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之畔,云雾缭绕,江风乍起。

    被陡然喊出名字,解州郭宪怔愣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对方一早就是冲着他们而来,十几位解州举子面色都变得青白一片。

    宫北楼远远地望向范昉,却见范昉只顾垂头饮酒,他心中失望,温和道:“今日乃上巳节,佳节良辰,霍兄何必非要一争胜负!”

    “哈哈哈……”,安州王何卢一声大笑:“这是李贡士的提议,刚才你和泰儿不是也未反对嘛!本王久居安州,就让本王见识一下真正的江南文士吧。”

    不远处的帷幔轻启,又缓缓落下。苏叶转身对着卫枢笑道:“他们拿安州王当个大老粗,不料被人家摆了一道!”

    卫枢淡淡道:“何卢一心为刘泰造势,想在朝中培植势力,解州一派便是他绕不过去的坎,今日任知宜误打误撞倒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只不过……”,卫枢欲言又止,“范昉这个人,你可了解?”

    “范昉也是解州人,状元出身,前年获封文昌阁大学士,我与他打过几次照面,为人低调讷言,但是官声还不错。我调查过他的私产,只有一处宅邸和几亩田产。”

    卫枢点了点头,送了一块儿茶煎入口。

    在众人的期待目光之下,郭宪喉头发涩,看了一眼满脸阴色的宫北楼,闷声道:“请!”

    霍思修微微沉吟:“春江玉水暖,行人濯足清。”

    行春令,霍思修的诗句中,“春”在第一字,则接下来的诗句便在第二字的位置,依次类推下去。

    郭宪沉默半晌,应道:“暮春三月气夕佳,杨柳青青江上斜。”

    霍思修不假思索:“潇潇春来晚,烟雨杏花寒。”

    “桃花迎春红……”,郭宪面色微白,停了一会儿继续道:“黄莺争暖树。”

    此诗一出,众人失望之中带点惊讶,若说郭宪的第一句诗是差强人意,那么这第二句则是毫无可取之处,解州才子名满天下,没想到郭宪的诗作如此不济。

    “夜雨残花枝惊春,江烟雾霭意浓浓。”

    “好诗!好才思!”人群中有学子拊掌赞叹道。

    霍思修的诗作得飞快,郭宪额前渐渐渗出薄汗,“宿鸟,宿鸟归……”,面色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来。

    “不如请郭兄身旁的王易之王兄补句。”霍思修神情淡定,二十一名解州贡士的名字、相貌他都了熟于心。

    没过几轮,王易之也败下阵来。

    流杯池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开始对解州举子指指点点,霍思修恍若未闻,朗声再道:“房州学子霍思修,求请解州关忻行令赐教。”

    “房州学子霍思修,求请解州路寻行令赐教。”

    “房州学子霍思修,求请解州刘相永行令赐教。”

    …………

    一个个铩羽而归,霍思修不见之前的拘谨,越发才思敏捷,一首七言弹指即成,人群中不时地传来为他喝彩的呼声。人们看他的目光从不屑到惊讶,从惊讶到赞叹,宛如看到了一颗大胤文坛的明珠,璀璨夺目。

    人潮汹涌,苏叶也不自禁地步出帷幔赞叹道:“这位霍公子才华横溢,如此才学名落孙山,真是明珠蒙尘,世道不公啊。”

    卫枢抬眼,正望见霍思修对着任知宜腼腆一笑,缓缓道:“也许这个书生真地能成为我们破局的关键。”

    越过数人,霍思修走到李佑康的面前,将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沉沉,“我房州并非北地穷蛮,不曾开化!房州学子同样十年寒窗,求取科举也绝不是痴心妄想。”

    曾经,他还会为了这人的奚落而自缢轻生,如今想来着实可悲可笑,终究要死,何不奋力一争,打破这不公;即使只是看他们图穷匕见的狼狈,也同样畅快淋漓。

    李佑康未及发作,宫北楼先一步站起来道:“霍公子才学过人,是我等妄自尊大,有眼无珠,我代李兄向霍公子致歉。”

    霍思修微微一笑,“无妨!房州学子霍思修,求请解州宫北楼行令赐教。”

    眼见好话说尽,霍思修仍然不依不饶,宫北楼心中怒极,面上却笑意更盛,“既然如此,宫某荣幸之至。”

    宫北楼提议:“以江为名,以赋为令,霍公子意下如何?”

    “好啊!”任知宜拍掌笑道:“不如设置一炷香的时间。”

    有人问道:“如何判断,谁写得更好?”

    “那就有劳安州王和范大人了!”

    何卢哈哈一笑,摆摆手道:“姑娘太瞧得起本王了,本王于作赋一窍不通,做不来的。”

    宫北楼闻言,心下稍安,却听人群中一道声音传来,“不知道老朽有没有这个荣幸做一次评判?”

    一位七旬老者捻着白须,从人群中缓步走来。

    “啊……是徐山长!”有人认出了老者的身份。

    大胤国曾建有四大书院,鼎盛时期与国子监地位相当,门下弟子无数,多居高位而品性高洁,为世人所称道;其中以松石书院声名最盛,即使像景相这等人物也曾在松石书院读过两年书。山长徐胤台乃是当代大儒,极为受人尊敬,由他来评判两个举子的才学,自然不会有任何一人反对。

    范昉快步走过来,眸中带笑,“多年不见,山长依然健如松柏!”

    “范大人!”徐胤台感慨道:“是啊!一转眼,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当年书院的旧人就剩老朽一个了。”

    宫北楼、霍思修等一众学子皆上前见礼,“徐山长!”

    徐胤台望向霍思修,笑容和煦,“才思不错……”

    霍思修闻言,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多,多谢山长夸奖!”

    “不过,年轻人行事还是不要太过于锋芒毕露才好!”徐胤台捋着白须,缓缓笑道。

    霍思修一怔,坦然道:“去尽锋芒,学生更无退路。”

    徐胤台笑了笑,不置可否。

    莲花形铜香炉置于方桌正中,以一炷香为限。

    绢纸铺就,彤管在握。霍思修远望江波浩瀚,百感交集,迟迟不能落笔。反观宫北楼那边,洋洋洒洒的书迹已然跃然于纸上。

    霍思修深吸一口气,执笔挥毫,写下开篇第一句:“梅落江北,依依江南,摇落知宋玉之悲,凄怆重重……”

    一炷香后,两幅绢纸悬挂于流杯池正中,任知宜不自禁地顺着霍思修的赋诵读而出,心中生出悲歌之感。

    “忆荒岁兮飘零,惜丰年兮锦绣……江清不可俟,随水亦逐流,义理不可明,生而匪存乎………”

    卫枢席地而坐,慢慢地将手中茶盏放下,静静地聆听着。

    偌大的曲江之畔,安静到能听见江上的簌簌风声。

    读罢良久,徐胤台与范昉相视苦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霍公子更胜一筹!”

    此时,没有人再去在意宫北楼的江赋究竟写了什么,也没有人记得安州王身边那位少有才名,有望位列一甲的刘泰,所有人都记住了霍思修的名字,一个寂寂无名的房州落第举子,在上巳节的这一天,写出了足以令兆京纸贵的名赋。

    任知宜走到霍思修面前,声音低颤而压抑:“霍书生,你欠我的银子应该能还得上了。”

    霍思修朝任知宜深深地作了一揖,“姑娘深恩,没齿不忘!”

    “不用这样!”任知宜伸手扶他,双眸闪动,“我说过,我有自己的私心,承不起你全然的感激。”

    “不管姑娘有什么样的私心,都给了霍某两个机会,霍某此生都会记得!”

    任知宜讶道:“两个?”

    霍思修心中沉静了许多,缓缓道:“一个向生,一个忘死!”

    任知宜心中一动,犹豫道:“不出一日,整个兆京都会知道你的名字。如今你已声名鹊起,我们约定后面要做的事,不需要勉强!”

    “不会!”霍思修望着远处重重青山云雾,神情豁然,“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答应姑娘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卫枢远远地望着二人面对站立的身影,淡淡道:“走吧!”

    “就这么走了?殿下不去见一见任知宜?”

    卫枢淡淡道:“七日之限已到,她会来找我的。”

    苏叶轻摇折扇,缓缓叹道:“此女着实不简单啊!”

    卫枢沉声道:“灵州传回来消息,任平官声清明,案子的确大有蹊跷。”

    苏叶的眼神一动,“殿下想要重用她?”

    “今日解州一派盛名尽丧,民间很快会起流言蜚语,她行事的确聪慧果敢。”

    “不过……”,苏叶喃喃自语道:“此女心思深沉,市侩狡滑,我总担心她不会真心辅佐殿下……”

    卫枢打断他的话,“好了,那是后话。”

    苏叶摸着下巴,悠悠长叹道:“没想到,堂堂解州,百年才名,居然一朝尽毁。刚才我看宫北楼临走时的眼神,阴鹜地让人肝胆俱颤。”

    “解州一派,在朝中骄恣跋扈日久,迟早会有这一天。”

    卫枢望着愈来愈浓的江雾,渐渐遮挡住远处的青山,“大厦将倾,时不我待!”

    风起,雾终将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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