这是宋轻漾在深宫中,第一次见到已经成为东厂督公的祁暮阳。

    彼时,她完全没有将人认出来。

    除了祁暮阳戴着那半幅玄铁面具,宋轻漾的视力也大有问题。

    自己的情况,自己了解。

    宋轻漾清楚地知道,再不及时治疗,她就快要瞎了。

    但是,人在深宫,身不由己。

    有时候看不见,反而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不过,自那日起,宋轻漾就明显感觉到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再没有人来故意欺负她,克扣她的饭食,弄湿她的床榻。

    就连繁重的洒扫劳作,也分配给了别人。

    只有那一碗又一碗苦涩的汤药始终没断。

    后来,祁暮阳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她患有眼疾,派人给她送了一条云霞织锦的薄纱。

    其上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宋轻漾一嗅便知,此物件可是个宝贝。

    是用数百种珍贵的草药熬煮浸透而成,再放置在背阴处,慢慢阴干。

    如此反复数十次,草药才完全浸润在了薄纱之中。

    要集齐那么多草药已经十分困难。

    能承受反复熬煮晾晒,却又能始终保持柔软透明的薄纱,更是千金难寻。

    祁暮阳就这么巴巴地为她寻来,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

    如何可以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宋轻漾戴上之后,发觉自己视力居然奇迹般的恢复了一些。

    许久未曾被人如此用心地对待,使得她突然生出了想要拼命活下去的欲望。

    于是,她一点一点收集微薄的草药,为自己治疗眼疾。

    可就当宋轻漾满心期待,终于可以看清楚恩公的长相时,那条薄纱却被丽妃用剪子绞成了破烂……

    “不要!……嘶!……”

    宋轻漾睫羽轻颤,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又做梦了。

    又梦见了她在吃人的深宫里的那些日子。

    刚才的动作幅度有点大,一下就拉扯到了脊背,疼得宋轻漾热泪盈眶。

    她忍着眼泪,扭头反手去摸自己的后背。

    触手却是一大片微凉的金属质感。

    还好,还好。

    今日出门前,她穿了娘亲刚刚送给她的保命金丝软甲。

    宋轻漾日日央着宋夫人练武。

    宋夫人拗不过她,搜肠刮肚,终于记起中原家中,还有这么一件祖传的宝贝,遂让舅舅派人千里迢迢,快马加鞭地送了过来。

    “凭你的资质,练武,是绝对不可能练成的。”

    “不过,谁想要伤害我箫若梅的女儿,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除了这件金丝软甲外,宋夫人还从她舅舅处搜刮了好几件神兵利器,都改造制成了簪子、镯子等,穿戴在了宋轻漾的身上。

    宋轻漾之所以敢只身去挡那支冷箭,便是基于此。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那箭矢的力道居然如此大,让她瞬间就昏厥了过去。

    疼是真的疼。

    但为何会有冷箭想要射杀祁暮阳呢?

    难道是他的行踪暴露,官府之人追杀而来了?

    宋轻漾迅速抬眸,四处张望。

    祁哥哥没事吧?

    此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竹榻之上,身上搭着一层薄薄的青色锦被。

    她这是被祁暮阳搬进小楼里了?

    那放冷箭的刺客呢,被他杀了?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轻漾用力捏了捏眉心,只觉得自己脑袋沉沉,对后面发生的一切事情毫无印象。

    不过,看祁哥哥还有力气搬动她,那身子骨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放眼整个沧州王朝,谁人不知靖安侯之子祁暮阳。

    少年将军,武艺高强,曾是京城最明媚的骄阳。

    可又有谁会想到,他日后的遭遇会如此悲惨呢。

    宋轻漾吸了吸鼻子。

    小楼里除了清新好闻的草木气息,并没有一丝血腥味。

    她心头稍安,再一低头。

    又见一旁的小几上,安静放置着的,正是她的随身小药囊。

    宝泽堂的绣纹分明醒目。

    幸好,她的救命良药没丢。

    这可是她结合梦中祁暮阳的病情,日日缠着爹爹,好不容易调配出来的丹药。

    虽不能让他断肢重生,但是,可以在最大的程度上,让他尽快恢复康健。

    其实,在那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中,宋轻漾作为药人,也曾拼命钻研医术,试图自救。

    医术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只是,如今一觉醒来,她还是忘却了许多。

    不过,最近,在与爹爹探讨如何辩证对待病症之时,爹爹已经多次夸赞了她,直道:

    “媛媛最近进步颇大,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看来,将来,老夫可以安心把宝泽堂交给你了!”

    宋轻漾自小就立志,要成为像爹爹一样,悬壶济世的杏林圣手。

    若是不知道即将会发生的那些惨事,她自然无比期待。

    但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替祁暮阳治伤。

    刚才事出紧急,宋轻漾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手臂。

    但她可以肯定,祁哥哥的脸还是受伤了。

    他已然戴上了那半副玄铁面具。

    可与性命比起来,容貌又算得了什么。

    宋轻漾想着,伸手就去够那小药囊。

    眼角余光,却见一道人影,正隔着那几扇修竹屏风,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日光透过竹帘,斜照进小楼。

    光影斑驳,如梦似幻。

    那人身着单薄白衫,静静立在光影之间。

    雪白缥缈,黑发如瀑,颀长瘦削,宛若白日鬼怪。

    特别是那双黑眸沉沉,四目相接时,有一种瞬间被吸入深渊的错觉。

    宋轻漾心头一惊,一不小心就从榻上滚落,狠狠摔了个屁股墩。

    这下子,她是头也疼,背也疼,屁股更疼。

    包在眼眶中许久的热泪,滚落了下来。

    那片人影,飘然而至。

    阴影袭来,仿佛要将宋轻漾娇小的身形,整个儿笼罩其中。

    她抬起头来,泪眼朦胧。

    却见半幅玄铁面之下,谢流深的唇色浅淡,露出下半张脸,苍白如雪,完美好看。

    那优美的轮廓线条,只怕连当世最好的雕刻家,也要自叹弗如。

    在梦中,宋轻漾始终没有看清他的长相。

    如今得见,没想到,祁哥哥居然生得这般俊俏。

    这让宋轻漾难免有点遗憾。

    她终究还是来得晚了一步,令美玉有了瑕疵。

    “怎得如此爱娇?”

    谢流深垂眸着她,声音低沉暗哑,好似无欲无求:

    “叫什么?”

    宋轻漾一愣,眨巴着大眼睛:“我没叫啊……”

    谢流深:“……”

    一转念,宋轻漾已然明白了过来。

    他在问她的名字。

    所以,祁哥哥没有把她认出来?

    都说女大十八变,他们七年未见,她的变化有那么大吗?

    还是……

    他其实已经把她认出来了。

    但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想牵连宋家,才装出陌路人的样子?

    宋轻漾眼波流转,转眼又见谢流深垂落在身侧的广袖低垂。

    空荡荡的,看不分明。

    心中猛地咯噔了一下。

    他的手!

    全然不顾晶莹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宋轻漾抬手,一把就攥紧了谢流深的衣袖。

    谢流深轻轻蹙眉。

    缠魂萦除了当时让人神思迷离,情欲丛生的效果外,更有事后令人忘情的作用。

    看她的神色似乎早已忘却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要做什么?

    宋轻漾一摸之下,却是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他的手臂完整。

    她已经清楚看见了他苍白修长的手。

    虎口处还有一枚新鲜的牙印。

    看得出咬得很凶,齿痕深深,到现在还在微微渗着血,并没有包扎。

    “是谁如此凶悍,牙尖嘴利?”宋轻漾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这要不及时处理,只怕会留下伤疤。

    作为大夫,宋轻漾最看不得这个,下意识就从小药囊里,取了自治的极品金创药,给他轻轻洒上。

    “这药疗效极佳,……公子忍忍,不要沾水,防止外邪入侵,明日便会好了。”

    她的动作麻利,一丝不苟。

    谢流深不语,只盯着她乌黑浓密的发顶。

    稀薄的日光打在上边,翻着幽蓝的光晕,看起来分外乖巧。

    原本根本不痛的伤口,突然变得瘙痒难耐起来。

    随着柔软雪白的纱布缠绕包裹,酥酥麻麻的颤栗感油然而生。

    又在宋轻漾习惯性轻轻吹拂他的伤口时,达到了顶峰。

    谢流深一动不动,只有脖颈上绽起了青筋,暴露了他此时的情绪。

    片刻,宋轻漾就包扎好了,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扣。

    梦中断臂之事,显然还没有发生。

    至于那个地方……

    宋轻漾蹲着,稍一抬眸,就对上了那不可说之处。

    隔着层层衣衫,看起来平平的。

    到底还在不在?

    她仔细端详,目光灼灼。

    谢流深莫名感到下/ti一阵发凉,下意识用广袖轻掩。

    按照梦中所知的时间线算,祁哥哥大抵还是完完整整的……吧?

    宋轻漾心下一阵轻松,粉嫩脸颊上都忍不住挤出了一颗小小的梨涡。

    这一笑,便似晴空初霁,大地回春。

    谢流深面上不显,漆黑瞳仁却是微微扩张。

    他突然就理解了,当年周幽王为何烽火戏诸侯,就为搏美人一笑。

    先前宋轻漾图方便,一直蹲着替谢流深包扎,此时,突然起身,不由得腿麻,一阵趔趄。

    谢流深见状,破天荒地大发慈悲,俯身便要去扶她。

    没曾想,宋轻漾倒是突然想起自己原本的小药童装扮,遂迅速入戏,踉跄起身,瓮声瓮气地朝着谢流深抱拳作揖。

    “启禀公子,叫我小媛便好了。”

    谢流深一滞,伸出了一半的手,在半道硬生生收回:“……小圆。”

    个子小小,眼睛圆圆,鼻头粉粉,下巴尖尖。

    连哭红的脸颊,都似桃花瓣一般娇气漂亮。

    还真是人如其名。

    被掩在雪白广袖之下的指尖轻捻,谢流深念着宋轻漾的名字。

    唇齿间,仿若尝到了那清新馥郁的香气。

    连那无时无刻萦绕在心头的躁郁感,都好似随风而逝了。

    好生神奇。

    日前,宝泽堂宋神医曾说起过,北疆细作的刺杀,伤的乃是皮肉,并无大碍。

    还是他身上久治不愈的奇毒,令人头疼。

    不过,他与他家小女反复探讨,倒是有了新的治疗思路。

    不日,便会派人将药送上。

    再思及,她刚才所展现出来的惊人自愈力。

    难道那一味“药”,就是眼前的这尾小鱼儿?

    在宋轻漾昏睡的那点时间,谢流深早就派人将她的底细,查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宝泽堂宋鹤鸣之女——宋轻漾,自幼学医,蕙质兰心。

    每逢初一、十五,小小年纪就已经开始坐堂行医,还分文不取,大有继承宋神医衣钵之势,甚至还有宋小神医之称。

    难怪宋神医一说起这个小女儿,甚至比刚考中进士的儿子,还要得意。

    小圆……她会来此,只怕就是听了宋神医之言,对他身上的奇毒深感好奇。

    若她能治好他的病,那将她带在身边又何妨。

    更何况,她还曾豁出命去救了他。

    就当谢流深已经开始计划,到了京城王府,如何安置他的小鱼时。

    宋轻漾望了一眼窗外,突然就瞪大了眼睛,匆匆忙忙就要下楼。

    “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她口中嘟囔着,低头却遍寻不着自己的鞋子,与那件小药童外衫。

    连足袋都没有穿,光着两只莹莹玉足,踏在青青竹木地板之上,连指甲盖都显得圆润漂亮。

    谢流深眸色深沉,蹲下身,冷白大手一把攥住了她的纤细脚腕。

    “你做什么?”

    宋轻漾大吃一惊,整个人都好似要烧起来了。

    连脚指头都蜷缩起来,变得粉红一片。

    “你你你……登徒子!”

    可话还未骂出口,谢流深稍微用力,就将她的脚拖了回来。

    也不知从何处扯来足袋,替她套上,又变戏法似的取出了两只稍显秀气的鞋子。

    “啊这……”

    原来是替她找鞋子。

    看来是她误会祁哥哥了。

    宋轻漾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匆匆忙忙穿戴好,又一眼看外头。

    夕阳斜照,倦鸟归巢。

    “这里头都是极品伤药,对你的伤口有利,你记得及时换药。”

    宋轻漾只来得及将那小药囊,塞进了谢流深的手中,又丢下一句:

    “我明日再来,等我。”

    便急匆匆地跑了。

    再不回去,若让娘亲知晓,她胆大包天,孤身跑到了桃花林深处的小楼来,只怕要打断她的狗腿。

    谢流深站在小楼二层,盯着她远去的背影,视线幽深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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