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且云不可能跟他们太久,这是沈放早就想到的。

    她不是什么柔弱依人的性子,尤其是对于他这样的……生人。

    刚才能跟着他们走这一段,可能只是因为今年春方始,萧且云头脑尚有些乱,那些本应逝去的记忆还在她脑中交杂,她一时懵懵懂懂,没了选择,这才任由沈放带到了这里。

    七年前她选择离开离原,跟着他游走四方,也不过是因为那年在离原的长风宴,更何况现在?过会她脑中清醒,那些记忆彻底沉积下来,萧且云怕是就要离开了。

    七年前。

    那位司掌四季的大人行事之随意放肆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但只有少数人知道沈放这个名字。人们说起他,只要说是“那位大人”再加上一副鄙夷又难以置信的神色,听的那人就多半知道了,也回以同样的表情,应和道:“哦你说那位大人啊,那可真是……”

    所以,在离原的万物百灵知道了这位大人要在立春前三日来此举办一场长风宴的消息时,大家都并不意外。

    少有意外的,多半也是在感叹:“他今年竟没在立春当天举办!”

    其实身为掌管四季的神,沈放每日要干的事并不多,一年加起来也就那么几件。年初春风当起时吹箫,年末生灵尽灭时吹笛,再在年中适时地放春、引夏、招秋和拂冬,这一年就算是结束了。

    为了方便,这些四季更迭的时节一般都定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这四个节气当日。

    于是,沈放便成天借着踏四季的名义到处瞎逛,甚至常有把正事误了的情况。

    这次的长风宴定在立春前三日,时间充裕,看来放春是肯定误不了的了。

    可没想到的是,这沈放酒一喝就喝了三日。

    “娘亲,他真的不担心误事吗?”

    当娘的心里想,是啊,他是真的不担心。

    但又觉得女儿年纪轻轻,总得有什么完美高尚的东西或人立在前头,让她心生向往,日后还能借来说教。一个神,当然是最好的选择,虽然这个神有点不着调。于是,便自然地开口在女儿心目中挽回了一下这位大人的形象。

    “大人心里有数的。”

    “哦。”

    长风宴不是私宴,沈放特许了离原众人参宴的机会。这对母女便在其中,但她们不品酒饮,只是喝茶汤,吃菜品。

    最开始发问的那个小姑娘,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小辫,一副不通人情世故的模样,探着头东张西望。

    高位上的那位大人几乎是侧躺在椅子上,一只手还摇摇晃晃地端着金樽,笑着一饮而尽。这人大约是酒喝多了,已有半醉,眼睛微眯起来,透着朦胧,嘴角却从未下来过。

    他像是会一直笑下去。

    周围人声喧闹,小姑娘就隐隐约约听得了这大人的名字。

    “沈放……沈放。”

    她念叨了几遍,又回过头去问娘亲:“娘亲,为什么我们没有名字?”

    她娘先是愣了愣,又很快笑着安抚,“咱们是离原的萱草,每年荣枯生死,名字这东西对咱们来说没有意义。这世上一切有意义的东西才值得赋予名字,所以,我们就没有名字啦。”

    她娘也不是没为这问题感伤过,但还是在话落处挤了些笑意。

    “那世界呢?”

    她娘惊住了。

    “世界不可能没有意义,它的名字是什么?”

    “‘世界’不是它的名字,就像萱草不是我的名字一样。所以……”她思考片刻,“不是它不值得拥有,只是它忘了。娘,我们只是忘了,我想给自己起个名字!”

    “这——”她娘话没讲完,有人急急冲进堂来。

    那是个眉目俊朗的少年,眉宇间稚气却透了些凶意,慌手慌脚地冲到沈放面前,险些没刹住,好半天稳住,气才喘了一半就开口:“立春啊大人,当司春!”

    沈放掀了掀眼皮,浑不在意地又把杯底的酒往嘴里倒了倒,低笑几声。

    长烟年轻沉不住气,见他这样心下更急了几分,差点跺上脚了,礼行得更低了些,“大人!当司春!”

    沈放这才微微直起身,举起那杯空樽,身旁侍女添酒的当儿上,他大笑一通,身子又倒下去,对天举酒道:

    “且放白云去!”

    沈放身侧立着的流云欠了欠身,跟着长烟走了出去。

    沈放这才慢慢悠悠地坐直了身子,看着堂外彩云乘烟起,长风破霞光,扯得那流云丝丝缕缕,绕作轻烟,他看着看着突然笑出了声,从怀里抽出一把青玉箫,从容吹了起来。

    箫声清脆婉转,宛若竹林深潭月,落了春风百里云。

    那个嚷嚷着要起名字的小姑娘听得痴了,就这样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就叫萧且云吧。

    “娘,我想离开这,我要跟着大人去放春。”

    长风宴开完后的第二天,萧且云就向娘亲请辞了。

    她娘明显是早有预感,没太惊讶,只是有些担心地道:“萱草不能没有根。”

    “你离开了这里,就没了根。你没了根,叶子落了便只是落了,日子过了便只是过了。”

    那时萧且云没理解她娘的意思,只当是纯粹的担心提醒。现在才明白,那些没了根的日子,都随没了依托的叶子落了,无人记得,包括她自己。

    “热茶来了客官。”

    沈放这才回过神来,递给那店家几文钱,“好,谢了啊。”

    沈放端起茶碗刚抿了口,眼睛就瞟见身旁的萧且云动了动。他捏茶碗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扯出一抹礼貌的笑,“醒了啊,姑娘。来,喝口热茶。你刚刚说你叫萧……且云是吗?”

    萧且云坐直身子,“是,谢谢。”

    应是觉得沈放还看着自己,她愣了几秒,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拿开,整理好递过去,“谢谢这位……怎么称呼?”

    长烟吸溜一口热茶,探出头来,抢先应道:“我家公子。”

    沈放一拳头差点轮过去。

    “哦,那就谢谢公子了。”萧且云回头冲沈放浅浅一笑。

    沈放接过大氅,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寒风料峭,萧且云定是在强撑。于是便又问了一遍,“且——且不说你了,我一个大男人,都觉得这风吹的冻骨头,萧姑娘你……真的不需要?”

    “不了,谢谢。”萧且云摇摇头,笑着补上后半句,“也不合适。”

    沈放掩饰着手下的僵硬,笑了笑,“你说的是。”

    长烟在一旁看着,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第五年的时候,他曾跟着沈放和萧且云一同回过离原,那时沈放见了萧且云的娘亲,两人寒暄了几句。

    她娘亲说:“难为你了,这孩子非要跟着你去。”

    沈放浅浅一笑,“没什么难为的,难为的是且云才对。她离了这离原,记不下这些年的日子,每年还得同样地奔波,辛苦了。”

    萧且云的娘亲似是本不想多说,犹豫半天,还是没忍住,“那你呢?”

    “……”

    “你每一年都要再爱她一遍——”

    她用上了“爱”字,两个人一下子都有些沉默,沈放更是抿了抿嘴。

    他还从未用这个字来判断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碰到了个有趣的小姑娘,并用“她毕竟是来找我的”这种理由来解释自己年复一年地寻找她,再“重新”与她相识的行为。

    眼下用到这个字,又似乎没什么不对的。

    她娘亲继续说道:“你就不害怕她哪一年先你之前遇上了其他人……没能同之前一样喜欢上你,那你怎么办?”

    “她欠你的太多,你的爱太重了。”

    沈放顿了一会,笑着回应,算是反驳,“我也欠她不少。”

    “什么?”

    “我欠她很多场雪。”

    “那萧姑娘接下来什么打算?”

    萧且云摇摇头,“具体的没想好。只是觉得要走的路应该还很长,我要找的东西和人一定都在路上。”她笑了笑,“待会就启程。”

    萧且云站起身来四处走动,“空气真好。”

    沈放小声道:“长烟,放春。”

    沈放蓦地想起有一年的景象,他忘了是哪一年,那年他和萧且云行于长安,恰逢一场案子的处决。

    那似乎是场冤案。

    周遭民愤难平,怨声载道。那要被砍头的是个妇人,哭声动地。萧且云也在一旁跟着愤愤不平,沈放看着刑场,心里一片悲哀。

    有些时候,有些人的眼里是不存在公理良心的,他们的眼睛被世事的脏污蒙住,看不见那些人群中闪闪发光的东西。

    愤怒的呼喊救不了不公,但人们信奉的天理,或许可以。

    那天恰巧雪末也在,也难得听了沈放一次安排,下了一场短暂的六月飞雪。

    萧且云想看雪,沈放是知道的。

    她们萱草四季荣枯,一生自隆冬始,以暮雪终,却从未有机会好好看一眼雪,看清那片暂时埋葬她们的雪白。

    于是,沈放就混着周遭群众兴奋的呐喊,那妇人欣喜若狂,刑场上钦差手足无措的四面狂声,说道:“下雪了,且云。”

    “你快看啊,下雪了且云。”

    萧且云说:“那——沈公子,天涯路远,有缘再见?”

    “萧姑娘稍等片刻,我还有临别礼相赠。”沈放对上她眼中的疑惑,示意她抬头看天。

    天边有霞光升腾。

    他想像当初送她一场六月雪那样,送她满目春日霞光。

    此后山遥路远,但想见的人总能处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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