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黝黝的云似要团团地压将下来,天地一片乌色,大雨顺着檐廊倾泻而下,四下空寂。

    轻轻的叩门声悄然响起,三下一停,再一次三下一停。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扣门之人一身蓑衣,头戴斗笠,已经淋成了个水人。

    来人步履匆匆,不及脱下蓑衣,甫踏入厅堂便跪地哭道:“老师救我!”

    厅堂座上之人纹丝不动,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自己惹下的祸事,还有脸让别人救!”

    声音低沉沙涩,正是景郦。

    来人跪着,膝行数步,伏在景郦的脚前泣道:“老师,朝中关系盘根错节,我若不答应,日后与他们必生嫌隙啊。”

    景郦怒起,右手一挥,打掉了他的斗笠,露出一张仓皇惊惧的脸庞。

    “我当初真是昏聩了,居然选了你做礼部尚书!你还有脸说朝中关系,那十几份相似的考卷,听说一份就要两万两银子,你将大胤科举当作什么!”

    礼部尚书肖显秀磕头如捣蒜,哭喊道:“学生,学生一时昏了头……”

    景郦闭上眼睛,拨动着手中的念珠,“今日曲江河畔的事儿你也都听说了吧!你想想如何应对天下悠悠众口吧!”

    “学生听说,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房州举子和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灵州长史的女儿,料想翻不起什么波浪!”

    景郦冷笑,“那你漏夜冒雨前来,找本相作甚。”

    “听说……”,肖显秀脸色一白,嗫嚅道:“听说太子有意要查科举……”

    “毕竟是年轻人嘛……”,景郦长长叹道:“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有很多的想法和抱负,不像本相,已垂垂老矣。”

    肖显秀惊惧不已,“听闻太子极恶贪墨,我若犯在太子手中,该如何是好!求老师给指条明路吧!”

    “呵……”,景郦放下念珠,动了动眼眸,“你过来!”

    几句低声耳语后,肖显秀怔了半晌,一阵夹着夜雨的风穿堂而过,他的里衣早已湿透,被这冷风一吹,当真是刺骨寒凉。

    景郦再一次拿起念珠,悠悠叹道:“为官者,清正廉洁乃是第一要则,你既然出了此等事,仕途就莫要再想了。”

    肖显秀背脊僵直,重重地叩首,“学生明白了!”

    …… ……

    自景府厅堂而出,可见石桥架于荷塘之上,夜雨淅沥,一串串地打在荷叶上。

    景郦站在石桥之上,驻足道:“把伞给我,你回去歇着吧!”

    仆从走后,他穿过卵石径,花木扶疏,尽头是一座竹精舍。

    精舍之内,放着一把素鸣琴。琴音清温松透,岳山处有一截断纹,极为难得。

    景随一袭白衣,乌发松散,修长瘦削的手指抚过琴弦。

    “今日为何没去曲江?”

    “不想去!”景随漫不经心道。

    “你没去,刘泰也未赢得半分声名。一场曲水流觞的聚会,全给一个落榜的房州书生作了嫁衣。”

    “好啊!”景随小心地擦拭着琴身,嘴角轻轻勾起,“那不是正合您意!”

    “景随!”景郦厉声喝道:“你是我的儿子!不要一直用这种口气同你的父亲说话。”

    景随手下一顿,“……父亲有话直说吧!”

    景郦深吸一口气,脸色阴沉,“明日你去趟范府,他是本届主考,你问问他这次会试解州举子的才学究竟如何。”

    “父亲为何自己不去?”

    景郦冷嘲道:“你拜他为师,待他如父,由你去问他才能说实话,不要像今日这般任性。”

    “……”,景随眼眸一缩,胸口微微地起伏。

    “别忘了,你答应过你娘,会考中今科状元,告慰她在天之灵,为父等着你的好消息。”

    景随目送他远去的身影,眼底一片淡漠。

    …… ……

    悦昇客栈门前,店家笑逐颜开地看着门口排起的长龙,清了清嗓子道:“上房四十两,中房二十两,下房十两。仅打尖的客官请这边移步……”

    自从霍思修一战成名,每日过来找他的人络绎不绝,有的是慕名拜访,有的是求学问道,还有的想借挑战他扬名天下。

    霍思修不胜其扰,任知宜倒是欢喜,找了店家商量,将这些人的客栈房费加倍,多出来的利润分给任知宜五成。

    店家一口应下。

    ——

    入夜的兆京带着些许冷意。

    摊前,三人接过热气腾腾的馄饨汤,深深地吸了口香气。

    任知宜轻轻吹着热气,与他们商量道:“我打算明日拜访陆三爷,请他帮咱们租一处宅子。”

    霍、宝二人面露不解。

    任知宜解释道:“客栈人多眼杂,有些事做起来不太方便……”

    霍思修沉默了一会儿,看看宝珠,复又看看任知宜,面带难色道:“有句话霍某一直想说,不知当不当讲。”

    望着二人不解的眼神,霍思修咬牙道:“你们与霍某住在一起,恐怕,恐怕于二位姑娘闺誉有损。”

    任知宜和宝珠面面相觑,像是从未考虑过此事。

    霍思修看任知宜思索沉默半晌,怕她着恼,忙不迭解释道:“不是霍某不知好歹,只是如今这世道对姑娘家不是那么宽容,我怕会有流言蜚语中伤你们。”

    任知宜咬了一小口馄饨,赞同地点点头道:“霍书生,你说得对!”

    霍思修心下一松,却听任知宜又道:“霍书生如今已是处在风口浪尖,若是有人借着“德行有亏”为由攻讦,日后倒成了祸患。”

    霍思修傻眼,这理由,怎么与他想得不太一样呢!

    “不如这样……”,任知宜微微思索,闪着明眸道:“我年方十七,不知霍书生你虚龄几何!不如你我结成异性兄妹,之后便再无惧流言蜚语!”

    “啊……”,霍思修一怔,张大口说不出话来。

    “你不愿意?” 任知宜蹙眉,“还是说,你想与宝珠结成异性兄妹?”

    宝珠眨着眼睛望过来。

    霍思修慌忙摆手,“怎敢不愿!姑娘救吾性命,是霍某高攀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任知宜樱唇微扬,“霍书生,日后你就是我的义兄!明日咱们就去兆京府刘府尹那里做个公证。”

    “咕咚……”

    三人闻声侧望,一个头发花白的粗衣老汉不小心摔倒在地,鹿车上的油桶倾倒,茶油从桶口渗漏出来。

    “老人家您没事吧?”霍思修冲上去扶起他。

    “……我的油!”老汉痛声喊道。

    宝珠帮着将油桶抱上鹿车,突然瞥见老汉的手中银光一闪,她将霍思修护到身后,回头大喊:“小姐,闪开!”

    话音刚落,一柄飞刀破空而过,任知宜侧身左闪,飞刀贴着她耳廓堪堪擦过,直直地扎入碗中,瓷碗崩碎,汤水四溅。

    老汉一把揭掉伪装的发套,从车下摸出一柄长刀,满脸凶煞地朝他们走来。

    宝珠顺手捞起身边长凳,与他缠斗起来。

    此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一直躲在摊后面的任知宜和霍思修见巷口又突然冒出十几个黑衣蒙面人,皆手持短刀,冲向二人。

    宝珠被假老汉缠斗地脱不开身,眼见那些黑衣人杀意腾腾,正要回身去救。

    却见十几柄短刀已朝着二人,直直地砍下去。

    “小,姐!”宝珠打出一掌,失声喊道。

    “铛……”

    长剑出鞘,格开刀刃,两个黑色劲装的男子自墙上飞身而下。

    “小姐,你们没事吧?”宝珠擒住假老汉,飞奔而来。

    任知宜惊魂方定,“多谢二位仗义相救!”

    “任姑娘,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任知宜扯掉一个蒙面人的面罩,露出一张满是惊惧的脸。

    “谁派你们来的?”

    没人说话。

    任知宜不甚熟练地挑了一把刀,笑靥如花道:“我没拿过刀,手可能不太稳。”

    “说,说……”,这人哆嗦道:“我家公子让我们给你们点儿教训。”

    “你家公子是谁?”

    “宫,宫北楼……”

    “那他呢?”黑衣男子指着粗衣老汉问道。

    “我们,我们不认识这个人!”

    “哈哈哈……”,粗衣老汉被捆坐在地上,笑声粗粝,透着几分阴狠,“本以为一个女娃子和一个书生好对付地很,没想到今日竟折在此地。”

    此人功夫高,绝不是一般护卫随从的身手。

    黑衣男子捏住他的锁骨,腕上一使力,他登时痛得面色惨白,头上渗出滴滴汗珠。

    “他奶奶的!老子这次真是折了!”

    粗衣老汉痛得哆嗦,还骂骂咧咧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宋老七就是我。”

    “你是宋老七?”黑衣男子解释道:“此人是个赏金杀手,在江湖上有些名气。”

    任知宜了然道:“既然是赏金杀手,便是有人花了重金让他取我二人性命。”

    “是谁?”

    宋老七不屑地偏头,“老子只管收金办事,买主是谁,我不关心,也不知道。”

    厮杀了半夜,街上残留着道道血迹,在月光的照耀下分外瘆人。

    任知宜轻声道:“二位是卫公子的人?”

    黑衣男子抱拳不语。

    任知宜会意,秀眉微挑,唇边噙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卫公子可在别院?”

    “今日已晚。公子说,明日在别院恭候姑娘光临。”

    “谢公子相邀,定如约而至。”任知宜明眸流转,笑意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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