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葆珍从东院回来,发现母亲在房里等她。

    鲁夫人见她提着食盒回来,问:“她喝下了?”

    “嗯。”

    要说这些天最煎熬的,除了奚骊珠和杜匀植,就数杜葆珍了。

    她是既后悔那些话没能早些向二嫂坦白,同时又怕兄嫂的关系因此再无可挽回。

    左右为难之际,鲁夫人过来看她。

    进门就道:“你二兄委实混账,再怎么也不该动手。当年的事……唉,不提了,世上哪有后悔药吃呢?不过,骊珠既已嫁入咱们杜家,就是咱们杜家的人,娘以往虽对她诸多挑剔,到底也不想看他们小夫妻真就这样散了。”

    杜葆珍闻言大感意外,意外过后便是欣喜:“阿娘,你想通了?”

    鲁夫人点点头,把带来的食盒交给她:“这是娘去厨下炖的羹汤,有补身的功效。娘舍不下这张老脸,不如你替娘送去?也是娘的一份心意。”

    杜葆珍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先别说这是我炖的,我怕她心有芥蒂,不肯喝。”

    “阿嫂不会的。”嘴上虽这样说,还是点头应下了。

    临出门前鲁夫人仍不忘叮嘱:“你也别贪嘴,我给你另留了。”

    奚骊珠的确没什么胃口,听说补汤是杜葆珍亲自炖煮的,这才勉为其难用了些。

    本只打算喝半碗的,杜葆珍听葵香说她近来不思饮食,连哄带劝,硬是让她喝了两碗下去。

    见汤还剩不少,杜葆珍就让葵香和流赮分喝了,她俩照顾二嫂一向也很得力。

    “阿娘,我觉得阿嫂近来不太对劲。”

    阿嫂那日明明听到了自己与二兄的对话,过后却是风平浪静,就连今天她过去,阿嫂也没有提及那天的事。

    难道真就这样轻轻揭过了?阿嫂原谅了二兄?或者仅仅是碍于二兄的伤……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比起前阵子,阿嫂整个人瞧着反倒精神了一些。

    鲁夫人并不关心奚骊珠精神如何,招手让她过来坐下,另盛了汤给她,亲眼看着她喝下。

    “好喝吗?”

    杜葆珍点点头。

    母女俩已经许久不曾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说是话,鲁夫人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眼里满是心疼:“那天,打疼了吧?”

    杜葆珍一怔,垂眼,啪嗒一声,泪珠子砸在了汤碗里。

    “都是娘不好,娘不该……”鲁夫人抬手替她擦泪。

    “娘——”杜葆珍搁下碗,扑进她怀里。

    是,很多道理她都明白了,明白比起几位兄长自己只是个草芥子,也看清了身为杜家女的命运,可还是会为母亲的一句软语一点抚慰而卸下心防、泪落如雨。

    鲁夫人跟着红了眼:“别哭了,乖儿,别哭……”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终于止下,正想要和母亲说说心中的委屈,却感觉双眼睁不开,头也越来越沉。

    “娘,我、我怎么……”

    眼看着女儿的手垂落下去,彻底没了声音,鲁夫人瞧了眼食案上的空碗,叹了口气。

    “娘也不想,是你爹说你鬼迷心窍,担心你再胳膊肘往外拐。咱们今晚就要离开了,万一你又闹起来,或者告诉东院那边,岂不坏事?睡吧,睡一觉醒来,咱们就离开这个倒霉地方了。”

    鲁夫人抱着女儿拍抚着,眼望着窗外,想着东院里那个女人,心下闪过一丝不忍。

    但很快,她就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给抛舍了——人得认命,这就是她的命数,该着的,怪不着他们。

    天阴欲雪,傍晚未至已和入夜一般,虽还不到坊门闭合时,街道上也没什么行人。

    一辆马车停在奚宅门前,下来两个仆役,畅通无阻进了大门,不多时各背着一人走了出来,分明是昏迷的杜葆珍以及断腿的杜匀楷。

    后面还跟着杜守川夫妻,以及吊着一只手臂的杜匀植。

    鲁夫人费力地背了个大大的行囊,惹得杜守川一顿斥责:“随便收拾些即可,怎得收揽了这许多?”

    “等到了南边,安家置业,哪里不要银钱?”鲁夫人不甘心地嘟囔,“一个仆婢也不让带,路上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快着点吧,城门要关了。”那两个仆役把杜葆珍和杜匀楷送上车,眼睛观察着周围,不忘回身催促。

    杜守川和鲁夫人忙不迭上了马车,其后是杜匀植。

    两个仆役一左一右坐于驾位,就要挥鞭催马。

    “等等。”

    杜匀植推开车窗,看着紧紧闭合的大门,神色间透出无比的挣扎。

    原定于下月中旬实施的计划,程潜得知他漏了风声,恐夜长梦多,这才仓促启行。

    太学那边他二人皆告了假,程潜也已拿到了往高平津去的过所,宅内包括骊珠在内,所有人的饮食中皆加了程潜给的蒙汗药,最早也要明日才能醒,届时他们早已远离邺都。

    “……陛下得了她,心满意足,即便发现你们一家逃了,也不会倾全力搜捕,纵使下旨沿途缉拿,我尚是官身,往高平津去亦有正当理由,带几个仆役亦不算惹眼,只要将你兄弟二人的伤遮掩过去……”

    事无巨细,程潜都考虑到了,似乎万无一失。

    杜匀植心里却空落落的,似乎失去了很多。

    想要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形势所迫,她留在魏国并不就比跟着自己走差,魏主必不会亏待了她。

    偏又做不到完全地自欺欺人。

    他实在是放不下。她是他曾暗暗发誓要珍重以待的妻子,她那么盼着回到吴郡,他也答应了她……

    新婚后两人相处的一幕幕不停浮现眼前,杜匀植忽然站起,推门就要下车。

    “二郎!”杜守川喊住他。

    鲁夫人追问:“可是落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我后悔了,”杜匀植回头,近乎哀求道,“爹娘,我想把骊珠带上,咱们把她带上吧。”

    “不行!”杜守川断然否决,“理由不必我多说,你心里清楚。”

    一直沉默的杜匀楷突然开口:“我倒觉得把她带上也无妨,若然追兵追至,她在咱们手上,魏主多少也会投鼠忌器吧。”这是要拿奚骊珠当人质的意思。

    杜守川摇头:“不能低估了魏主对她的心意,也不该高估了魏主对她的心意。留给他或许可挡一时之祸,真若带着她一道上路,兴许就是覆巢之危了。”

    说罢看向杜匀植:“生死关头,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你既护不住她,也带不走她,还可能为了她葬送一家子的性命,二郎,你清醒一点。”

    支撑着杜匀植的那口气忽然就泄了,他颓然坐回位上,深深低下了头。

    车夫扬鞭,马车启行,眨眼出了明光里,消失在阴晦的远方。

    -

    葵香感觉似乎睡了很久,推开门,发现天仍是亮着的,好像比入睡前还亮堂一些。

    隔壁流赮也是才醒来的样子,奇怪。

    正想着,就见流赮疾步出了屋室,像是要往东院去。

    “怎么了?娘子才歇下不久……等等我,一起去!”

    半路碰到府上的管事,管事正是来寻她二人的。

    “我睡过了头,有事去主院回禀,找不见人,只发现这个。”

    是一封杜匀植的亲笔留书,上面说他们一家五口受友人之邀去郊外某个庄园作客,数日后方归。少夫人身体有恙不便同行,要好生照料云云。

    “不知为何这般仓促,事先不曾知会,何处作客也没说明,府上车马都还在。我有心去问问少夫人,这上头又说少夫人需静养……”

    他话音未落,流赮已飞奔而去。葵香也觉出不对,紧随其后。

    东院寝房内,看到榻上静卧的身影,又上前探了鼻息,二人这才松了口气。

    “娘子?娘子?”

    双眸紧闭,毫无反应。

    “这究竟怎么了?”

    “迷药。”流赮言简意赅。

    “迷药?谁会——”

    葵香蓦然想起,方才一路过来,见到的人都道睡过了头,犯迷糊的可不止一两个。

    谁会给他们下迷药?

    除了消失的杜家人还会有谁?!

    “就说怎么哪哪都透着古怪。去什么友人家作客,撇下娘子一个,光去了他一家——杜家人该不会是潜逃了?!”

    葵香悚然而惊,越想越觉得真有这个可能。

    她的脑子本没有这么灵光,实在是这阵子的娘子太过异常,常与她说一些奇怪的话,还问她想不想回金洛,哪怕代价是后半生可能要隐姓埋名生活,又或者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安居……

    葵香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娘子却不点破,只让她耐心等着。

    对了,娘子还给流赮备下了一匣子财物——娘子待她与流赮向来一视同仁,若非为离别做打算,绝不会厚此而薄彼。

    葵香一拍脑门:“汤有问题!我记得五娘子送汤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这是过去多久了,一天?这群天杀的,究竟给娘子下了多少药?!”

    葵香又唤了几声娘子,榻上人毫无知觉。

    她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到这会儿还没醒,该不会他们给娘子下的不是蒙汗药,而是……我去请医师来!”

    “回来。”流赮上前将人扶坐起,让葵香浸了冷水帕子来,覆在奚骊珠面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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