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之人乏累,每常感知不到饥饿,父王既有精神用些吃食垫补,显然是大好了,想来不日便能痊愈,孩儿着实为父王高兴。”傅嘉笙口上孝顺,行动间亦有明晃晃的担忧,唯独心底莫名生出了异样情绪。

    她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给平王请过安,就站到床头,想要接过母妃手中的小刀和梨,“母妃照顾父王幸苦了。”

    “世子打理家务也辛苦。你那是写字的手,还是让你母妃代劳罢。”平王见到人来虽给了好脸色,听清她的打算后却支支吾吾一阵,仿佛有话想说,又十分不好意思。

    而且他口里含着东西,也不大方便,嘉笙就看到平王恬着张胖脸不断往平王妃那里瞧。

    这对夫妇在容颜上恰好反过来。

    平王年少时风靡大周,结果盛年而残,还痴肥起来。平王妃年轻时姿容并不算绝色,平心而论,能算作耐看的那一款,如今有了年纪,眉眼变化不大,也不怎么显老,反而更有气韵。

    在傅嘉笙心里,二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面无表情,只觉得胃部痉挛了一下,差点没当着平王夫妇呕出来。

    平王妃看见这对“父子”在她面前僵持,几乎摆明了不对付,倒没说什么,仍旧端庄地坐在床沿边,用那修长的手指拎起一只青梨,慢悠悠地重新削皮,从头到尾都是安安静静的。

    锦被盖住平王大半个身躯,傅嘉笙看不到他的伤口,也没心思掀开被子来瞧,反而怔怔地望着平王妃。

    久到平王唤了几声“世子”,没人答应,要伸手来探她额温,嘉笙才动了动身子,开口说话:“阿娘,您很久没有亲自动手削梨了。”

    嘉笙也有很久很久没经历这所谓的一家三口的场景。

    她不太习惯。

    “分个梨而已,能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让你这般感慨?”平王妃手上没停,“可见还是往日骄奢太过的缘故,衣食住行都有人给你妥善安排好,才会生出这些经不起折腾的惆怅。”

    傅嘉笙无可奈何,她总不能告诉母妃这前世今生的荒唐故事,她攥了一把好牌在手里,却把自己的日子过成这样,实在没脸坦白。

    “回头去马场喂一阵子马,再去地里拔几回马草,骑上那吃不饱的瘦马,用你那歪歪斜斜的剑法去漠北战场上厮杀一个来回,为娘同你保证,现下困住你的那都不是事儿。”

    平王妃说着话便削出一只白生生的梨,她先咬一口尝个味儿,确认这梨子汁水够足,才拿小刀劈出一大块,用刀尖扎着,没递给飞快咽完口中梨块后自动张开嘴的平王,而是等了等,才喂入领会到她意思后主动倾身过来的嘉笙嘴里。

    那梨很甜,傅嘉笙吃着极苦。

    平王有话要说:“世子年纪小,又有家传的爵位,去沙场上和大头兵争什么先锋?听我的,不如……”

    平王妃把剩下的梨子囫囵塞到平王嘴里,“王爷吃完了也该休息了。”

    又点了傅嘉笙,“阿笙,你随我来。”

    嘉笙依言跟上。

    母女两个没出清池院,也没去前头和那些女眷搅合在一起,择了后院邻近池塘的僻静处谈话。

    “你今日来得很慢。”平王妃望着那引了镜湖水圈就的浅浅池塘,阳光投射在水面上,底下的红鲤便无处躲藏,“不慌不忙,不偏不倚,很不负我素日教导,也很像一位郡王府的世子。”

    傅嘉笙如实道:“母妃不在,众位阿姐,还有那些姨娘,她们都把孩儿当成主事的,沉甸甸的期盼压在孩儿肩头,不敢慌乱。”

    “你当然做得很好。”平王妃不吝夸赞,刺起人来也不放松,“唯独不像一个为父亲忧心的孩子。”

    傅嘉笙原想在无人处依偎着母妃说会儿心里话,如此只能硬生生止住脚步,也没有为自己辩驳的意思,竟默认了。

    “你睁开眼睛看清楚,躺在那里的人是你父王。”平王妃平静道来,那目光好像能把人看透。

    傅嘉笙微微颤抖,“母妃……”

    平王妃应是应了,却没有多说一句。

    傅嘉笙痛苦呜咽,“阿娘……”

    平王妃没给她留编瞎话的余地,“我知你不想承认,可事实如此,傅道恒是你父亲。”

    傅嘉笙狠狠别过头。

    “阿笙,我有时在想……”平王妃抚摸她鬓角,刮蹭她鼻尖,“当日硬要把个女郎变成郎君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傅嘉笙红着眼道:“我心疼母妃!”

    她抓住平王妃那只尚未离开她面颊的手,“母妃的手是执刀的手。却为了这样的郎婿、这样的女儿、这样不知好歹的一家子,一辈子困住不能动……阿娘,我心疼你!”

    “我又何尝不疼你?”平王妃揽她在怀里,“我们都想把自己认为极好的东西一股脑儿塞给对方,这东西要不要紧、有没有用都还是两说,有时想想,这样也不好。”

    傅嘉笙的眼泪都落在了平王妃衣上、手上。

    “因为你不是阿娘肚肠里的蛔虫,阿娘也不知道我的小阿笙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平王妃用衣袖来兜女儿的泪水,“小小人儿都快生皱纹了,你阿娘我这眉间还是平整的,还轮得到你来抢头彩么!”

    “阿娘总有这么多别致说辞。”傅嘉笙破涕为笑,“我却有句真心话想告诉您。阿娘,父亲那样没用,我们不要他了好不好?”

    平王妃微微叹息,狠命揉乱女儿头发,“英明神武如我徐无双,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啊。”

    傅嘉笙从这话里窥到了一点点她一直想探知的小秘密,她没有选择说出来,而是将这隐秘事变成了只有她和阿娘两人才知道的事情。

    傅嘉笙露出一个满足的笑,为此收获平王妃左右两下的捏耳朵惩罚,“母妃怎么会选择父王那样的人?您不是只看脸的人啊!”

    莫不是他不要脸?

    傅嘉笙不介意这样揣测平王。

    而在无人处,平王妃眉目生动,能干出掀起裙摆擦手的事情,不像是亲友仆婢嘴里千篇一律的主母,终于有了徐无双本人的神采。

    其实按照大周的婚嫁习俗来看,嘉笙的母亲徐无双算是被嫁娶之事挑剩下来的女郎。起码上京徐家是连着七年给平京官府交足了银两,才让人把她这个大龄未嫁女给略过去的。

    漠北连年战乱,平京十四州每隔几月便有一次全境戒严,这里的官员一经上任,轻易再难调动。徐家父子从上京贬谪至此,多年未归,都是在平京娶了本地女郎成家的。

    两代人在此扎了根,总不能让第三代也在风沙里填埋。上京徐家颇费了番力气捞人,可惜大孙子还是出生在平京,又过了几年,上面才松口,他家小女儿徐无双也是在及笄后才有机会跟着返乡养伤的父亲回到上京老宅。

    徐家老太君做惯了名门闺秀,乍见这郎君似的女郎,差点没背过气去。见一回翻一回白眼,后面索性当没这个孙女了。

    反正徐无双也乐意用郎君的身份行走。

    徐老太爷看着孙女那一身男装硬是比她几个堂哥都要英武的模样,又听说这女郎因担着火头兵的身份,跟着几个返乡的老兵一道,回来的一路上都做儿郎打扮,花楼酒肆没少去,再怎么通情达理都忍不了的,直接发话,说徐家的孙女必得知书识礼。

    老太君没法子,带着徐无双的一帮子婶母们轮番上阵,给她讲历朝历代的烈女淑媛,教给她琴棋书画闺阁礼仪,拘在家里,非要她学出个样子来才肯放出去见人。

    徐无双此前从未接触过这些,一时兴起,是听进去学了些,但要她做得跟上京从小就学这些的女郎们一样好,那却也为难。

    再说她也不急。让一个见识过平京广阔天地的女郎扮上红妆安守家宅,怎么说都是不容易的。

    一来二去,这女郎的年岁便大了,徐家长辈多少也死了心,不再有诸多强求,只要她能把自己嫁出去便可。

    徐无双快把上京的待娶郎君看遍了,就这样,她还是对嫁人一事没什么打算。

    她从前跟平京城里的大多数女郎们一样,爱穿漠北那边传来的戎服,衣身紧窄,活动便宜,能掐出女儿家水葱似的腰,还能显现出女郎的飒爽英姿。

    这些时日,每逢家中来人,徐无双却总是穿上上京城内贵胄女眷所喜爱的宽袖对襟衫。上京丝织业发达,是个富贵的鱼米之乡,那边的大袖衫,飘逸又宽敞。

    那些婶母哭,她也哭。那些婶母不哭了,她还哭。

    在徐无双看来,这衣裳最妙的一点,是能藏下许多加料的荷包帕子来。她见脸上泪痕已有些风干,又实在不想跟那帮女眷搭话,就举了帕子准备再催一催泪,谁知那一日她还没哭上,风靡大周的平郡王傅道恒就让人引进了门。

    徐无双见到了青年平王。

    这人和她当火头兵时最爱投喂的公子哥一个样。

    其间又略过种种不提,反正到最后,平王当初能迎娶这位传闻中的徐氏老女,还全赖当年一道逛花楼喝花酒的前缘作保。

    “你父王救我出了难堪境地,我这辈子都记得这份好。”平王妃回忆往昔,还是没与女儿提及太多,“养大了你的心,偏又把你束缚在跟前,才是我的不对。”

    “娶了你便是救了你么?”傅嘉笙不信。

    平王妃却说,“有时候是的。”

    傅嘉笙有些失望。

    平王妃看向她,“等你三姐有了人家,你也该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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