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破夜,天空中泛起一片片鱼肚白。

    致行街比往常更安静,很多人因为半夜听到刀剑声,一直不敢出来。

    直到天明,街上锣鼓喧天,有人试探着向外望去。

    十几个蒙面男子被人捆在板车上,面罩揭开,露出真容。车夫一边赶车,一边敲锣打鼓地将他们送到兆京府衙。

    有人认出其中几人乃是宫北楼的家仆,众人听说,纷纷纳罕称奇。

    不到半日,京城的流言甚嚣尘上。

    霍思修遇刺之事已成为兆京百姓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

    任知宜带着宝珠出了城。

    “小姐,我们是去太子的别院吗?

    任知宜一夜未睡,靠在马车后壁解解乏,“嗯!”

    宝珠兴冲冲地问道:“这次还需要我去破门吗?”

    任知宜闻言一哂,轻声道:“此事日后不要再提。”

    马车停下,昨夜的两名黑衣男子等在门口,“任姑娘,请!”

    一袭烟灰色布衫,发间仅别一根卫枢背手立于树下,却显得清贵逼人。

    “臣女见过殿下。”

    卫枢转身,温言道:“起身说话,过来坐吧!”

    任知宜垂首敛眉,想着要如何开口提她爹的事情。

    卫枢将茶盏缓缓推至她面前,“孤不会再追究你的行賕之罪。你爹的事,孤也派人查过!”

    “……”

    任知宜心中一紧。

    卫枢望向她,今日的任知宜未贴花钿,亦没戴珍珠步摇,仅用一根玉笄绾住乌发,淡雅中透着素净。

    她素手紧握,莹润的指甲透出淡淡的粉色。

    想起那一夜留在他眉间的丹蔻,卫枢沉吟片刻,“你之前是不是……”

    见他欲言又止,任知宜不明所以,怔怔地望着卫枢。

    卫枢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

    “殿下!”任知宜小声提醒道:“我爹的案子……”

    卫枢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你爹确实是个清官。”

    “殿下明察!”任知宜惊喜不已。

    “州仓被盗,证据中有盖着你爹印鉴的支粮单,户部所下的文书却不翼而飞,此案的确有些蹊跷。”

    卫枢抿了一口茶,“不过,因为案子未破,你爹暂时不能出狱……”

    任知宜突然敛起羽缎裙摆,屈身跪地。

    “殿下,我爹一直身体不好,这几个月的牢狱之灾已让他的旧疾复发。臣女也知道案子未明,但是我怕我爹的身体扛不住。”

    任知宜倔强地咬着下唇,眼睫微微作颤。

    卫枢神情微顿,缓缓道,“孤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性急的。”

    “你听孤把话说完!刑部方面,孤已让他们将案子延后,而且知会过灵州府衙,将你爹移到府司狱关押,也派了大夫过去。”

    府司狱设在衙内,常被上官用来惩戒府中犯错的僚属,比之刑狱的环境,自然是好太多。

    任知宜猛地抬眼,眼尾微微泛红,双眸却灼灼生辉,透出清亮的柔光。

    缕缕晨曦从树影间掠过,流泄了一地。

    卫枢被她的情绪所感,也淡淡地笑了一下。

    落在任知宜眼中,那笑容,惟山涧之清风,与空明之皓月不能与之相配。

    此刻,压在她心头数月的焦虑消散了不少。

    任知宜轻声道:“殿下,臣女打算后日行事。”

    卫枢微怔,眸色幽深,“姑娘想清楚了?孤要提醒姑娘,即使你帮了孤,如果最后证明令尊枉法,孤亦不会姑息。”

    他的声音和缓温润,却如同静水之下流淌着暗涌。

    任知宜扬眉一笑,“殿下此话,未免看轻了他人!”

    卫枢神情微动,并未言语。

    “我的义兄霍思修,他并不知晓殿下在身后运筹帷幄,只是凭一腔孤勇相信我,相信这世道还有公义。

    我的父亲亦曾说过,此生以身济民,方能无憾。”

    “那姑娘呢?”卫枢凝视着她,“姑娘所求为何?”

    任知宜想了一会儿,笑道:“我希望家人安康喜乐,生意财源广进。不过,此刻我也希望殿下得偿所愿,让科举成为大胤官场的一方净土。”

    当年也有一个沉厚的声音说过类似的话,卫枢的手指微微一颤,一股涩意自心间弥漫开来。

    他神色淡静,眼底似有星火明灭。

    “任知宜!”卫枢突然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你可愿入东宫做孤的幕僚?”

    任知宜莞尔笑道:“臣女不喜入仕。”

    “为何?”

    “泥淖淤深,难守本心!”任知宜坦诚道:“不如经商做生意,银货两讫,童叟无欺!”

    “呵!看来姑娘也将这次的案子当做一桩生意了。”

    卫枢看穿她的心思,淡淡道:“你放手去做吧,后面的事情是孤的责任。

    昨夜救你的二人是孤的暗卫林四和林七,日后便跟着你,保护你和霍思修的安全。”

    任知宜盈盈拜谢。

    ——

    天空云霞尽染,风清空净。

    远处山峦叠嶂,层层起伏,宫墙楼阁,皆隐于雾中。

    任知宜步子迈得轻慢,回想起太子让她做东宫幕僚的话。

    她哑然失笑,不会有这么一日。

    ——

    翌日,任知宜听说陆三爷定好了宅子,颇为欣喜。

    三人收拾好包袱准备离开,在客栈门口碰上费举子。

    费举子面露苦笑,“我明日要启程返乡,听说霍兄遇袭,心中不安,想在临别前再见一面。”

    “不必!”霍思修摆摆手,“我很好!”

    “霍兄此番名声大噪,若继续留在兆京,三年后定能得偿所愿。”

    “费子奇!”霍思修失望不已,“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

    费子奇目露茫然。

    “不记得了?”霍思修冷嘲道,“你我月下把酒,曾说要效管鲍之交,造福一方。”

    不知道从何时起,一切都变了。

    “呵!”费子奇满面颓然,“人如蝼蚁,谈何抱负!”

    霍思修心内微凉,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曾经,我以为我们会是同路人!”霍思修目送他的背影,惆怅道。

    任知宜拍了拍包袱上的尘土,不以为然道,“你猜,你若告诉他你留在兆京要做什么,他会不会吓得连夜就跑!”

    “……”,霍思修一噎,满腔的伤感化为乌有,他自嘲道:“无人同路,我自独行。”

    新宅子是个十丈见方的小院,内有四间房,尚算干净雅致。

    宝珠手脚麻利,不一会儿面已下锅。

    “宝珠,记得多煮两碗!”任知宜朝着厨房大声喊道。

    霍思修奇道:“今日有客来访?”

    “是昨夜救咱们的那两位,林四哥和林七哥!”

    汤面出锅,热气腾腾。宝珠的厨艺极佳,用了些小葱和腐乳,面汤便香味四溢,闻之食指大动。

    叩门声响起,任知宜打开门,怔愣在当场。

    “任姑娘!”卫枢温文尔雅地站在门外,他换了一身青色白襟素袍,余日斜照,折出淡淡的光。

    他身后跟着林四和林七,手里提着两篮黍米和两只活鸡。

    这是来温居的?

    任知宜樱唇微张,感觉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太子居然懂得民间的俗礼。

    众人见礼后,卫枢坐在桌前。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五碗笋泼肉面和五副碗筷,眉心轻轻一动。

    任知宜窘迫一笑:“不知卫公子会来,只给林四哥和林七哥准备了面。”

    说完,她余光扫过卫枢的表情,对方正温和地笑看着她。

    她默了半晌,小心问道,“卫公子,可愿与我分一碗面?”

    “好!”

    声音清越动听,不带一丝勉强。

    任知宜放下心来。

    拿着竹箸挑了几下,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将碗拿到自己面前。

    她惊讶地望过去,却见卫枢动作利落娴熟,竹木筷夹在虎口之间,挑起面条根根分明,像是经常做这活计。

    不过片刻,卫枢推碗至她面前。

    面汤鲜润,笋片和肉丝被他一个不剩地挑到任知宜的碗中。

    她微微一怔,太子和她之前想象的好像有些不同。

    院中,六人团团围坐,除了林四和林七略带拘谨,气氛还算融洽。

    因着卫枢姿仪出众,霍思修禁不住地打量他,“不知魏公子家中是作何营生?”

    卫枢略一迟疑,“家中做官,也有些产业。”

    “难怪……我观魏兄的相貌、谈吐和气度,就知道魏兄不是一般人。”霍思修由衷地赞叹道。

    卫枢礼貌一笑,不以为意。

    霍思修又好奇问道:“魏公子可中过乡试,或者会试?”

    “不曾。”

    霍思修闻言,误会了他的话,以为他与自己一样,皆是名落孙山。

    他愤然道:“我辈苦学多年,本该为陛下,为百姓一展所长,奈何朝廷不公 ……”

    话正说得起劲,冷不防小腿一痛,霍思修察觉自己是被任知宜踢了一脚,茫茫然地望了过去。

    任知宜绷着脸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食不言,寝不语。”

    她偷偷地去看卫枢的脸色,发觉他并未生气,唇角还似乎弯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暮色降临,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绯色,空气中凝结出难得的静谧。

    卫枢姿仪优雅,吃得极慢,像是在一口一口地品味什么珍馐美馔。

    饭毕,他缓缓施礼道:“多谢款待!”

    任知宜连忙道:“我送送卫公子!”

    日气渐散,素月升空。

    二人缓步而行。

    卫枢望着熟悉的月色,冷不丁突然问道:“那一夜,你可见过孤的汉玉九龙珏?”

    任知宜心下一跳,面上却不慌乱。

    她从怀中掏出玉珏,双手呈上。

    “这是臣女无意中捡到的,不知道是不是殿下丢失的那枚?”

    捡到的?

    卫枢轻笑,不欲揭穿她,只是淡淡道:“既然被你拾到,你便好生收着吧!”

    人上了马车,车帷轻启一角,露出俊美无俦的侧颜。

    卫枢轻声道:“明日辰时,见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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