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眸一扫,叶蕴之淡淡地点了点头:“近来听说了很多关于女史的事,殿下一向知人善任,必不会亏待女史。”

    这位叶大人面容端肃,即使是面带笑意,也会现出几分不怒自威。

    落落大方地行了礼,任知宜乖觉地退后两步,不欲打扰他们。

    卫枢道:“老师,应国此次派遣的使臣乃是应国国相伊柘,我们早先所说的事……”

    叶蕴之微微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卫枢察觉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任知宜身上,淡淡笑道:“老师不必避着知宜,她是我极为信任的人。”

    明月高照,清风入怀。

    任知宜心中一动,像是琴弦被轻轻地拨了一下,细微而震颤。

    她垂下眼睫,掩去一瞬间的失神。

    对于卫枢的反应,叶蕴之稍感意外,但也未多说什么,“殿下识人用人,老臣不会干涉。伊使臣的事先不提,老臣想知道安王是怎么回事儿?

    在叶蕴之的心目中,安王卫瑾,贤妃娘娘之子,那个总是躲在兄长背后,内向腼腆的少年,如何能与太子相提并论。

    “二弟及冠之日,我问过他,他之前本无意竞逐朝堂,不过此后却是难料。”

    科举之案,如同一柄利剑,划开了掩藏在朝堂风平浪静下的裂口。

    安王的母妃贤妃娘娘出身江南世族,亦是解州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解州一派同仇敌忾,对太子恨之入骨,借命案文祸之机,扶安王上位。

    “他们怎敢?”叶蕴之寒声啐道。

    卫枢不以为意,“朝堂积弊多年,非一朝一夕可动摇。如今的境况,孤之前已经料到。二弟性情温和,由他出面在中间缓和,倒也未尝不可。”

    叶蕴之突然停下脚步,黑夜之中双目灼灼,“殿下真得这么想?”

    卫枢敛眉不语。

    叶蕴之像是默了很久,声音落下来,透着沉沉的分量,“无论殿下想要做什么,老臣都会鼎力支持,绝无二言。”

    不知不觉,三人走到叶府门前。

    叶夫人身着墨青色长裙站于府门前,翘首远望。

    一见到他们,她忙将大氅披在叶蕴之的身上,絮絮念念道:“兆京不比江南,夜里寒气重,若犯了旧疾,可如何是好……不让你赶夜路,你还偏不听!”

    叶蕴之不自在地袖了袖手,低声喝道:“殿下面前,不得无礼。”

    卫枢怕打扰他们夫妻,笑道:“师母挂念老师已久,老师早点歇息吧。”

    ——

    街面之上,灯火阑珊。

    二人并肩,牵马慢行。

    更深露重,冷风窜入襟领,更添几分凉意。

    尚带余温的披风落于肩上,任知宜抬起清凌凌的明眸,眼底浮起一丝惊讶。

    如玉的侧颜笼于月色之下,如山涧静水;冷光浮动,卫枢右眉下的疤痕被照得清晰可见。

    她一双盈盈秀目盯着那道寸长的疤痕,目光毫不掩饰。

    卫枢与她双目相对,眼睑微动,继而缓缓地移开视线。

    夜摊上,一对身着粗麻短褐的父子对着一碗羊肉汤相互推让,谁都不愿意喝第一口,两相僵持着,直至碗中热气渐散。

    卫枢怔怔地看了半晌,像是陷入了某个回忆,眼神变得飘忽不定。

    “殿下!”

    卫枢回过神来,走到摊前。

    汤锅之中,浓浓的酸气飘溢出来。

    任知宜揉揉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酢浆!”卫枢神色悠悠,轻声道:“这东西入口浓酸,但是配上羊肉的汤底,却是美味至极。”

    “殿下说真的?”任知宜笑着递上两个铜板,要了一碗。

    “不尝试一下,怎知殿下说的是真的!”任知宜笑容明丽,她浅浅地尝了一口,樱唇紧抿,露出一脸难以言说的表情。

    着实酸!

    禁不住抬头咋舌,刚好撞进卫枢的笑眸之中。

    “如何?”卫枢笑望着她,问道。

    任知宜莞尔一笑,“酸味如绵针入刺,倒是别有风味。”

    “酢浆味酸,羊肉膻腥,二者皆不利口,可若和在一起,反而与众不同。若是在寒冬凛月里,喝上一碗,足以抵无边风雪。”

    今夜的卫枢少了几分疏离淡漠,笑容温润舒朗。

    “臣以为似殿下这般尊贵,不会喜欢吃这种市井之食!”

    卫枢微蜷手指,望着街边稀疏的灯火,“我在宫外生活了七年,那个时候,经常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更遑论这种奢侈的肉汤。”

    任知宜目光沉然,“因为殿下受过苦,所以才体恤民生多艰,可是大胤建朝百余年,有些毒瘤已经刻在骨血之中,割掉它,不止会疼,还会流血。”

    “宫外七年,方知时事之艰非墨笔所能描摹。若非亲身所历,我可能还是宫中那个桀骜不恭的储君。古往今来,即使圣明之君,亦有诸多的求而不得,我只求尽力一搏,换大胤二十年清明盛世。”

    天将破晓,曦光渐渐挣脱层云,驱散了暗影。

    任知宜望着他的眼睛,流光熠熠,烁烁华然。

    有一瞬间,她心中生出一种想法,做这个东宫幕僚,也许无关其他,只是因为她自己亦想要成全卫枢。

    …………

    夜里回来,任知宜将尸验单收于木盒,放在妆奁的最下层。

    之前在明运街看过几个铺子,任知宜挑了一个位置最好的,以宝珠的名义签下租契,准备做点小生意。

    大胤鼓励行商,官员亦可经商,只是不能摆到明面上来。

    原本她想借着霍思修的名声开家书坊,后来还是作罢。一来不好明抢陆三爷的生意,二来霍思修即将会试,不能分心。

    她思前想后,选了香料生意。

    她住的宅子在石方街,离外宫衙署较近,比较清净。

    这两日却是人流如织,新任礼部尚书袁宏和新任礼部侍郎赵轲同时到任,举子们纷纷到礼部门前持帖拜会,好不热闹。

    从明运街回来,她远远望去,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正是贡士院的举子。

    她冷笑一声,叫来宝珠,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回到家中,任知宜将买好的各种香料原料一一铺开,将沉香细锉成纷,用绢袋盛放于铫子当中。

    又将昨日浸好的檀香翻炒了三遍,令其余味变淡。

    香料制作需得有方子,讲求毫厘不差。任知宜曾经从灵州胡商的手中买到一张香料方子,并经他指点传授,学到其中精髓。

    此香气味独特,兆京城市面上还未出现过,应该能卖得不错。

    门外传来敲门声。

    来人一男一女,男的是霍思修的同乡费子奇,女的穿着碎花布裙,妇人妆扮,相貌清秀,气质柔弱。

    坐在任知宜和霍思修面前,费子奇搓着手掌,局促不安,身旁的女人低垂着头,也不说话。

    过了半晌,费子奇磕磕绊绊地讲了原委。

    他返乡途中,遇到多年未见的远房表妹云娘。云娘新寡,于夫家不容,来京城投奔远亲。

    费子奇担心他一个弱女子路上不安全,就送她来京城,没料到远亲一家早已搬离,不知所踪。

    他们二人无处容身,只得腆着脸来求霍思修。

    “不行!”任知宜先一步开口:“我这里又不是善堂。”

    费子奇求助的眼神飘向霍思修。

    霍思修慌忙摆手道:“这,这我可做不了主……这些事都得听我义妹的。”

    费子奇咬了咬牙,朝着任知宜深深作了一揖,“姑娘能豁出性命帮霍兄告御状,当知是深明大义之人,若不是走投无路,费某实不敢为难姑娘,哪怕先收留我们三个月也好。”

    “我可算不得什么大义之人。”任知宜神情微冷,“我与费举子无亲无故,实在不方便收留二位。”

    费子奇窘得面皮胀红,讷讷不能言。

    这时,宝珠兴冲冲地跑回来,进门就喊:“小姐,事情办妥了!”

    宝珠咧着嘴笑道:“我找了几个乞儿,让他们等在礼部南门,那些贡士院的举子刚要上去拜见尚书大人,乞儿们便蜂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些乞儿遍身酸臭,满是疥疮,吓得那些当官的躲得远远的,那几个贡士院的举子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走了!哈哈哈!”

    宝珠哈哈地笑了半天,才发现家中有客人,“呀!这不是费举子嘛!”

    听她们乐呵呵地讲述捉弄举子的始末,费子奇咽了咽口水,朝着任知宜抱拳道:“我是个大男人,住哪儿都无所谓,可是云娘是个弱女子,身世孤苦,只盼姑娘能收留她一个月,费某感激不尽。”

    那云娘生得身形单薄羸弱,举手投足温柔知礼,让人心生怜惜。

    “不如,留她一月?”霍思修犹豫着开口。

    任知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这里不养闲人。”

    霍思修心虚地低头,喝了一口茶,总觉得任知宜说的“闲人”就是他。

    “我可以为姑娘洗衣,做饭,劈柴,烧水!”云娘突然开口,她的声音柔柔的,如同她人一样。

    任知宜不以为然,“宝珠一人足矣!”

    云娘咬了咬下唇,柔弱的神情带着三分倔强,“姑娘若能收留我,我什么活儿都能干。”

    “你为何非要留在京城?”

    云娘迎视着任知宜的目光,眼神中闪着簇簇光芒,“我夫君不在了,与其回夫家受族里的人磋磨,还不如死在这里。”

    任知宜默了半晌,“你可会制香?”

    “不会。”云娘接着急声道:“但是我可以学,以前邻里都夸我手脚伶俐,请姑娘给个机会,我用心学,一定能学会。”

    任知宜考虑过,香料铺子一开,必要请些人手,京城的制香师傅不算便宜。

    “香铺上工,一日做满七个时辰,包吃包住,月钱五十文。你可愿意?”

    云娘喜极而泣,慌忙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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