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宋正独自围着院墙打转,“二婶陪着王妃进去了。”

    傅嘉笙知道他惯爱明哲保身,遇见这样事情只有躲的,就没招呼人一道入内,唤了院里一个小厮过来陪客。

    清池院并非供人久居的院落,当日是建来观赏的,十步一景,三面环水,地方大都让几代王爷移来的花草树木占了去,房屋便修得小巧。

    后来被平王妃瞧中这里景色,拟做了未出生的长孙的院落,在陈设规格上拔高了不少,房屋架构却是没法大改的。

    如今这小而美的院里密密匝匝站满了人,一帮哭哭啼啼的美人儿不好霸占小郎君的屋子,只好在外面和竹子抢地盘,脂粉香气能把那清浅池塘腌入味。

    “小七!”

    “阿弟总算来了!”

    “世子快帮我们去看看!”

    ……

    傅嘉笙一气儿从三姐叫到六姐,又问了几位姨娘的好,旁的没名分的女眷,有些她认得,有些不认识,便点个头了事。

    三娘傅嘉璨见到她来,眼睛都亮了。其余众人也如巢里嗷嗷待哺的雏鸟,渴盼着有人来当主心骨。

    “七郎已然到了,这里内有王妃坐镇,外有世子主事,诸位尽可放心了。”嘉璨率先开口,显然是忍了很久,“父王尚在治伤,咱们在外头哭哭啼啼的,就能帮他分担全部痛楚吗?”

    她没指名道姓地说,在场的人有不少对上了自己心事。有哭着哭着就停下来的,有哭到一半没声了的……自然也有非得跟人对着干的。

    比如,柳姨娘带着六娘嘉言一个劲儿地当鹌鹑,生怕哭的太显眼、不哭也太打眼,反而变成了这院里的异类,有不少人见她娘俩那是非少,便扎堆往跟前凑。

    又比如,白姨娘因嘉宜在里头陪着王妃,自己在外面没甚牵挂,就能用心劝慰着女儿那头没了讯息、主家这头快没气息的罗姨娘,让她止住泪水,赶紧向神佛求庇佑,再不济为了往后的日子,别在人前违拗世子才对。

    再比如,四娘嘉宝安抚着哭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的杜姨娘,自己也不住嚎啕,嘉璨越说她越大声,似乎是要把这股子悲伤之情一直哭到平王耳根底下去表明。

    “胡搅蛮缠,你成何体统!”

    嘉璨骂人的话几乎快到嘴边,看到嘉笙不赞同的神情,她才生生压了下去,换成文绉绉的呵斥。

    两个女郎一个瞪着一个,谁都不服谁,当着众人的面就上演了一出姐妹不合。

    这是经年的积怨了,傅嘉笙没法子开解,只能耐心道:“家里的顶梁柱出了事,大伙儿替父王难过的心是好的,只是咱们再怎么哭,也不能减缓他身上的病症。”

    又道:“况且咱们这样的人家,一举一动皆在人家目光之下,摊子铺排得太过,难免遭人非议,若为此生了误会,让人以为平郡王府真有什么人不好了……”

    她话止于此。

    “母妃一来就把咱们撵到门外,谁都不清楚里头现在是何等情况。”五娘嘉语拭去面上泪痕,虽听进去这番话,嘴上却不肯服软,也是真难受,“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比那年姨娘生弟弟时还严重,我自然是会怕的。”

    嘉宝听她如此说,撕心裂肺的哭声又加大了几分。

    倒是那杜姨娘,许是想到了那个殁在了肚子里还来不及序齿的男胎,早年间为他哭的次数太多,眼泪竟也干涸,闻言还能忍住悲苦,虚弱地拉扯住不肯罢休的嘉宝,“哭够了,就和你妹妹一处待着去。”

    嘉宝万万没料到杜姨娘会当着世子的面给自己亲女儿拆台,女郎面情薄,当时就挂起脸,不情不愿地站到了嘉玉身边。

    傅嘉笙也没想到杜姨娘能这样说话,见她似是伤心狠了,自己去寻了个无人处走开,就对仍聚集在正房前的一帮人说:“现今大哭一场,略表了心意便罢,回头父王醒了问起,谁还能瞒着他不成?对这些惦记他的人也只有夸的。若为此生了龃龉,还要让他在病中挂怀,反是不美。”

    嘉璨没帮她说话,只拿那双凤眼将人一个个扫过,确保一个反对的声音都没有,最后在六娘那里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一下。

    嘉言见到后,露出个绵羊似的笑容,又软乎乎地回应,道:“我听七弟的。”

    傅嘉笙便道:“依我说,倒不如各自安静些,给大夫留个清净地方,让他把满身本事都使出来,彻底根治了父王的伤痛才好。”

    众人听了,也渐渐收敛了原先那股恍若置身灵堂的气势。

    大娘嘉宜在门口招手,傅嘉笙这便顶着众人担忧的目光进了屋。

    “母妃在那里照顾父王,我居长,原该顺理成章去压制她们,偏又外嫁了,不好再伸手管娘家事。”嘉宜欣慰地看着她,“幸而有个你,这些人也都服管。几年不见,七郎真是进益了。可惜咱们家的郎君不能做官,不然你这身本事便能往更宽广的天地去使。”

    “是谁说内宅无小事的?”嘉笙没想过考科举做官的事,“朝堂上的心眼难道比后宅的算计更高贵些吗?保不准还有更肮脏的手段怕人看见。”

    一来她不是真小郎,过不了科考场上笔试验身的关卡。二来大周官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亲王郡王等人家的子弟,享了封地的供奉,不能与民争利,再把人上进的路都堵死,因此连驸马这等同沐天恩的都不许做官。三来,她现在真没觉得做女郎、做郎君到底有什么分别。

    “也是,不说这些了。”嘉宜见嘉笙语带讽刺,情绪也低落,怕她在将长成的年纪头一次赤裸裸地见到这种内院争宠的戏码,从此对女郎、对家宅敬而生畏……那岂不是……

    嘉宜温柔道:“好了,先去看父王,他清醒的时候还念叨你呢!”

    真的吗?傅嘉笙没说出口,也根本不信。

    她道:“那便好,还不知父王伤情如何?”

    “肚子被扎了道口子,血淌得厉害。”嘉宜极小声地补了一句,“大夫说没八郎伤势严重……你自己瞧吧。”

    傅嘉笙心里有了底。

    伴随着一阵诡异声响,嘉宜带着嘉笙来到了清池院西厢房,“父王不让占用八郎床铺,而且八郎自己也没好全,只得委屈他老人家在那小床上歪着点,稍微好些了再挪回正院母妃那里。”

    这屋子是按着地步规划建造的,原是用来给孩童玩耍的小小三间房,如今虽拨给燕行,拢共没几日,他又病了这几天,只换了装饰,还来不及大改。

    只好由平王庞大的身躯委屈了那小床。

    怕他再给那床压塌了,傅嘉笙估算了长宽,径直道:“八郎平素又不住这里,家里床多,现拆一个给父王搬进来也能顶用。”

    这话虽有理,未免霸道了点。

    嘉宜尚不知燕行性情,也不知他二人交情深浅。但一个是当了多年独子的世子,一个又是才回来的备受父王疼惜的庶弟,多少利益干系交织在他们头顶,这才几日,纵面上过得去,想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呀……”嘉宜便想回护着自己看着长大的七郎,就笑看向候在厢房外等待的燕行,“要动八郎的屋子,总该问问人家的主意。”

    “不妨事的。”燕行今晚的气色比早上嘉笙来看他时强,人好似也没有那会儿别扭,“阿兄是为了父王好。”

    “八郎难道不是?”嘉宜得了他这句,摆出了做大阿姐的气度来赞人,“阿笙,你是没看到,我们进来时,那刀还立在父王肚子上!”

    “原本没那么深。”嘉宜忍了又忍,“都怪熏风院那娘仨,来一个就抱着人哭一阵,把父王摇来摇去的,硬生生让那刀尖又扎下去几分!若非有母妃发话,我看她们是要让那刀真真儿捅个底朝天才算满意。”

    傅嘉笙了然,“难怪在院里哭天抹泪的,原来是怕母妃这里腾出手后再与她们计较,拼了命想多挣一点表现,日后好做依靠。”

    嘉宜不想再提那些气人的,就道:“这么一通乱来,父王身上的刀连林老大夫都没足够把握去拔了。母妃也说自己退居后宅多年,久不在沙场,手上都没劲了,一准儿错了准头。我就更别提了,见血就晕,只会捂着帕子哭。那些小厮侍卫怕担责任,一个不好再牵累到他们,也不敢出头。亏了有八郎在!”

    燕行垂下眼眸,谦虚道:“幸好有林老大夫口述要点,指导我怎么去拔刀,否则阿弥也是不敢的。”

    不敢才怪。

    念在那番圆谎之情,傅嘉笙没当面拆穿他,反而跟着嘉宜一道夸起这阿弟。结果夸了半天,凭她们用了多少夸张词藻,都不见燕行有半分脸红心跳。

    莫非以前经常有人不停歇地、想方设法地称颂他?

    想到燕行毕竟做过替僧,傅嘉笙按耐下此处疑虑,他定是从前沾了佛祖的光罢。

    “阿兄去看看父王吧。”燕行的头发好像长得挺快的,夜色里看着长了不少,“我也该回去喝药了。”

    嘉宜也说:“你进去,外面那些人我给你看着,嘉璨那丫头脾气上来了恐怕制服不了她们,先把自己气个仰倒。”

    这里便只剩下嘉笙。

    “哎哟……”

    “啊呜啊呜……”

    “啊呀呀……”

    “咔滋咔滋……”

    ……

    推开门,先前的异响不是人在幻想,当真有了画面来配。

    原来是平王叫唤一会儿,便让平王妃拿一块梨堵住嘴。他吃完了又开始故意惹人注意,平王妃就不厌其烦地再塞一块给他。

    那梨清甜多汁,平王吃得美滋滋的,平王妃也削得极认真,连皮都没有断。

    父王,母妃,还有傅嘉笙自己……

    她突然意识到,这里只有三个人了。

    真是稀奇,扎这一刀难不成伤到了平王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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