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整个院内鸦鹊无声。

    “请诸位慎重!”任知宜的声音温雅清润,却掷地有声,“背后之人的目的或许就是要煽动举子兴起事端。”

    几个举子面上现出犹疑之色。

    应宣问道:“你说高期不是自尽,有何凭据?”

    任知宜淡笑道:“今日四处奔忙,至今滴水未进,不知可否先跟诸位讨杯水喝?”

    众举子闻言,皆面露窘色。

    眼下这情状倒好似是他们一群男子在为难一个弱质女流。想到此处,满腔的意气散了大半。

    应宣搬来一把楠木椅,又将茶盏盛满茶水,置于旁几上。

    “姑娘请坐!”

    任知宜言笑晏晏,“多谢应举子。”

    应宣沉声道:“请姑娘尽快告知高兄的死因。”

    “啾啾,啾啾……”

    两只十四雀落在院中的银杏树上,争相啄着树干,发出嗒嗒的声音。

    任知宜啜了口茶,慢条斯理道:“证据有三。”

    “其一,仵作发现,高期虽是溺死,口鼻中吸入的水草却较一般的溺水之人少很多,证明他入水时是半昏半厥,显然他并非独自去往曲江,最大的可能是他当时已被人迷昏。

    其二,他的两个手腕处有很深的勒痕,手背上还有利石划伤的小创口,应当是有人将重石以绳索绑于他的手腕上,以期他沉入江底。没想到,昨夜月动,江波翻浪,将尸体飘了上来。”

    “其三,高期死于戌时至子时,我已问过四方城门守卫,未有人见过他出城。”

    “姑娘所言差矣。”人群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任知宜凝神望去。

    发声之人身量不高,脸颊瘦削,站在人群中极不起眼,唯有双眸锐利而沉静。

    “在下董嗣业。”他面容沉肃,“不同意姑娘所说。”

    任知宜笑如春风,“愿闻其详。”

    “昨夜高期在怡然亭醉酒,贡士院人尽皆知。口鼻内吸入水草较少,不一定是被人迷昏,也有可能是因为酩酊大醉。”

    任知宜反问道:“既已大醉,如何能孤身走到曲江?”

    董嗣业漫不经心道:“或许高期先到了江边,又醉饮了一场,也未可知。”

    任知宜淡淡一笑,“董举子这么猜测,倒也有几分道理。”

    众人见她相貌清丽,行事温柔知礼,渐渐地卸下防备,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昨夜我见过高期,他酉时就开始在怡然亭喝酒,一直喝到半夜。”

    “没到半夜!”另一个举子道:“我戌时出来过,他不在亭中。”

    “我们几个明明看见,快至子时,董兄和许兄背他回房。”

    “还有应兄和况兄也在一起。”

    “……”

    任知宜静静地听着,暗暗记下其中的信息。

    这些举子如今对朝廷有怨气,若是逐一盘查审讯,恐怕又要多生事端。

    不如抛砖引玉……

    若他们未说谎,如今能够确定的是,高期在亭中饮酒至戌时,但是中间消失了一段时间,约摸子时被几个举子背回房间。

    董嗣业也发现了任知宜的目的,沉声道:“姑娘,你说高兄手上有绳索捆绑的勒痕,焉知不是高兄怀着必死之志,自己绑上去的呢?”

    一众举子齐齐地望向任知宜。

    任知宜起身福了一礼,“诸位有所不知,高期腕上的勒痕深浅不一,最深处在他的手腕内侧,除了勒痕,腕内侧还有数道擦痕。

    这两种痕迹足以证明,当时他的双手应是被绳索反缚于背后,他独自一人,如何能做到?”

    几个举子闻言,下意识地背手而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任知宜又道:“我猜想,杀他之人或许是担心他于水中醒来解开绳索,所以如此行事。”

    察觉高期死因不明,有几个举子萌生退意,“这位姑娘说得有几分道理,若高兄真是被人所害,我等不明真相,岂不是成了帮凶。”

    任知宜松开袖中紧握的手指,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说是证据,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地很。一无人证,二无物证,眼前不过是利用了几个取巧的疑点,唬唬人还行。

    幸好,人心易变。

    只要众人心中生出一丝疑虑,文祸一事,便不会酿起。

    董嗣业突然生出几分冷笑,“姑娘舌灿莲花,令人钦佩。”

    话音一转,“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姑娘一人前来,不带府兵,不报身份,对着我们一番旁敲侧击,究竟意欲何为?”

    应宣像是突然被点醒,上前一步问道:“姑娘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只是诸位举子扪心自问,为了一时意气罔顾前程,真地值得吗?”

    她从容地摘下官帽,露出光洁如玉的额头和远山含黛之眉,融融的笑意噙在唇间,“在下任知宜。”

    “任知宜?”有举子惊叫道,“她是霍思修的义妹!”

    她站上石壁前的高阶,朗声道:“诸位若听我一言,静待五日,大理寺必会对高期一案给各位一个交代。”

    “若我们不从呢?”

    她手托官帽,以最轻淡的口吻说着最凛冽的话:“若诸位执意去文正门前,我今日便血溅于此。

    我义兄霍思修,舍身取义,擂响登闻鼓,为天下读书人求一个公道,至今仍在大理寺的牢狱中关押着。

    我为保大理寺顺利公审科举舞弊一案,今日亦不能堕了义兄之威名。”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众人俱皆面露惊然,渐渐黯然散去。

    歩出贡士院,被炎炎烈日一照,任知宜生出几分恍惚,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在门前。

    庞大海赶忙扶了一下,“女史可还好?”

    任知宜揩了把冷汗,只觉心神俱疲,勉强挤出个笑容,“总算幸不辱命!”

    从军中探子那里听闻里面的情况,庞大海面对任知宜,禁不住肃然起敬,“女史聪慧果敢,一腔忠义,难怪能得太子殿下器重。敢在太祖石壁前说血溅当场,女史当为我大胤第一人。”

    任知宜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庞将军说笑了!我怎么会真得去撞壁!”

    庞大海怔怔地立在当场。

    任知宜唇角轻勾,“自古文人最重清名。若我只是个普通朝廷小官,倒也罢了,可是我是霍思修的义妹。

    他们的贡士之名乃是因我义兄擂响登闻鼓而失,若是此番逼死我这个义妹,所有人都会认为他们是挟怨报复,到时候要面对天下人的口诛笔伐,他们宁可去死。”

    庞大海怔了半晌,蹙着眉问道:“若他们不从呢?”

    “不会的!”任知宜淡淡笑道。

    庞大海不死心地问道:“若真得就是不从呢?”

    任知宜想了想,轻声笑道:“那我就打出信号,然后晕死在他们面前。庞将军可以依照之前你我约定好的冲进来……”

    她语气一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以救我的名义维持住贡士院的秩序!”

    庞大海沉默了良久,挤出几个字,“女史真是……急智!”

    任知宜笑问道:“大人可找到贡士院的主事?”

    马车后面走出一个须发半白的男子,庞大海道,“他就是伍主事。”

    任知宜道:“麻烦伍主事找个理由,将高期的同舍移到他处。”

    伍主事忙点头应下。

    …………

    清和殿外,下了早朝,众臣散去。

    卫枢行于殿外高阶之上,有人喊住他。

    “殿下!”

    景郦走近了,面色微沉,“殿下觉得安州王何卢可信?”

    他所指的,乃是今日早朝时,有人上奏,言明礼部侍郎从缺,举荐安州刺史赵轲为礼部侍郎。

    翰林院和御史台皆称赞此人博学笃思,清正自省。

    众臣附和。

    赵轲是安州王何卢的嫡系。

    卫枢并未答话,只是淡淡问道:“景相入朝有三十年了吧!”

    “三十二年。”

    “景相历经两朝,看尽朝堂变幻,当比孤更能看透这一切。”

    此次何卢进京,是有备而来。

    他看似心思粗粝,实则长袖善舞,不到半个月,已结交了京城大小权贵。除此之外,他还从安州带来了百匹良驹和奇珍异宝,京城百姓皆目睹十辆舆车浩浩荡荡地行过朱雀街,驶进文华门。

    景郦双眸微凝,“若不是殿下为了一桩科举舞弊之案,弄得朝中人心浮动,也不会给了某些人可乘之机。很多时候,朝堂上的得失未必是殿下心中原本所想的结果。”

    “景相,何为得失?”卫枢凝望长空,缓缓问道。

    “于江山稳固则为得,于社稷难安则为失。”

    卫枢的视线落在重重宫墙之外,“狼放于山林则肆意横行,难道养于人前便会收起利爪?”

    景郦微怔,沉默了下来。

    卫枢抿唇,“孤认为,与其终日提防,不如将其置于毂中。”

    景郦双眸幽深,“殿下真得是这么想的?”

    “自然。”卫枢淡淡应道。

    “老臣只是担心,殿下被奸人所惑,抑或是妇人之仁。”

    卫枢拱手淡笑,“景相多虑,父皇早已告诫于孤,他说,大胤建朝百年有余,安邦定国靠的是诸位臣工,而不是未曾开化的百姓。”

    景郦闻言,面色稍霁。

    “孤昨日已上表,举荐了两个人选继任礼部尚书。”

    景郦挑眉。

    “一位是吏部侍郎袁宏,一位是国子监祭酒程可靖。”

    这两位,皆是景相的得意门生。

    此言,已表明太子的立场。

    “老臣还以为,殿下会举荐苏叶苏侍郎。”

    卫枢眸色清润,“苏叶资历尚轻,历练几年再说吧。”

    景郦沉思片刻,“明泽近年来体弱多病,老臣觉得,礼部尚书的人选还是袁宏更为适宜。”

    “景相所言极是。”

    烈日晴空,清和殿的砖红瓦当在明晃晃的日头照耀下,折射出血红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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