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仲春的日头落得尚早。

    天快要黑的时候,唐橘来了。

    她甫一进门,便冲到厨房里,就着水缸舀了一大瓢水,咕嘟咕嘟地大口猛灌。

    连着灌了三大瓢水,唐橘一下子瘫在椅子上,喘着粗气。

    “你被渴死鬼魇上了?”

    任知宜跨进厨房,凑到她身旁闻了闻,一脸的嫌弃,“几日没洗了?”

    唐橘仰靠在椅背上,四仰八叉地哀嚎,“林老头害我!”

    盛了碗七宝饭端给她,任知宜玩笑道:“你这是办上大案子了?”

    “屁!”唐橘啐道:“什么大案!一个破落户喝多了,失足摔死了!”

    任知宜奇道,“这案子如何去了大理寺?”

    “别提了!”唐橘摆摆手道,“这死人的婆娘一口咬定是男人的弟弟害死了她夫君,而这弟弟早年曾救过林老头的侄子,所以人家就求到林老头头上了。”

    “既然是林大人交代的,你当尽心就好。”

    “你瞧瞧!”唐橘指着被扯烂的袖子,无语道:“那婆娘蛮不讲理,案发时她那小叔子根本不在京城,我把嘴皮子都快说干了……”

    咽了几口饭,唐橘渐渐平静下来,想起来一件事,“院里的女人是谁啊?”

    “我义兄的同乡的远房表妹。”

    被这曲里拐弯的关系噎了一下,她悻悻笑笑,“你怎地突然发了善心?”

    任知宜眉尖一挑,“我的香料铺子需要请人。”

    唐橘一边扒饭,一边啧啧赞道,“真行啊!你主子现在水深火热,你在这里红红火火地开铺赚银子。”

    挨了个冷冷的白眼后,唐橘继续道,“话说,你真得不继续追查高期的案子了?”

    “殿下要我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而且高期的家人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

    “暧?”唐橘眨巴着眼睛,“那你如今得空,帮姐姐个忙吧!”

    ————

    唐橘的忙,是请卓老出山,帮她验一回尸。

    案子不大,死的人是城中一个破落秀才冯大郎,家里有几亩田产。

    前几日下了场急雨,山石松动。他喝得烂醉,在回家的路上不小心踩中碎石,滑下山坡,摔死了。

    卓老的动作很利落,很快给了答案。

    “摔死的。”

    唐橘脸色一黑,“没了?”

    卓老冷哼一声,擦干净双手,也不理会她。

    任知宜见状,将气得七窍生烟的唐橘拉到一边,安抚下来。

    接着拿出一个木盒,温柔地递上去,盈盈笑道:“卓老,这是送您的。”

    盒子里面,是一把柳叶刀,刀柄为鹿皮所制,握在手中坚韧绵软,且不滑腻,更为独特的是,刀刃薄如笺纸,日光之下泛出凌凌清光。

    “这刀虽短,胜在刃薄锋利,用来验尸格外称手,与上次送您的那柄正好配成一对儿。”

    卓老见之欣喜,爱不释手地摩挲了一会儿,“你这丫头心眼子多得很,惯会投别人所好。”

    “您喜欢就好!”任知宜浅笑道。

    卓老慢悠悠道:“此人大概死于子时,致命之处是后脑枕骨。老夫觉得,他十之八九是被人推下去的。”

    “你说什么?”唐橘惊地跳起来。

    “一般来说,不小心摔下去的人,脚骨多有扭伤,手臂多少也会有些擦痕,他全都没有。后脑骨全碎了,应是仰面落地,依老夫看,不像是失足。”

    唐橘怔怔地立在原地,肩膀颓丧地垂着,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之前她问过冯家的左邻右舍,都说他与弟弟冯二郎关系很好,冯父死后分家,兄弟之间还经常往来,加上二郎生意做得好,时不时帮衬长兄,因此唐橘先入为主,不相信冯家大娘子的话。

    送走了卓老,唐橘绷着脸,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任知宜长叹道:“阿橘,世上的冤案何其多,你又不是神人,焉能件件都弄得清楚!像我这样,明明知道高期是被人害死,却也是什么都不能做。”

    “高期的家人得了你那一万两银子,巴不得一辈子不知道。”唐橘垂眸,闷声道:“我这桩案子却是不该!”

    她默了半晌,“我走了!”

    “去哪儿?”

    唐橘挎上长剑,头也不回,“我去找冯家大娘子问个明白。”

    ——

    之前订好的香盒出了点纰漏,任知宜请陆三爷帮忙从中周旋,跑了整整一日,方才凑齐开业所需的数目。

    回到宅子时,身子累得就像散了架一般。

    宝珠为她卸下簪钗,“小姐,白日里窈娘姐姐来找过你。”

    双眸半阖的任知宜睁开眼,“她人呢?可有说什么事儿?”

    “什么也没说。坐了一会儿,没等到你,就回去了。”

    前几日,窈娘带着淑儿的尸骨告到大理寺,将于靳的恶行公诸于世。林大人判了于靳徒刑,折杖八十。

    于靳旧伤未愈,八十杖打下来,当场吐血身亡。

    窈娘大仇得报,又脱了贱籍。

    之前她曾说过,想要离开京城,回家乡生活,今日大概是来与她告别的。

    “明日陪我去买件像样的首饰,咱们去凌香阁送送窈娘。”

    饭菜热好。

    玉食佳肴,摆了一桌,有拌生菜、笋鲊、煎鸭片、辣菜饼、藕粉桂花糖糕、紫苏饮,皆色相绝佳,香气四溢。

    任知宜惊讶道:“这菜……”

    “是云娘姐姐做的!”宝珠乐呵呵地摆好碗筷,“她分完香料,便一直抢着帮我干活儿。小姐,你快尝尝,云娘姐姐厨艺极好,林四哥今晚多吃了好几碗饭呢!”

    任知宜神色微顿,“她今日还做了什么?”

    “一大早都在捣腾香料!”宝珠想了想,“后来帮我烧水、煮饭,还帮大家打扫了屋子。”

    “费举子也来了!”宝珠絮絮叨叨道:“他老是缠着云娘姐姐嘘寒问暖的,不过人家不爱搭理他。”

    “还有啊……”,宝珠将烛台拿到几架上,继续道:“今日我在街头见到北衙卫的庞将军了……”

    说了半晌,没听见回应。

    宝珠侧头一看,任知宜靠在床头,枕着右臂睡着了。

    ——

    夜里落了场雨,颐和殿内的花树繁多,到处都是被雨水打落的花叶。

    宫人忙着低头洒扫,视线触到一双黑色高靴,抬头一看,吓了一跳。

    “奴才拜见太子殿下!”

    “听闻父皇圣体欠安,孤来看看。”卫枢抬步,径直朝殿内走去。

    小内侍却突然慌乱起来,守在殿前,结结巴巴道:“陛,陛下说,不,不想……”

    卫枢停下脚步。

    内殿门前的织金厚缎帘半卷着,被风吹得轻轻摇动,一下下地撞在门扇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殿内有其他人?”

    小内侍白着脸,“安,安王殿下在。”

    疏淡的日光扫下来,擦着卫枢低垂的眼睫,在地上落成一道暗影。

    “蠢钝的东西!”殿内走出一人,是常在皇帝身边侍奉的内侍总管胡德祥,他厉声一喝:“还不赶紧去干活儿!”

    小内侍赶忙退下。

    胡德祥屈身行礼,“新进的奴才,连话都说不清楚。昨日陛下交代过,免了殿下的问安,让殿下安心在东宫静养。”

    卫枢面色不改,缓缓问道,“父皇的病情如何?”

    “殿下安心,因为近日这天气一时冷热不定,陛下感染了小风寒,昨夜里发了汗,应当是无大碍了。”

    胡德祥是宫里的老人,从皇帝还在东宫时便跟在身边,后来嘉以之乱又跟着帝后逃亡,一直伺候在侧,甚得帝后的信任。

    卫枢知他行事稳妥,放下心来,“既然如此,孤便不进去了。”

    “殿下!”胡德祥送他出殿,碎步跟着,“娘娘有几句话,让老奴带给您。”

    他口中的娘娘是郑皇后。

    “娘娘说,陛下对殿下,是怜爱;对其他的皇子,是慈爱。”

    卫枢眉间微动,八岁那年他流落宫外,因为伤到头,记忆一直破碎凌乱,直到十五岁叶蕴之寻回他,他才确认自己的身份。

    断开的父子之情重新接续,靠得是皇帝对他的满腔歉疚,他却因为对这个皇宫感到陌生,一直与帝后之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郑皇后是在提醒他,不要消磨了陛下对他的这份怜爱,而影响到储君之位。

    “娘娘还让老奴转告殿下,殿下的敌人在朝,不在野。”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他几次登门,郑皇后一直对他避而不见,只让要胡总管前来传话。

    昨日早朝,景相提议,重建政事堂。

    政事堂,形同内阁,赐五人为堂中行走,可共诀国事,之后上呈陛下。此制建于文宗年间,后来被先帝裁撤。

    科举案后,解州一派偃旗息鼓,礼部尚书从肖显秀换成袁宏,景相重建政事堂,其中意图不言而喻。

    六部尚书赞成,御史大夫叶蕴之亦附和,满朝再无异议。

    听闻早朝之后,回到颐和殿,皇帝便将去岁太子献上的琉璃盏摔得粉碎。

    父子离心。

    解州一派想扶安王上位,皇帝未能力保太子,景相隔岸观火,竟渐渐有了与太子联合之势。

    对于皇帝来说,当初言之凿凿,誓言昭昭,如今形同背刺。

    卫枢眸中光芒明了又灭,半晌无言。

    飘动的云层遮掉寸寸天光,白衣孑孑,只影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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