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西比尔·特里劳妮。

    拨开迷雾,未来是可知的,亦是不可知的——对于乐意听从占卜者的预言的人来说,叫上天、叫主神来主导一切,未发生的事便是可知的。而对于那些对预言抱有怀疑态度,企图挣脱命运的牵引去改变些什么的人而言,那未来又是不可知的。

    可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是二者之外的愚民,既不相信未来又不肯为此做出改变,年轻时的西比尔·特里劳妮曾为此痛苦不堪。

    “我是著名占卜家卡珊德拉·特里劳妮的后裔,也是一名真正的先知”,她年轻时对着镜子,将这句简单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可事实并非如此,人们从来不信她的预言,只当她的预言是些骗人的把戏。

    是吗?是吧。西比尔做出的预言数不胜数,除去那些和常识挂钩的、一定会应验的预言外,她至今只成功过两次——一次是预言凯丽姑妈的病逝,另一次,便是邻居家的玳瑁猫的失踪。

    或许在这两次以外,她还碰巧成功过,但西比尔已经是记不清了。她弄不清自己为何总戏剧性地抛出死亡预言,在她意识到自己在装神弄鬼之前,已经是这样做了好久了。或者说,在她自己意识到这件事之前,人们已经这样判定她许久了。

    总之,究竟是愚民苛待了占卜者,还是占卜者戏弄了愚民,已经是像细沙与盐粒一般难以分清了。

    每每想到这些时,西比尔便往嘴里灌一口雪莉酒。这种酒又黑又稠又甜,被戏剧家誉为“装在瓶子里的西班牙阳光”。可日光的温暖总是转瞬即逝的,当葡萄酒的温和一点点堆积,最后在肠胃里变成火辣的刺痛时,阁楼里的占卜师便梦醒了。

    西比尔的意识会变得极为清醒,这时候的她往往会去猜测,自己大概是因为名字的缘故,像神话中那位女祭司一般得罪了太阳神阿波罗。冥冥之中有谁降下诅咒,使她的预言百发百中,然而谁也不信以为真。

    然而在几天前的夜里,酒精的麻醉并没给她带来这样荒诞的思考。它带来一种更为奇妙、更为鼓舞人心的东西,那东西原本孤零零地飘在窗外,跟院子外的树枝似的摇摇晃晃,却在一阵风的催促下,闯进西比尔的房间,被她给牢牢抓在手里了。

    当她颤抖着戴满戒指的手指,极为虔诚地向邓布利多校长讲述这一切时,她清楚地看见了那双蓝色眼睛中的不可置信。

    “拥有征服黑魔头能量的人走近了……”

    书桌上最大的那颗水晶球先是发出微光,而后绸缎似的黑雾从四周向内包裹,原本明澈的水晶内部变得混沌而黑暗,那里似乎有一堵冷硬的墙,阻隔希尔比的窥视。但她专注地盯着它,直到一阵电流从脚底窜起,直直冲进脑中。

    像是鼻塞的患者吃了芥末酱,一瞬间,她神识中所有的堵塞都被打通了。西比尔见到原本密不透风的墙中迸出一束束白光,同最开始燃烧在水晶中的微芒一样。紧接着,她的耳边响起了神谕的声音——

    “那人出生在一个曾三次击败黑魔头的家庭……生于第七个月月末……黑魔头定标记他为劲敌,”西比尔的脑袋止不住地颤抖,耳上的挂坠也跟着甩动,她双手抓着邓布利多的胳膊,似乎失去了这点支撑便要晕厥过去,“是了、是了……那个拥有征服黑魔头能量的人将于第七个月结束时出生……”

    破釜酒吧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赌酒起誓、推杯换盏,如此嘈杂的环境中,似是无人在意楼上这场普普通通的面试。

    几分钟前外面还狂风肆虐、大雨倾盆,但当这则预言被讲述的时候,太阳又露出微笑,给人灌输一种雪莉酒滑入胃里时的温暖。街道上满是污浊的水坑,行人走过、踩过,泥浆飞溅,将裤脚弄得惨不忍睹。

    屋内,西比尔的心脏跟着水花溅开的声响砰砰直跳,她满怀希冀地望着眼前的校长,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白巫师。

    她得竭力维持脸上的表情,一种恳求而又严肃的神情,如此复杂的神色导致她的面部肌肉不断抽动。她透过厚重的镜片,去看另一幅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比天空和海洋都更为幽深的眼睛,看了许久,才终于从中见到一丝松动。

    此时此刻,面试的结果似乎不那么重要了,西比尔也没有那么想当占卜课教授。她意识到自己给校长写了无数封信,不过是为了能与他见上一面,将她所看见的未来悉数告知。

    不过是为了,他能深思熟虑后轻声道出:“我相信你。”

    “谢谢您!谢谢……谢谢您……”她捏着鼻子,低声抽噎着。

    阳光偏转进来,似乎在说,西比尔·特里劳妮的预言是值得相信的……西弗勒斯并不敢肯定。

    他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酸痛又有些发麻的四肢阐释着他的紧张。紧张一词并不能概括他的情绪,但这正是他的身体的状态。西弗勒斯向来不将预言奉为真理,但这预言切切实实地剜在他的肉里,一点点转进去,像极了一把螺旋刀。

    拥有征服黑魔头的能量的人走近了。

    他们的劲敌出现了,并非邓布利多,而是布莱克死前曾“预言”的天命之人。西弗勒斯来不及去关注力量的悬殊,也没去仔细思考这份预言的可能性,他只是第一时间想到——

    “我们会赢?我们不一定会赢了。”

    他紧接着便想到这句话的主人,她此时正单手撑着桌,拉开被雨水泡过的白蜡木椅子。长出一截的椅子腿划过木地板,在喧闹的酒馆中再添一阵低沉崎岖的声响。

    米斯切尔在他对面坐下了,与其说是坐进去,倒不如说是摔进去,整个人连带着可怕的黑衣一起。不镶花边,不扎缎带,素面帽子上的黑面纱将她整张脸都网住了。

    “这样的打扮……只会让你变得更加可疑。”

    “嘘……”

    好在西弗勒斯熟悉她的轮廓,能从三重纱网的外边进行分辨——她脸上新长出了两条泪沟,脸颊向内凹得厉害。这导致她的颧骨在视觉上变高,眼睛的形状也与往日不同了。

    这是副什么姿态呢?米斯切尔像是位死了丈夫的寡妇,因命运的恶意变得更为愁苦不堪、尖酸刻薄。可西弗勒斯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并且明白,加注在她身上的恶意并非是命运带来的。

    阿尔温·沙菲克死去的那个夜晚,西弗勒斯的世界并没发生什么意外。但拖着米斯切尔离开战场的路上,因为她的反常,他还是听见了心里的混乱的声音。

    他没敢将她带回蜘蛛尾巷,那儿一定早早地便被傲罗布下监视,即使西弗勒斯还没将咒语识别出来,也肯定有这么一档事的存在。于是他由着咒语和脑海中的想象自在发挥,将米斯切尔带到一个自己也不认识的地方。

    但西弗勒斯或许曾经到过这里,在寻找雷古勒斯·布莱克的踪迹时——树林中的山毛榉褪了色,在草地上落满卷曲的黄叶,硬挺的松针挤在缝隙里,将一股阴寒的湿气关在地下。

    在他警惕地竖起魔杖,观察着四周及远方的浅红色土地时,米斯切尔终于松开胳膊,伏在地上干呕起来。

    西弗勒斯能对她说什么呢?

    他该鼓励她,击败敌人时干脆利落?该提醒她振作起来,别让死亡将自己变得软弱?还是像神秘人似的拍拍她的肩头,善解人意地为死者哀悼几秒钟,并封阿尔温·沙菲克为伟大事业路上的奠基石?

    他什么也说不出。西弗勒斯试图用整个夜晚来思念橱窗里那条裙子,可米斯切尔却用一个咒语,将珍珠白的绸面撕破了。

    他顾不上给她顺气,率先将人拽进阴影里。西弗勒斯靠着落叶松粗糙的树干,慢慢滑到了地上。他这时才敢抬起头,劫后余生般得喘着气,可紧张的神经稍稍放松,就变得更加疲惫不堪。

    那一晚有无数人死在他眼前,友人或是敌人。但西弗勒斯对此并不陌生,令他陌生的是火焰的幕布拉开之前所见的、波特夫妇的两张脸。他似乎还看见了其他“陌生”的人,布莱克、唐克斯、狄金森……

    米斯切尔突然唤他的名字,她或许真的是在叫他,又或许是西弗勒斯听错了,因为她紧接着嚎啕大哭,不给他一丝询问的空隙。

    西弗勒斯感觉身体某处凹陷了下去,米斯切尔的一颗脑袋变得前所未有地沉重,压在他的腿上,仿佛压断了血管。他不难猜到,她对阿尔温·沙菲克抱有某种直白又复杂的感情,这种感情在对方死亡的那一刻变成回旋镖,深深扎回血肉里。

    他平生第一次无法理解米斯切尔,更准确地说,他想要去理解,却找不到合适的视角。

    西弗勒斯抽开撑着地面的右手,放到她面前,滚烫的泪水渗透他那层可怜的单裤,刺痛了皮肤。他想问的一切又都被堵住,堵在胸腔里,快要将他撑破了。

    而难受的感觉到了边界,自然而然地成了愤怒。西弗勒斯刻意地、用力向后靠去,突出的那节脊骨撞上树木,疼痛将无处发泄的怒意浇灭了一半。扎人的针叶簌簌落落,他的视线也因此变得模糊。

    连成一片的光斑中……那是什么?

    等再次看清远处土地上被他忽视的一切时,愤怒竟瞬间遁逃,无影无踪——几十座墓碑横七竖八地躺在月光下,木质的、石头的,连贯的墓志铭从中间裂开。乌鸦从上空飞过却不肯落脚,死亡的气息铺面而来,叫西弗勒斯汗毛倒立。

    那一刻,米斯切尔毫无章法的、肆无忌惮的哭声消失了。他恍惚间看见土地上立着一个巨人,那巨人将铁锹深深地扎进土里,向下一踩,翘起一铲同他们二人体积差不多的黄土。

    那一铲土足以将他们活埋起来,而向下挖出的深坑,又能叫他们毫不委屈地躺进去……那巨人辛勤地劳作着,高兴地哼着歌,却让西弗勒斯心头的恐惧更甚。他头脑混乱却极为清醒地以为,那巨人正是他们的掘墓人。

    “嘿!不……不!”

    西弗勒斯额头冒出冷汗,他急急转过头,却发现自己身处破釜酒吧。米斯切尔的手按在自己右手上,有些冰凉,她的手指盖住了他手腕上的一圈牙印,而她正摇着头,低声说“不”。

    他迅速抽回手,去按住狂跳的太阳穴——最近几个星期他总是这样,一紧张便掉进某段回忆中。而在他的前半生里,一半回忆是苦的,一半是苦乐参半的,于是他总能在恍惚中捕捉到痛觉。

    就像那个夜晚,米斯切尔使劲哭着,紧紧抱着他,要求又恳求似的说些什么,可西弗勒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她在他的手腕上用力咬了一口。疼痛叫土地里掘墓的巨人消失了,他也终于意识到,他不必担忧死亡,因为他们和他们背后的人,几乎成了死亡的使者。

    他们是许多死亡的建构者。而他们背后的人像天神一般,对不愿归顺的土地降下圣火。他从不惧怕火焰燎上自己的衣角,也乐意保护长袍下温顺的信徒。

    可西弗勒斯的恐惧没有消失。

    他僵硬地抬起头,去看面纱后的米斯切尔。她起初只是在给出建议,现在却因西弗勒斯的沉默变得急躁和担忧,她摇晃着他的另一条胳膊,近乎警告地用口型告诉他:

    “你知道他不信预言。别对他说。”

    “我会说。信不信由他——”

    “不。你知道你不能。”

    “你不能命令我。”

    “看不清吗?听不懂吗?你就是……不能!”米斯切尔抓着他的胳膊,气音从嘴里漏了出来,“你会忘掉这事的,斯内普,或者我帮你忘掉。”

    “请。”

    西弗勒斯才不惧怕她的威胁,他有绝对的、在决斗场上打败她的自信。如果米斯切尔敢对他动用魔杖,就该做好失败的准备。他假装顺从地点点头,紧接着道:“你得给我这样做的理由。”

    他相信这句话被听见了,可米斯切尔一动不动。她梗着脖子歪着头,过了许久,浅色的眼珠才开始在眼眶中滑动。她最后将目光放到了窗外,玻璃后是一整个麻瓜世界,暴雨后的光线带着一种浅蓝色。

    “你不会想听我的理由。”米斯切尔的声音干巴巴的,“但相信我。”

    “我不相信。”

    原本西弗勒斯的心中还在挣扎,可米斯切尔简单的几句话,叫他坚定了将这预言上报的决心。他手肘撑在桌上,前倾着身体平视她,一种异样的情绪渐渐累积。

    他们走在一条路上,他替她担保。但她没有方向感,于是总想着回头逃跑,或是将他也扯进路边的泥泞当中。西弗勒斯不允许。他不是没有发觉这条路的硌脚,只是坚持认为,是鞋底的问题。

    “你说什么?”

    “罗尔,我不相信你。”

    “我并不建议你——”

    “不必。你应得的。”

    往常到了这时,他们早就该吵起来了。但其实他们已许久不曾争吵,那些质问的话不是被沉默堵住了,就是被泪水淹没了。今天的西弗勒斯终于抓住机会,他相信米斯切尔也是——

    “西比尔,我完全相信你。但我以为,我们该把门关起来讲话。”

    米斯切尔背后的那扇门本就关得严严实实的,此时又因为屋内人的一句话,变得更加坚不可摧。地面缝隙中渗出的光线忽明忽暗,配合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白巫师打开门,并未见到两名食死徒逃也似的离开。

    查林十字路在伦敦的中心地区,从不缺密集的人流,他们挤进街道,便轻易消失在人群中。西弗勒斯抓着米斯切尔的手腕往前走,过了一会儿,米斯切尔又赶在前边拽着他。偶然遭遇某个低头走路的人的打扰,她就又一次落到后边去。

    西弗勒斯心里窝着火,却也一心想着走、往前走,走到某个巫师的聚集地,或是荒无人烟的地段,用一个咒语让自己回到原本的世界。

    穿越远近闻名的书店跟二手书店,走到查林十字路的尽头,走上横跨泰晤士河的亨格福德桥。这座桥太长了,好像花一辈子也走不到头。步行道上的行人慢吞吞地,朝桥下再普通不过的河水张望,就跟他们能看出些什么似的,可他们能做的仅是倚在栏杆上,挡着他的路。

    “够了!别走了,你要走到哪去?”大桥的尽头,米斯切尔奋力甩开他的手。

    “不走做什么?杵在原地让他把你带走关起来,这就是你的高见!”

    西弗勒斯紧张地看向四周,意料之外的是,只有零星几个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且他们脸上的好奇也仅是存在了几秒钟,便让位于其他的情绪。

    他不知道这很平常,他不知道他们跟在伦敦街头争吵的任何一对英国夫妻一样——高扬着语调压抑着声音,试图藏住怒火又任其肆意燃烧,看似冷静地环着双臂,实则早已被高温烤得晕头转向。

    他们可能度过了新婚的甜蜜,厌倦了琐碎的生活。他们要为了厨房里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动怒,也可能为了对方被褥里裹着的第三个人撕破脸,或是单纯地无事可做、心情不畅。

    毕竟,婚后的每一场争吵都并非单纯的争吵,它是所有发生过的、预备着发生的、未能发生和不再能发生的争吵和对于这些争吵的感受的总和。

    可西弗勒斯不知道,不然他就会提前为这场争吵而后悔。

    “我真是不能理解——”

    “你确定要在这吵?”西弗勒斯向前凑近一步,鼻尖几乎要蹭上她的脸颊。

    “为什么不呢,你觉得这很丢人?”米斯切尔说,“斯内普,什么叫不相信我,什么叫我应得的?你不仅没用的话变多了,还颠倒是非、咄咄逼人,你根本就——”

    “我颠倒是非,我咄咄逼人?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该清楚,难道还需要我一件件讲出来!我就得一直闭着嘴,忍受你自私自大的行为,照顾你还没长大的少女情结,满足你对于人生的骑士小说似的幻想——”

    “看吧!你始终在这主观腻断,我行为自私、我少女情结……你说的所有都不能放在我身上,可这恰好就支持着你不相信我!说到底了是你在自以为是,想要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个想法,跟着你走就是对的是安全的,稍稍质疑就是——”

    “听听你在说什么!罗尔,我到底凭什么相信你?”西弗勒斯抓着她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满口批评却不讲事实,你现在吵架就这么没水平。”

    他感到脑袋发胀,眼底向外散发一股热气。理智快被燃烧殆尽,西弗勒斯最后能做的便是用颤抖的手抓住另一双同样颤抖的手,冲到报刊亭的背后,在强烈的日光下念出咒语。

    “Disapparation.”

    远处的土地依旧是浅红色的,但因阳光的照拂有了不同的颜色分层。西弗勒斯在枯叶堆上站定,他的腿脚还来不及为那晚的回忆而发软,米斯切尔的话语就像雨点般砸了下来:

    “是、对、没错,只有你,只有伟大的魔药天才,你是全世界最正确的人!我必须得跟着你的思路走,以便你随意——”

    “米斯切尔·罗尔。”西弗勒斯尽力挺直了身体,得益于面纱的遮挡,他毫无顾虑地盯着那双眼睛看,“你说服我离开霍格沃茨,你欺骗我。你故意把身份暴露给沙菲克,你把我推入困境。你根本就不忠诚、不聪明,除了我没人会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

    “我为你做了担保!你做的每一件事却都把我往危险里推!”他忍不住去将那层面纱掀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是傻瓜,你要背叛我们。你以为就凭你,就能做成多么了不起——”

    “那是谁!斯内普,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的、野心勃勃地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人是谁!你以为你的才华有多么了不起,你以为伏地魔有多么多么地器重你?你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实际就是颗棋子而已!”

    “那自以为是的是谁?不允许质疑、还要让所有人都认可自己的人是谁!你从来都有自己的可笑的想法,任何对你的想法的建议都是异端邪教,世界上的所有人事物都得经过你的有色眼镜的评判——”

    “你不也一样吗?”

    西弗勒斯攥紧了拳头,却忽然感到无力,他的五根手指分明紧紧地挨在一起,却又松散地要命。他去看米斯切尔,她帽子上的面纱又缓缓滑落回去,随着她的喘气轻轻起伏。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都在斥责自己。

    西弗勒斯看着米斯切尔,毫不客气地将她变成了自己,他责骂她,于是也顺带着将自己怪罪了。可他还看着她,看久了,没来由地升起一阵厌恶——厌恶米斯切尔,或是厌恶依附于她而存在的那个自己。

    如果灵魂真的会分裂,那西弗勒斯便分裂了一块灵魂在她身上。

    “你这么做……是在逃避问题,你不敢坦诚。”他紧皱着眉,拖着步子向一旁走了几步。这里的空气不再拥挤,却还是需要扶住树干以得到支撑,“不管你怎么说……我要回去复命。”

    “哼——”

    “我不会相信你,罗尔。”西弗勒斯看向地面,又紧接着说,“除非你给我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原野那头吹来一阵风,吹来着雨后泥土的腥味。风中还裹挟着雨露的潮湿、秋日的干涩与寒冷,凉意在身上慢慢堆积,让人误以为是痛。米斯切尔一会儿咬住下唇,一会儿嚅嗫着张开嘴,却始终没发出什么声音。而西弗勒斯背过身,不敢将目光投过去。

    “西弗勒斯……”她说,“为什么不到麻瓜世界去,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找片树林,找片平原,或者高塔,或者破屋子——”

    住下来,好不好?

    西弗勒斯立即在心中接上了这句话。他记得米斯切尔被通缉的那个晚上,她说了这句话。他想起在沙菲克死去的那个夜晚,她也曾这样说。

    他又莫名去思念橱窗里那条裙子,又去回忆她离开蜘蛛尾巷时,他最后触碰到的是她的脖颈。那些天的米斯切尔照镜子时总爱去摸颈口,她说那儿缺一条项链,要去布鲁姆夫人的店里买一条……

    西弗勒斯转过身,米斯切尔终于不再念叨着什么了,于是他说:“你还是不肯给我理由,罗尔,你从前比现在理性。”

    “理由?理由!你做什么事都要理由吗,不是的,你!”她生气地甩着手臂,刚才话语中的情绪一扫而空,“你只会跟我要理由!没有理由就不行吗,斯内普,你不能不要理由地相信我吗?”

    “我?我为什么——”西弗勒斯尽力平复着心情,却怎样都撕不开两人之间那层厚厚的纱网,“听听你在说什么吧。我凭什么毫无理由地相信你,要是我给你信任,你给我什么?给我和老罗尔一样的死亡!或者你……”

    他确信自己望向她时,带着十分的期许。“或者呢?你又不——”

    “我又不是你妈妈!乖孩子只听妈妈的话,是吧,嗯?”米斯切尔的那张脸在面纱的阴影里晃来晃去的,西弗勒斯再也看不清了,“我又不是你妈妈,斯内普,我又不爱你,我又不用对你负责!告诉你吧——你妈妈也不爱你!否则她就该带着你走,她是个巫师她是个健全的人!可她心甘情愿地让一个愚蠢的麻瓜使唤,你身上的伤可不是你应得的,而是她容许的——”

    “是,所以她就该变成菲罗忒斯·弗利,把自己当商品一样出售,弗利吗?还是叫她沙菲克夫人、塞尔温夫人、罗尔夫人,她现在在哪呢,二十年来她有过问你吗?”西弗勒斯的情绪更加激动,“还是说你准备像你母亲一样做了,快点离开眼前这个一事无成的男人,反正他从来就不符合你的标准,满足不了你的任何想法?是不是我还觉悟得不够早?你从签字的时候、从第一天看见我就规划好骗局了——”

    树下传来清脆的一响,米斯切尔悬在空中右手显得格外突兀。西弗勒斯的头偏向一侧,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摸上去,手指跟泛红的印记完美重合。几乎是不带思考地,他用同样地方式予以回击。

    但不知为什么,手掌落到米斯切尔脸上时,西弗勒斯也痛了一下。

    她并没感到惊讶,紧接着便冲过来,揪住他的衣领。西弗勒斯感受到,她的鞋尖踩上了自己的靴子,用力得像是要将他们一起踩进黄土里。她力道还是大得惊人,一点也不手下留情,他无法还手,却也渐渐清醒起来。

    他推不开她的,也没去推。爱和谋杀都需要亲密距离,他们的距离早就近得过分了,却两者都没能产生。

    西弗勒斯不知自己是在何时抱住米斯切尔的,那个拥抱在争吵中极为短暂,只停留了几秒——或者很长,长得他没法估计。

    只是这个拥抱叫他认清一个事实:从学生时代开始,西弗勒斯便以为米斯切尔给的拥抱总是很紧。但他的手臂分明就、始终放在她的背上,他一直抓得很用力,只是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那最后的几秒钟里,西弗勒斯很想去吻她。他这么做了,隔着黑色的纱网,他尝到又咸又苦的泪水——是她的或是他的,他们的,或是从前的、以后的。

    西弗勒斯记不起更多了,他只记得曾在书上看过,人在产生极大恨意的时候,心中会萌发与之完全相反的爱意。他不知自己是爱她还是恨她,还是二者兼有。

    他的心跳渐渐平复,抬起头,却发现自己身处马尔福庄园。神秘人抚摸着手中的魔杖,面朝他站着,而他却又掉进了回忆里。

    “罗齐尔告诉我,你们还为此争吵了。”

    “是的……”西弗勒斯机械地回复到,“但她最终选择了明智的道路,也同意我的做法。我可以为此——”

    神秘人抬起手,打断了西弗勒斯的担保。他随即在长桌边踱起步来,经过那天同样潜伏在酒吧的罗齐尔,经过默不作声地马尔福夫妇,经过告发米斯切尔叛徒行径的贝拉特里克斯……

    他最终绕到西弗勒斯的侧面,长桌的另一边,巨蟒一般沉声言语:“我忠诚的仆人们,狡猾的朋友们……我们之中又多了一个叛徒,这很可耻,这并不合礼数……证明你的机会来了,西弗勒斯。”

    西弗勒斯缓缓转过身。

    “为了我,为了你的忠诚……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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