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平京,风沙已能迷人眼。

    “师傅师傅,那胖冬瓜领着瘦高个候在门前,是不是也等着去接风吹来的枣儿呀?可是风这样大,师傅都把一颗光头裹上了,那小郎君的头不冷的吗?”

    “胡说,为师这是五佛冠。别瞧了,你迟早比他秃。”

    穿着粗布麻衣的垂髫小童哭丧着脸,从人怀里探出个小脑袋,伸着没甚胖乎儿肉的手很是认真的给自己揉了揉眼睛,便失望的发现——居然这么大的北风都没吹落平王府邸前那两棵大枣树上才结的冬枣。

    两棵树中间正好框出平郡王府的大门,那里站着两个人,正是这对师徒议论的对象。

    一个肚皮圆滚,极有富态,偏还穿着青衣。任是谁见了他,都不会觉得小童言词有错。

    一个身量修长,略显萧肃,那袭玄衣用料虽好,看着倒像是穿旧了的,虽无明显缝补痕迹,日头底下却能现出点点斑痕。

    若是有经验的教头仵作看了,便能瞧出那是……血迹。

    可是佛门子弟不惯杀生,向来受世俗礼遇,怎会沾染血腥?

    小童不识,他只关心一件事,“一个比你小,一个比我大,看着便很有胜算啊,咱们今天还能白捡着吃食嘛?”

    “修习之人尽说些粗俗字眼,什么白捡,那都是缘!”

    眼巴巴等了半天,到头来半颗枣子没进肚,小童那毛栗子似的脑袋上却正正好落了一锭子。

    “缘分使然的事情,碰上了便结成因果。他们求他们的因,咱们捡咱们的果,都能成就好事。若还是从前那般好年景,老僧又怎会看上你这痴儿做弟子?”

    老和尚顺着徒弟眼神细细看过一回,“什么胖冬瓜,那分明是……平王?”

    “他怎么不回家?”小童望着枣子咽口水,“小郎君手上戴着的佛珠跟我胸前挂着的这串很像嘛,他也没有戒疤,莫非也是被人哄着做了俗家弟子?”

    “总归这样人家免不了藏污纳垢事体。莫论长短,莫管闲事。”

    此地唯一一位真和尚掐指一算,麻利转身,“今日不宜吃枣。为师带你上豆花娘子家念几段经文,捡几颗佛豆与你小儿解馋罢。”

    小童让师傅连哄带骗的拐离原地。临了,他趴在老和尚肩头不甘回望,正巧看到那紧闭的府门大开,“师傅师傅,怎么有人回家不走大门走偏门呀?”

    老和尚不吭声,脚程却更快了。

    直到人影都不见,风中才传来几声嘟囔。

    “这等红尘是非地,留恋它做什么呢……”

    *

    碧梧轩内,自鸣钟叽喳作响一轮才停。

    “珍宝处的人愈发不会办事了,世子年纪轻轻便害了头疼,如何能用这个,便是没有精巧仪器,也早该换了更漏来。”

    侍女莲房将手放在那盒子上镇着,唯恐还有余音,见它停住不动,才抱了披风过来,“这等远洋来的玩意儿,专会给人添麻烦,一时不察,就叫它钻了空子,没得惹人厌弃。”

    “隔着三两间屋就听到你在排揎人。不是让你随手挑件没穿过的外衫,怎么好好的又把那累赘物什翻出来了。”少年揉着额角的手放下,“这样牙尖嘴利,不若放你去出去同人打擂台?”

    “那奴婢定能同他过个三两招,才不会替世子丢人。”

    莲房叫来两个小丫头,同她一道展开那披风,又燃了一把香料在手,一寸寸的熏衣服,“世子到底心软,肯舍份面情出去。这人情既做了,奴婢便要替世子周全,让那人实实在在欠您一份恩义。开了箱子找了半天的,也好教外头那起子粗鄙轻狂人知道,咱们碧梧轩随便一件衣裳赏出去,都是旁人几辈子再寻不见的稀罕物。”

    少年无奈摇头,便随她去,自己捧了书册继续看。

    “世子,咱们王爷带着那小郎君站在外头长街上已经足足三五个时辰了。您既发了善心,何苦还晾着他们呢。”侍女莲叶悄悄抬头看了看书桌后坐得板正的俊美少年。

    见那人面色如旧,她声气愈发柔和,“七郎再不去瞧瞧,平王府的脸面可就要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磕碜得让人没眼看了。”

    少年似是被此句逗笑,她开口,语调温和,“父王随和便罢了,那小郎君果真不成体统?”

    莲房是去二门上问过的,就连连点头,“听说人寒碜得紧呢。衣裳脏兮兮的,想是在外同人撕扯过。人也在风里打摆子,不晓得王爷从何处寻得这郎君……他真会是八郎吗?”

    少年未答,只放下手中抄本,“与我改妆吧。”

    “您年岁渐长,相貌更盛,既要见外人,这轻便妆容是得改一改。”

    莲叶命人端来热水,又叫闲杂人都下去,才拧了帕子来替她净面,“也是奴婢私心想着。府中俱是女郎,好容易有个郎君冒出来,虽不是咱们王妃亲生的,到底是您名份上的兄弟。自己身子骨又不好,偏还镇日里操劳。他若是个得用的,多少替您分点担子出去,便很不错了。”

    “我说你素来没志气。”

    莲房把手上端着的盘子重重一放,那里头的瓶瓶罐罐很是晃荡了一阵,“小娘子当了这么多年的世子,里里外外的替一大家子操持着,平白落下多少埋怨,也没见王爷几多心疼。嘴里心里念叨的全是他要得个小郎,偏生没有儿子命,又是修道又是求佛,大神跳过了法也做过了,近些年越发连女儿缘也绝了。”

    少年的容貌原本看上去有些过分精致,完全卸去脸上装扮后才让人惊觉这是个姿容绝顶的女郎。

    莲房忙去扶稳那些得用物什,“外人又不知他心事,只以为他老人家是十二万分的不满意咱家世子,明里暗里,害得正院和碧梧轩受了多少闲气。现如今巴巴儿领回来一个不明根底的郎君,话都没说上一句,你就想让人家担事,也不怕那是个有二心的,得了几分甜头就谋算起世子的位置来。”

    “历来大族,一枝独秀虽有鼎盛时分,根繁叶茂方能成百年兴旺之景。我虽不喜他凭空而出,堕了阿娘脸面。可他若有些许才干,该约束管教的地方,我这做兄长的断不会撒手。”

    傅嘉笙言毕,心内却不由得低叹。

    可惜傅嘉善是个不成器的。

    书不好生念,一看见就嚷嚷头痛,装得比她这个今生真得了头疼之症的人都厉害。更别说习武了,离马三五十米远他腿肚子都哆嗦。为人亦不算机敏,更没有筹划本事,继任没两年便丢了平郡王府传承百年的爵位。

    但就是这样的阿善,在她承受没顶之灾时,边哭边往水里跳,口中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那时候,嘉笙已经没力气向上游了,她只能看着他冒着一串串泡泡,咕噜咕噜,无力扑腾,像只呆愣愣的旱鸭子。

    这般傻的阿弟,大抵是想带她回家吧。

    傅嘉笙念得这点好,“先见了人再说,阿娘那里如何了?”

    莲房赶忙道:“王妃气性可大着呢,说偏房庶子不许给开中门,王爷不敢再生事,只得领着那小郎从侧门进了。”

    傅嘉笙究竟年少,还未全然长开,一贯穿的又是男装,不凑近了看,这年岁的小娘子小郎君说起来都是有些雌雄莫辨的。

    莲房只是拿比她原本肤色更深两层的粉来敷面,再用点余粉把唇色一压,大体便好了。又稍加描摹,把一弯柳叶添笔绘粗,显得更平直些。

    嘉笙平日在家,也不过就是这样打扮。

    唯有那一双杏眼……

    莲房犯了难,“小时尚好,再大了,有哪家轩昂郎君还生着圆溜溜的眼睛么?何况要见个真小郎。这可不够威严。总不能像小娘子一般画眼妆吧?莲叶姐姐,你给想个法子呀。”

    “这就不同我置气了?”莲叶是个好脾性的,梳头的手艺更是一绝。

    她上手拆了嘉笙的发带,松散开来,将头发全部打通后,拢住顶上一部分,挽成底座,先取了左边鬓角斜上方的一撮,使了巧劲儿边旋边往刚扎好的发髻上缠绕,右边亦同。余下的发丝稍加打理,仍照常挽上去。未到加冠之龄,便以一支白玉簪固定。

    莲房叹服道:“也不知姐姐是如何一拉扯,头发梳上去了不说,这眼型也变了不少,居然没有先前那般圆润了,眉眼一斜长,倒显出点凤目模样。不过嘛……都说总上妆对肌肤有损,这两处的头发若是总拉拔……七郎……七娘将来会不会鬓角发秃呀?也怕是会显脸大呢。听说那小郎便是个小头小脸的……”

    莲叶拧完头发便作势去拧莲房的脸颊,“越说越不像,若让正院哪个嬷嬷摸清楚你这爱编排的性子,多早晚够你喝一壶的。还不快遣人将衣衫送去。”

    莲房便道:“到底要我亲自走一趟,才显得世子持重。”

    侍女之间拌嘴玩笑,不是太要紧的,傅嘉笙素来不去掺和,听到后头她却忍不住笑了。

    阿善长得不像父王,体态却差不离,一直是个有福相的郎君。那脸非但圆,肉还是嘟着的。她母妃当年便是因为那憨态可掬的样貌,才点头让这庶出孩儿进了门。

    嘉笙想起几分从前,额间仿佛又生出无限疼痛,她便不敢再想了。只得叹口气,迈步朝正院走去。

    平王夫妇所居正院之正堂名唤“春晖”,因平王妃治家严谨,各房女眷上春晖堂来议事问安,向来不许讲究排场,只准带一二人随侍。

    傅嘉笙虽为世子,亦是平王妃亲女,春晖堂诸人都与她相熟,她有意为阿娘做脸,从不多带人来,似今日,更是孤身入内,把莲叶等人留在了外边。

    莲房飞快走来,只瞧见一片衣角。

    廊下站着各房未能入见的使唤之人,莲叶怕她惹眼,特地拉她到一旁,“不是让你送衣裳去了?这是怎么了?”

    “我送了呀,那小郎君也含笑接了道谢,可是……”莲房大喘着气,往自家那一头如瀑青丝上指,“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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