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将过午,采买已齐,打道回宫。

    来时内城尚有些清冷,回去时明显要繁闹得多。行人摩肩接踵,妇人的身影约占一半,多是新妆炫服、靓妆露面,不障亦不蔽。

    早就听闻北边的妇人与南边大不相同。她们在内主持门户,在外奔走联络,比如为子求官、代夫诉屈等等,不然也不会有“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之语流传。

    不仅如此,她们的交游也很广阔,像会亲访友、出境庆吊之类更是无所顾忌。

    北上时确常见到周游城邑游戏佛寺的妇人,骑着高头大马亦或乘着牛车驴车,沿途有说有笑,很是活力充沛。

    乱世礼教松弛,燕国的妇人也不再拘于闺门之内,但似乎仅限于登高礼佛、踏青郊游。牵扯到男子的为政求官之事,就不允许有更多地参与了,遑论抛头露面打官司讨公道。

    其间的差别许是地理所决定的,毕竟北地曾五胡杂处,而魏国的太祖又曾担任镇蛮护军,替大周管理一方夷务,还一度被周朝封为河东王。直到元宁年间,周皇室南渡,北地彻底失去控制,群雄逐鹿,魏太祖于一片混乱中建魏自立……

    算起来,大魏立国没有百年,也半百有余了。从仅踞一隅之地的小国,历经三代人地积累扩张,蓬勃发展到而今,算是打下了个坚实的底子。在此基础上,新帝即位短短数年间就逐渐统一了北地。

    而今的大魏,疆域广阔、国富民殷,朝政趋稳、人心安定,这才会有她眼前所见一幅幅秩序井然生机勃勃的画卷。

    纵使北边还有屡屡侵扰的北狄,东北方与梁国的战事也还在进行,但都不足以撼动魏国的国本。除非有大的差池发生。

    奚骊珠觉得,魏主固然有雄才,也实在是幸运。

    倘若他即位之后面临的是国内分裂动荡的局面,平乱维|稳尚且不够,哪还能一心扑在南征北讨攻城略地上呢。

    不过,魏朝上下真就像表面所呈现的那般风平浪静?也不见得。

    再平静的海面下亦会有暗流涌动,端看这暗涌能不能掀起狂澜了。

    肖全正在给她讲解那些重要官署以及权臣贵戚宅第的分布,从北说到南,到国子学时,顺带提了一嘴位于南外郭城的太学。

    “不止太学,大魏各地都有学校,学生从数百到上千不等。不过都没太学多就是了,远道来太学求学的总有成千上万。”

    奚骊珠听了既震惊又感慨。

    燕国境内家学兴盛,世家令族的子弟皆在家学或族学中接受教育,朝廷设置的太学国子学几近荒废,学生不过百十,且时有时无。

    反观魏国,兵戈云扰、烽火连绵,竟也未遗略文教,且隐隐已有胜过江左的势头。

    肖全不无自豪地说:“早些年是只有国子学的,专为五品以上的贵游子弟所设,太学那边衰落不兴多年。咱们陛下亲政以后着手兴学,当年就招募了太学生三千,跟着又设立了律学、书学、算学三个学馆。陛下还亲临考校、黜陟任用,学校之外的学士亦可依制投考,别管是高门贵胄还是无资荫有才业的寒门才俊,只要通过了策试,就都有官做……”

    难怪北上途中常见游学求宦者。

    儒生寒宦亦可入仕,这在门第限制森严的燕朝是极其罕见的,不然杜郎何至于空有抱负却始终怀才而不遇……

    马车折往北行,很快又要回到那深宫高墙内,不知下次得见天日又在何时。奚骊珠拨开车帷一角,回首看向来处。

    车马徒满眼,不见心所亲。可怜南北路,可怜南北路……①

    天日渐曛,满心黯然。

    待要放下车帷时,目光倏而定住——

    几辆槛车从宫城正门阊阖门前的东西向横街过来,直往西去,瞧着是要出西阳门。

    每辆槛车内都关着数名衣衫褴褛的妙龄女子,或低声啜泣,或呆若木鸡。槛车两旁有看押的甲卫,手中马鞭不时抽向木栅,里面的人瑟缩着挤作一团……

    槛车陆续经过路口,奚骊珠看清了最后一辆车内最外缘那名女子的面容,顿时如遭雷击。

    回过神,拍打着车壁急急喊停。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

    肖全不知发生了什么,还当她是疯了。

    盯了她半天怕她偷跑,她竟不偷跑,到这会儿光明正大地跑了,不是疯了是什么?

    奚骊珠跑回到岔路口,追着槛车西去,边追边喊:“五娘!葆珍,是不是你?五娘……”

    “奚女史,你快停下!我与你无冤无仇,你……”

    就这样,奚骊珠追着槛车,肖全追着奚骊珠。边追边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别做无用功了奚女史,我告诉你,没用。”

    肖全已累得气喘,想不明白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一个人究竟哪来的力气。

    奚骊珠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只一门心思要追上前面的人。

    槛车里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先是不敢相信,侧耳听了几声,确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循声往车后看去,认清了那抹紧追着槛车跑的身影,眼睛一点点瞪大。

    仿佛有一道光照在了那张方才还麻木无觉的脸上。她扑过去抓住栅栏,从空隙处使劲伸出一只手去:“阿嫂!救我!救救我——”

    鞭子如雨点般落下,她不管不顾,哭喊声撕心裂肺。

    肖全终于追上了奚骊珠,也弄清了她不是要跑,而是在追什么人。

    一把扯住她衣袖,急喘了几口气道:“别,快别再追了——”

    奚骊珠同样是上气不接下气,心肺处火辣辣地疼,眼睁睁看着槛车远去,后悔不该一时脑热跳下车,若让肖全驾着骡车追,该能追上的。

    反手抓住肖全,恳求道:“肖全,你帮我想想办法,那人,那个人……”

    肖全见她都要急哭了,猜测槛车里的人应当对她很重要。

    一脸遗憾地说:“咱们就算追上了也没辙,你知道那是谁的车吗?甘棠王。”

    甘棠王穆崇臻,先帝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受宠爱的儿子,当年差一步就登上大位的人。虽最终与皇位失之交臂,那也不是一般宗室亲贵比得了的。

    奚骊珠求他,他职品尚且不如她呢,到人家跟前哪够看的呀。就是义父在此,也没法儿张手要人。

    “甘棠王在西郊有一处私园,叫狮子园,那些人被送去那里,”肖全摇头,“怕是不妙。”

    一群妙龄女子被送去狮子园,除了供摆布玩弄,还能做什么。

    奚骊珠闻听此言,一颗心掉进了冰窟窿。

    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理清了其中关键,不再执着于追槛车,断然转身往回走。

    回宫以后,见了冯度。

    冯度听罢,神色凝重,显然这是件连他也觉着棘手的事情。

    “这事,咱家也难帮你,你只有去求一个人。”

    自打奚骊珠去了藏书楼当差,建章殿这边过午以后就再未出现过她的身影。

    今日她休沐,反来了东堂。且不是空手来的,手里端着漆盘,上面搁着个青白釉瓷碗。

    “茶,古不闻食之,吴人采其叶,煮是为茗粥……”②

    将采摘的鲜叶,或直接入粥,或以火焙干掰碎了入粥,便是一碗茗粥了。

    再或者将茶叶捣碎混合调入葱姜、花椒、盐、橘皮等煮成浓厚的羹汤,更有直接以鲜叶入菜入汤的做法。

    南人好饮此道,北人则不好,觉得有一种“青臭味”。

    月初时奚骊珠得了些茶叶,本是别人赠给奚官丞的,奚官丞恰是觉得茶叶臭的那类人,知道她们南人爱这个,索性转赠给了奚骊珠。

    奚骊珠推却不过,也的确很思念这个味道,就接下了。借了宫人院的庖室简单处理后,封存在了一个陶罐内。

    藏书楼的事,为表感谢,她又把茶叶转送给了冯度。

    知道冯度好茶,还是菅城离宫那回冯度找她谈话,她在冯度居室内隐隐嗅到了茶味,据以猜测的。

    冯度果然很喜欢,尤其喜欢她亲手烹的茶,完全迥异于茗粥的做法,看着不过是极简单的以沸水冲泡而已,喝起来却是清芬隽永、回味悠长。

    问她秘诀,她说了些茶叶的炒青、揉捻、焙干,以及择水、选器等的方法。始知这原是件精细活儿,功夫在茶里,也在茶外。

    冯度原只是喜欢茶叶那股青味,才发现闻香品茗竟还有这般享受。

    只可惜陛下不喜。

    不过,陛下不喜的是茗粥,万一他喜欢这种冲饮的香茗呢?

    又觉着眼下是再好不过的“破冰”机会,遂提议奚骊珠奉茶示好:“陛下这些天正不痛快呢,求人总得有些诚意,你说是不是?”

    整个烧水煮茶的过程都在冯度眼皮子底下,茶煮好后,亲眼看着她端进了东堂。

    穆崇渊这会儿正在练字,闻到一股清香之气,恰有些渴了,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稍一顿,搁下。

    不一会儿又端起,扫了奚骊珠一眼,垂目下视,但见瓷碗内茶叶舒展、茶汤青碧,入口后滋味甘醇,稍许苦涩,却是久而弥香,还很醒神。

    未说什么,饮了半盏去,重又悬腕挥毫起来。

    奚骊珠知他这时最不喜人扰乱,尽管心焦,也只能耐心等着。

    至少等他把这幅字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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