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977年,1980年,雷古勒斯·布莱克。

    生命迫近终点的时候,人往往能够对自己的善恶做出最公正的判决。一切过往都在眼前铺开,变成不可动摇的证据——路边拾起的一枚金币、偶然道出的伤人心的话语、某场比赛的一个漏球……任何在时间充裕时的、微不足道的事都被囊括进来。

    但最终得出的结果似乎也算不上意义重大,因为人死后,评判权就落到了活着的人手上。而他人的评判与自己的总是存在差异,毕竟观者再怎样变换观测角度,也不可能平躺进棺材,钻到逝者的身体中去经历他的一生。

    而濒死的人,也总是来不及换位思考。

    雷古勒斯·布莱克知道自己要去死了,但他更想知道,到底怎样的评价、怎样的结局才配得上他这般执着。

    脚下野草蔓生,淹没了他的牛皮靴。高过小腿的草叶细长,挺立着的翠绿,伏在地上的枯黄。空气中飘散着潮湿土壤的气息,蛇类爬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由远及近。雷古勒斯抬头看向天空,他深吸一口气,才慢慢转过身。

    黄昏的背景下,他看到了异响的来源——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人。但他略加思索,又认为除了她,再也没有更适合来这的人了。

    米斯切尔穿了条翡翠绿色的斜裁裙,褶皱上带着金色偏光,杂草在真丝裙面上摩擦,模拟出毒蛇游走的声响。她只身一人,如此突然地出现在布莱克庄园的旧址。

    “你来做什么的?”

    “来看看你打算死在哪里。”

    她并不是来执行任务的,也绝不会用心完成任务,那个满世界搜寻他踪迹的人姓斯内普。意识到这一点后,雷古勒斯并未感到轻松,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二人的关系。他颇为戒备地摸向口袋,米斯切尔却在这时抱起手臂,她笑了,同时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空地。

    “她现在的笑容终于是跟年龄搭调了。”雷古勒斯极为不合时宜地想到。而她似乎也瘦了,两颊向内微微凹陷。颠沛流离便能使一个健康的人变得憔悴,他对此无比确信。

    他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那片圆形的空地,光秃秃的土地托着一架带靠板的木质秋千。那秋千立在那儿显得极为突兀,就像此时穿过草丛的米斯切尔一样。

    雷古勒斯对这架秋千有印象。大概是他八岁那一年,米斯切尔九岁,而西里斯也是。他们三个,还有他的两位表姐,罕见地、平和地待在花园里。

    麦克米兰那家伙失约了,喜欢告状的塞尔温被父亲带在身边,亚克斯利家的男孩呆呆地在远处的法国梧桐下站着……但他绝对不会成为贝拉和米斯切尔(主要是贝拉)的目标,毕竟他姓亚克斯利。

    于是雷古勒斯试图将秋千上那两人的注意力转到西里斯身上——他难得愿意加入他们而不是躲在某个地方做些尖酸刻薄的讽刺,他正在红豆杉旁跟卡罗家的小姐谈天呢。但很显然,米斯切尔和贝拉都对他的哥哥不感兴趣。

    她们跟西里斯·布莱克不熟识,而他也是。

    所以雷古勒斯即使心中不满,也只能装成位绅士上前,用手轻轻推着秋千。贝拉特里克斯照例说些戏弄他的话,而米斯切尔照例,假装嗔怪自己的同伙,实则笑得开心。

    他知道,那时的贝拉和米斯切尔就不同,她不像米斯切尔似的把注意力都弥散在秋千上。她比她足足大了九岁,早过了对这类玩意儿感兴趣的年纪。而雷古勒斯也清楚地记得,那是贝拉最后一次准时参加聚会。

    他记得他最不喜欢的表姐原本咧嘴笑着,却突然在某一刻,眼里闪过锐利的白光。她抬着下巴、微微噘着嘴,不声不响地站起来。不曾告别、不带任何理由地离开了——

    布莱克家原本的花园实在是太大了,本该自然生长的植物在地面留下一个个几何图形。

    雷古勒斯看着她走上石子铺的直径,路过两从菱形的柑橘类植物,穿越布满阴凉的紫藤花长廊,跑过精心呵护的两块方形草坪。最后,在一座天使们嬉戏的大理石喷泉下,贝拉特里克斯·布莱克在水雾里消失了。

    而在她走后没几个月,这座规规矩矩的花园也在最灿烂的季节离开了。雷古勒斯一家搬进布莱克老宅,那是他们祖上积累的财富,在麻瓜世界存在了几百年之久。地下有一层,地上有五层,而他跟西里斯住在最顶层。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雷古勒斯毫不掩饰地盯着贝拉的背影看,直到她彻底消失,他终于是悄悄松了口气。而等他慢慢低下头才发现,早已停摆的秋千上,米斯切尔·塞尔温仰着面,目光直白地审视着他。

    “雷古勒斯,”她问他,“你干嘛要跟家养小精灵共情呢?”

    从没有谁这样问过他,或者说,从未有谁对他的行为提出过质疑,除了西里斯。因为雷古勒斯是那样的“乖巧”,听从父母的每一个指令,而又愿意为了布莱克家族牺牲一切利益——西里斯·布莱克正是对这两点提出的质疑。

    而说回米斯切尔,她质疑雷古勒斯对克利切的尊重和同情。

    可雷古勒斯也同样质疑,质疑米斯切尔他们对鲜活的生命的漠视。她们甚至不称他的名字,他们只当克利切是只低人一等的、浑身污渍的、天生就该把鼻子贴近地面的精灵。

    他们都不曾想克利切是只拥有魔法的生灵,不曾想他跟成年巫师一样聪明、会思考,甚至有感情……

    “为什么呢?”

    “因为那天,在老宅里……”雷古勒斯垂下头,双脚蹬住地面,他伸直了腿,于是饱经风霜的秋千慢慢摇晃起来,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而曾经那个女孩也长大了,她并腿坐着,鞋跟在泥土覆盖的花岗岩地砖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他差点杀死克利切。”

    “你太蠢了!你干嘛为了只家养小精灵——”她突然停住了,拔高的声调悬在半空中。这一刻仿佛时间暂停,可米斯切尔眉头还微微跳动着,眼睛瞪得极大——雷古勒斯猜测,她也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句回答。

    “你呢,为什么?”他将目光放在地面上,却也在审视身旁的她。他的余光扫视着,发现眼前这条亮丽的绿裙子面上略有磨损,接近膝盖的位置被划出一道小口,抽了丝。

    这放在以前是绝不会出现的。服饰上的、任何的瑕疵在米斯切尔这儿,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她似乎总有新的东西,新的高跟鞋、新的首饰、新的衣裙、新的男朋友……现在这些都不适用了。

    而雷古勒斯只是略加思考,便明白了为何会如此。

    他听说他们夫妻两个都从霍格沃茨离职了,失去了本就不丰厚的薪资。米斯切尔成功进入了天文协会,却因为一道通缉令被彻底除名。她的名字不能再出现了,她的研究成果也不再属于她。

    米斯切尔的生活一下子由富裕变得拮据,于是她爱的就都不在了。

    所以到底为什么呢?

    “抛开斯内普不谈,你我都是真正的纯血主义者。米斯切尔,你为了什么?”

    “对于一个决定去死的人来说,这答案重要吗?”

    “重要。”雷古勒斯斩钉截铁地说道。

    几年前,博客家与罗尔家的订婚宴上,雷古勒斯坐在最角落的一张高脚凳里。麦克米兰先生走来同他谈话,于是他礼貌地站起身来。他眼前挤着一颗颗圆润发亮的后脑勺,透过并不富裕的间隙,雷古勒斯看见米斯切尔挽着欧尼斯特的胳膊。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没等他有所感慨,身边的麦克米兰先生率先出声。雷古勒斯并未应答,他有所期待地望着米斯切尔,这位小姐的样貌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出众,眼中还有智慧的光。可她这次只匆匆一瞥,并未对他报以微笑。

    她心不在焉。

    他那时才惊觉,米斯切尔·罗尔与欧尼斯特·博克是毫不相干的一对。即使她笑着挽着他,他对她温柔地耳语,他们在一起,看上去那么漂亮、那么引人注目……

    雷古勒斯记得在遥远的过去,眼前这位小姐曾在圆桌边与他洽谈,那时的他们叠起来都没有一根柱子高,却谈着纯血与统治一类的话题。他记得米斯切尔·塞尔温躺在羊绒靠椅里,姿势散漫但语气认真。

    她说:“如果巫师界继续忍受麻瓜血统的入侵,早晚有一天,我们的统治会崩溃的。他们不纯粹的血,叫我们整个族群都走下坡路。巫师和麻瓜就该将界线划清,就像东方神话中的天神与凡人的结合,从来都该受到惩罚。”

    “怎么说?”

    “我很怀疑巫师与没有魔法的麻瓜结婚、繁衍后代,会稀释我们的魔力。我见过的哑炮不算少了,他们真是可怜人,却又没什么好可怜的。”

    “我的确也不喜欢麻瓜,米斯切尔。”雷古勒斯说,“但你的说法没什么根据。”

    “我还有别的理由呢——”她起身,将腿上摊开的书本合上,那封面上赫然写着一位麻瓜作家的名字,“听说我们的魔法部长与麻瓜世界的首相始终保持着密切联系,我不知道他是用怎样骇人的咒语将他吓住的,叫他不敢对巫师界进犯。”

    “他们没理由,也没能力这么做。”

    “你错了,麻瓜只是在魔法上低级。”米斯切尔随手将书撂在圆桌上,单手撑起下巴,“你知道的,刀刃和子弹也能杀人。他们不会魔法,却也常常挑起战争,只不过同我们战争的方式不同罢了。现在的巫师和麻瓜之间还没什么大矛盾,因为我们始终藏在暗处。可巫师与麻瓜通婚,一步步将我们的世界暴露在外,一旦麻瓜认为我们是威胁,那矛盾就产生了,于是战争不可避免。”

    她说得激动了,于是口音变得更怪。米斯切尔试图接着说下去,却突然没了声响,她似乎被另一种念头牵绊住了。她几次张口却又合上,不再去碰书本反而抓起背后的靠枕。

    而雷古勒斯抬头看去,恰好撞上塞尔温夫人审视的目光。但那目光也仅是稍作逗留,便匆匆离去了。

    “可为什么一定要战争呢,难道巫师和麻瓜就不能签署协议,和平共处吗?”他喃喃低语道,却又立即后悔了,“不行。我不喜欢麻瓜。”或许雷古勒斯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何是位纯血主义者。

    大概是因为,所有的、高贵优雅的布莱克都信奉此事。

    “看吧,所以我们只用考虑哪方会赢就好了,雷古勒斯。”

    这段记忆本来该被淡忘的,成为他“黑色”人生中的一段不难得的、却纯粹的空白,可这留白却在此时被涂抹上色彩,变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雷古勒斯偏过头,不再去考虑真丝裙子的抽丝,而是去看米斯切尔面上的神情。

    到底为什么呢?她对纯血主义坚信又反驳,对神秘人忠诚又背叛?

    她皱着眉,似乎在认真思考,却在片刻后眉头一松,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我不知道。而且……干嘛要抛开斯内普不谈呢?”

    “你怎么会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雷古勒斯!真奇怪,我怎么有时间和你在这谈话呢,就好像我们有多熟识,好像我们都没事可做似的?”

    雷古勒斯沉默着,将一口破败的空气深吸进肺里,他再次移开目光,将陈旧的秋千晃起来。米斯切尔·罗尔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大概看懂一点了。于是他也不可控制地去想她挽着斯内普的画面,那一定不好看,不令人叫好——

    但合适。

    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合适。或许,雷古勒斯猜测,在其他男孩抚摸着米斯切尔那张漂亮的脸,并企图脱下她的衣服,将她变成赤裸又发亮的徽章佩戴在胸前时,斯内普那家伙只想同她探讨坩埚里的魔药到底要搅拌几圈吧。

    就像小的时候,雷古勒斯只同她谈论书里的新鲜事,于是他从未得到其他男孩得到的、伪装好的喜爱与戏弄,他想这就是证据。

    雷古勒斯摸向衣服的口袋,触碰到一块坚硬的物体。这冰冷的触感打破了他所有无关紧要的思考,包括有关米斯切尔的感情履历,包括她提出的,让他死在黑湖里的建议。

    “为什么要假死呢。”

    他听出她没有疑问的语气,于是雷古勒斯猜,她其实又是在问她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不认同神秘人的举动却要加入,问自己为什么笃定了神秘人会赢,又对此有所抗拒。

    “安多米达被除名,纳西莎·马尔福、贝拉特里克斯·莱斯特兰奇,她们也都不再是布莱克了。而西里斯离家出走……布莱克只剩我一个了。”雷古勒斯笑笑,“你可以接着说我固执,就像以前一样——但我要背负一整个家族的名誉,我没有帮手,也对此并不期待。”

    “承认吧,你就是个蠢货。”

    “你也不聪明,米斯切尔。多尔芬都狠下心去弑父了,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雷古勒斯忍不住去试探,“家族和荣耀你都没有,更何况对你这种人来说,亲人、朋友,和克利切那样的家养小精灵也没区别吧。因为他们对你,也没付出过什么真感情。”

    黑便是黑,白就是白,其实她站在哪一方都无所谓。忠诚便忠诚,反抗便反抗,可米斯切尔偏偏跨在中间——因为斯内普吗?她说了,不必抛开斯内普不谈。

    可在渐渐暗下去的黄昏里,凉风吹走了最后一丝温暖。天空正中的位置慢慢变成深蓝,黑蓝色的波浪一圈圈向外扩散,阳光还保留一分橘黄,而群星已若隐若现。

    “要不是……哼,要不是你快死了,我才不和你说这些。”米斯切尔对着他笑了,笑得很难看,“死去了就不再活着,对吧?”

    她似乎是疑惑又纠结地看了雷古勒斯一阵,才无比艰难地告诉他:她亲手杀了爱她的兄长,险些害了一个爱她的朋友、一群爱她的学生。又突然地、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个她该爱的教子,一个她无法不爱的孩子。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爱”,却几乎全被压抑着的哽咽拦住了,于是发音不怎么清晰。

    “阿尔温?”

    “我杀了阿尔温,在昨天夜里。”

    “他让你做的?”

    “我不想……”

    雷古勒斯静静听着,他想她大概在没人的地方哭过很多次了,但泪是忍不住的。于是他体贴地别开目光,将手指插在口袋里。他能感受到挂坠盒传递出的寒冷,核心深处,邪恶的灵魂在低声密谋。

    他本来要将这东西交给克利切,并决心带着这份秘密与发现秘密的骄傲一起死去。雷古勒斯·布莱克会在死后等待,等待一位天命之人,去结束无尽的黑暗。

    显然这人不是他,也不是她。

    可米斯切尔却在啜泣后突然伸出手,她的手放在雷古勒斯眼下,却再没了香水的气息。他颇为惊讶,但更多的是怀疑,直到米斯切尔又艰难地吐出一句:“给我,那件魂器。”

    他该问问她怎么知道的,再问问她会不会将它交还给神秘人。可第一个问题显然是无用的,而第二个,如果米斯切尔真想这么做,黄昏之时、他回头之前的一个咒语,便能轻易做到。

    “你在说什么?”

    “骗我没意义。”

    “你销毁不了它,我们都不行。”雷古勒斯的话中带着无力,“我也不该告诉你,但这事的复杂程度远超你的预想……米斯切尔,要是从我这拿走它,我以为,可就算是宣战了。”

    “我管不了你说的那些,雷古勒斯,我只知道你一个死人什么都做不了。”她沉默了一阵,那双跟渐暗的黄昏同一色调的眼睛,动也不动地望着他,“你可一定要死掉,死得越快越好,越彻底越好。”

    雷古勒斯动手将秋千停下,只报以微笑。她大概忘了,她从未对他这样讲过话。“要是我当真了怎么办呢”,他在心里这样思考,却也承认自己这思考并无必要。于是他假意答应她死在黑湖里,去偷听人鱼唱歌。

    实则他沿着熟悉的路径,又回到取得魂器的岩洞。他将毒药倒进盆中,预谋着就这样,亲手杀死世界上的最后一个真正的布莱克。

    “你们不该欺负克利切的。他不反抗是因为乖顺,而不是因为认同。他害怕的是破坏自己的人生信条,而不是你手里那些捉弄人的咒语。”双眼合上以前,雷古勒斯耳边响起了十一年前,自己留给米斯切尔的答案。

    会不会有一个人告诉另一个人呢?雷古勒斯·布莱克害怕的是破坏自己的人生信条,而不是惧怕伏地魔残忍的手段、邪恶的咒语。

    “六尺之下,终有结局”。

    黑沉沉的街道上,暖黄色的灯光从古着店飘出来。西弗勒斯恍惚地望着橱窗里的那条裙子,以及裙摆下方的杵着的纸制立牌。纸张泛黄,字迹潦草——“献给塞西莉亚,她跳起舞不太协调,总在转圈时踩上我的皮鞋尖。可我仍愿做她的舞伴,在剩余的每一天里”。

    西弗勒斯默读着,思绪不觉飘远了。他从未与米斯切尔跳过一支舞,却毫无理由地相信,她并非四肢不协调的一类舞者。相反地,可能他自己才是。这一结论令他本就不高涨的情绪又低落一节。

    于是他不再去想别的,仍去橱窗里那条白色缎面礼服裙。

    裙子的上半身是交叉的系带设计,绕到腰间打了个结。左肩起支撑作用的细带极细,却因勾在黑丝绒模特的肩上而格外显眼。右肩搭着一小段披帛,一枚玫瑰金色的金属徽章将它与系带连接。纯白的绸缎遮住肩头及半条手臂,余下的垂在后头。

    今晚的云层有些厚,月光撞开好几层灰雾,却还是没能落到人间来。西弗勒斯抬头去寻找着什么,却听“咯哒”一声轻响,眼前的橱窗换了颜色。

    幽蓝的灯光打在礼服裙上,珍珠般的光泽荡漾开来。他想起米斯切尔走时带着珍珠耳坠,视线便再一次挪不开了。可他这样无动于衷地站着,终究是引起了某些不满。

    黑洞洞的屋内传来声咳嗽,西弗勒斯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一个皱巴巴的老头锁在宽大的条纹沙发里,面上的皮肤松弛,有些看不出表情。他长指甲的右手里握着个遥控器,灯光的变换正是他的杰作。

    西弗勒斯猜,这位店主是有些生气的,毕竟自己只是看着却并不购买。他有意低下头,去避开屋内那人浑浊的眼睛。但他也没就此离开,而是又去看那裙子,直到左臂传来火烧般的刺痛。

    不知这痛感带来的是打扰还是解脱。

    他终于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脑袋里装满了他从懂事到现在便一直在考虑、被迫考虑的问题——金钱。显然做食死徒在钱财上并没什么前途,不然神秘人就不必依靠马尔福家的财力。

    但西弗勒斯也没指望在金钱上获得多大成就,相比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币,他宁愿要荣耀。

    只是生存需要金钱,却不太需要荣耀。

    他在考虑,自己兜里没有一点麻瓜用的钱币,要是大半夜跑到集市去换,大概也没有巫师应允。更何况家里剩下的钱也并不多,那都是靠着他出售药剂得来的。

    他的妻子继承了罗尔家所剩不多的财产,要是没有通缉令这一出的话,她大概还能拿到自己失踪的母亲的那一份。可米斯切尔不仅没拿到,还丢给西弗勒斯一堆烂摊子。

    食死徒与无业游民——他们终于在所有人眼中都算得上关系密切了,于是替自己开脱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幸好有卢修斯·马尔福的帮助。他帮了他许多次,西弗勒斯心存感激却也不无恶意地想到,原来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那就让她自己去买吧”,他又想起了橱窗里那条裙子。

    他终于弄清米斯切尔的指骨是怎样断的了,也听说她为了还钱给阿尔温·沙菲克预支了不少工资。可就算是在金钱上吃过亏了,她似乎还是不长教训。

    西弗勒斯记得以前在学校时,米斯切尔常丢给自己一些可供转卖的小东西,他记得自己的情绪应该是恼怒的,毕竟他不想被任何人低看一等。可她只看出了他缺钱,却并未预见将来的自己也是如此。

    这就是占卜高手吗?西弗勒斯嘲讽似地哼了一声。

    米斯切尔总是将钱用来买些漂亮的东西——崭新的衣裙、华丽的首饰、看不出分别的高跟鞋,还有包装精致的书籍——一定要从封面到内页、从书籍到上下切口都漂漂亮亮的,否则不会被她相中。

    她是个头脑空空的傻瓜。

    要是西弗勒斯不了解她,一定会下这样的论断,可他明知不是,于是他又在街角停下了。黑魔印记又一次发出提醒,而西弗勒斯转过身,打算回去询问那条裙子的价格。

    只是他刚抬起头便发现,略亮一些的店门边,那老头朝外伸出一根鼻子,不知是何情绪地打量着自己。西弗勒斯讨厌这种审视,于是盯着黑夜、皱着眉往回走去。

    可等他快走到了,街中却传来巨大的落锁声。古着店的店门关得严严实实,而橱窗的灯光又在变化——亮紫色、草绿色、纯白色,最终暗成了一片黑色。

    这时月亮才舍得露出一点,西弗勒斯迅速走过这最后几步路,但等他赶到橱窗前,那条他的妻子注定会喜欢的、漂亮的、崭新的、无用的、浪费金钱的白色缎面礼服裙,已经被撤了下去。

    他盯着透亮的玻璃,却也只能看到“塞西莉娅”的立牌和一身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自己。

    西弗勒斯的左臂很疼,疼得有些发麻了。

    他最终带上吓人的面具,将复杂的表情藏在了后面,找个无人的角落施展咒语。他知道自己的情绪总是杂糅在一起,他们会在心里彼此撕扯,最后往往生出种类似困惑的感情,或许、或许那看不见的东西叫迷茫。

    这战场上不知有多少食死徒的心里住着这种东西,或许呢,对面那些凤凰社也是如此。前方传来巨大的爆炸,油桶跌进火焰当中,火舌像巨浪一般腾空而起,把铁皮垃圾桶当做掩体的傻瓜瞬间被火焰淹没。

    那个食死徒发出的阵阵惨叫传进西弗勒斯耳朵里,他感到面上灼热,同时听见“滋滋”的烤肉声。等那人全身披着火焰,从地狱中爬出来时,西弗勒斯才勉强认清了他——

    “卡罗……”他不该太肯定。

    “回来!莱克特——”

    “杀了她!”

    现场更加乱作一团,街上的火焰将战场一分为二。西弗勒斯不敢轻易从掩体后抽身,他紧紧贴着墙壁,心中对这场针对凤凰社集会的袭击下了失败的定义。可他明明记得,米斯切尔报告给神秘人的日期并非今天。

    米斯切尔在哪?

    他施咒保护自己,无暇顾及小巷中那几个被自己击晕的凤凰社成员。西弗勒斯先后结束过三个叛徒的性命,却不得不承认杀戮咒与自己无缘。他清楚地知道,并不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只是佩吉·艾博给他留下的阴影。

    她说西弗勒斯的灵魂会被杀戮咒分裂。

    他不懂自己干嘛要惧怕灵魂这类东西,明明与活着时无关。难道人生来便惧怕死后吗,惧怕死后还要将一切清算?或者是……灵魂一说对于活着的人才更重要吗?

    西弗勒斯无法确定米斯切尔处在这片巫师街道当中,但他还是四处寻找。寻找着寻找着,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寻找,还是在逃避被自己甩在身后的战争。

    终于,他在街道后面一块宽阔的草地上,找到了她的身影。她双手撑着土地,跪在那里。要不是米斯切尔的面具掉了下来,西弗勒斯也不一定能辨别出她,毕竟她唯一一次处在这样低的位置,是为了接受神秘人的处罚。

    “米斯切尔——”他快步赶过去,企图率先将她的面具扣在脸上。

    他的确这样做了,可米斯切尔没有一点反应,她似乎急促地呼吸着,又仿佛没有呼吸。西弗勒斯有无数个疑惑,直到顺着草丛倒塌的痕迹看去——

    阿尔温·沙菲克倒在不远处,真正地没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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