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春天格外多雨。

    雨下了一场又一场,整个北城都笼着潮湿的水汽。路上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积水,稍有不慎就会溅上满裤腿的泥。

    孟惜荫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迈过教学楼前石子路上的积水,背着沉重的画板踩上台阶。

    她费力地收起雨伞,雨水顺着伞尖滴滴答答地洒在大理石台阶上。伸手摸了摸身后的画板,是干的,孟惜荫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朝高三六班的教室走去。

    刚进教室,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就聒噪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孟惜荫今天又要去上美术课啊。”

    “真羡慕她不用来上晚自习……”

    “人家有个有钱的妈,咱们可羡慕不来。你们是没看见她妈妈给校长送的礼,几百块的烟,一条一条地往校长室送。”

    “也不看看她妈妈是干什么的。”坐在后门边上的一个女生嗤笑了一声,视线紧跟着正经过她身边的孟惜荫,故意提高了音调,“给有钱人当小三,挣的能不多么。”

    孟惜荫装作听不见,面不改色地把画板靠墙放好,在座位上坐下,从书包里掏出试卷和课本。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好像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团结,对班级里搞特殊的人,会齐心协力地疏远——

    这个搞特殊的人,当然就是孟惜荫。

    高三的晚自习冗长枯燥,让人昏昏欲睡,而孟惜荫却可以堂而皇之地不上晚自习,这很快就引起了班里同学的嫉妒。再加上她本来就不太爱说话,和班上的同学也没什么共同话题,久而久之,就默默地被孤立了。

    只是她没想到,这种孤立会愈演愈烈,到最后,班上那些爱八卦的女生竟然当着她的面说各种难听的闲话。

    不过,她们倒也没有说错。

    孟惜荫的母亲年轻时爱上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一位有名的华裔画家,在美术界颇负盛名。母亲倾慕他的才华,爱他爱的死去活来,到最后才发现他早已娶妻生子,自己不过是他短暂的回国之旅中一段意外的消遣。

    从那之后,母亲就像疯了一样。

    孟惜荫九岁时,母亲就逼着她去学画画,为她联系北城最好的美术老师,风雪无阻地送她去上课。

    “惜荫,你爸爸是很有名的画家。他很厉害,很有才华。”

    “惜荫,你是他的女儿,你可以和他一样优秀。不,比他更优秀。”

    孟惜荫是听着这些话长大的。哪怕她并不喜欢那些气味难闻的颜料,哪怕她觉得自己脑子空空,没有一点艺术细胞。

    她已经学画九年,母亲仍旧在坚持。就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高三时期,也要亲自去请求校长,让孟惜荫可以不用去上周三的晚自习,去画室上美术课。

    孟惜荫垂下眼睫,不去想这些烦心事,抽出一支黑笔,去写昨晚没写完的试卷。

    可她越是忍让,越是有人不让她安生。

    “哎,孟惜荫,让我们看看你画的画呗。”后桌的杨文婕拽了拽她的校服袖子。

    孟惜荫没理。

    她知道杨文婕和刚才说话声音最大的那个女生李灿是好朋友。

    她们有一个亲密的小团体。

    她永远也无法融入的小团体。

    见孟惜荫不理人,杨文婕有点生气了。她早就看不惯孟惜荫了,天天和画板坐在教室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和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好像比她们这些普通女孩高贵似的。

    杨文婕伸长脖子,看见孟惜荫身后的浅黄色帆布书包的拉链敞开了一角,没有拉严实,卷起来的画纸露出来一头,直直立着。

    她便伸手去拽,脸上笑嘻嘻的,“那我就自己看喽。”

    “别动我的画!”

    孟惜荫急忙转头,想护住她的画,可杨文婕眼疾手快,已经攥住了画纸的一头,怎么也不肯松手。

    画纸被捏的扁平,显出细密的纹理来。

    孟惜荫心疼得快要掉泪,那是她花了好几个晚上才完成的美术作业,今晚要带去画室给老师看的。她不想松手,又怕弄坏那幅画,僵持之中,杨文婕忽然用力,画纸被硬生生撕下来一块,清脆的一声响。

    孟惜荫的眼眶倏地红了。

    杨文婕也愣住了。她没想撕坏孟惜荫的画,只是单纯地好奇,想看看每周不上晚自习去学画画的孟惜荫究竟能画出什么东西来。画被撕坏了,她也有些尴尬,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故作潇洒地耸了耸肩,说:“不就是一幅画嘛,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你再画一幅不就行了。”

    她把手心里的碎纸片往孟惜荫桌上扔去,纸片很轻,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最后落在孟惜荫脚边的过道上。

    孟惜荫弯腰去捡,身旁却有人比她先一步蹲了下来。

    她不小心触碰到对方的手指,冰凉凉的,像树叶上流下的积雨滴进了脖子里,透骨锥心的凉。

    孟惜荫错愕地抬头,撞见一双淡漠冷静的眼睛。

    她出神的功夫,对方已经把地上的纸片捡了起来,放在了她的桌上。

    “叮铃铃——”

    上课铃声响起,把孟惜荫后知后觉想要说的那句谢谢堵在了喉咙里。她只好回到座位上坐好,英语老师很快走了进来,开始用单调乏味的语调讲解昨天周测的错题。

    试卷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配合着英语老师毫无起伏的音调,几分钟就足以让人昏昏欲睡。孟惜荫忍不住悄悄抬头,看向那个座位和她只隔了一条过道的、刚才帮她捡画的男生。

    他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一只黑色签字笔,浓长眼睫垂着,看不见眼底情绪。他太瘦了,身上校服都松松垮垮,清瘦腕骨从宽大的袖口里探出来,上面有一道过分醒目的疤。

    这是孟惜荫第一次注意到他。

    一是因为她本身就很少和班里同学打交道,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把自己隔绝在其他人之外。二是因为上了高三之后,学校开始实行按成绩分班的制度,每次月考后都要重新分一次班,她旁边的那个位置也因此换了好几次人。孟惜荫本就有些脸盲,换的次数多了,她也懒得去记身边同学的名字了。

    此刻她在脑海里努力回忆着对方的名字,再怎么说也做了一段时间的同学,肯定有印象的。

    然而关于对方的记忆却如一页白纸,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孟惜荫有些懊恼。

    座位离的这么近,她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难道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本事已经修炼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的地步?

    这份小小的懊恼一直持续到了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孟惜荫才想起她有更加烦恼的事情——

    她的美术作业被撕坏了,她要怎么去上课?要是被美术老师批评了,告状到她妈妈那里去,回家少不了又要挨一顿痛骂。

    于是同学们陆陆续续都跑去食堂吃饭了,孟惜荫还坐在座位上,望着摊在桌面上的几截纸片发呆。

    重画一幅肯定是来不及了。

    怎么办啊……

    “要帮忙吗?”

    正发愁时,男生冷淡的嗓音在身旁响起。

    孟惜荫抬起头,这才发现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抿起唇,呆呆地问:“怎么弄呀……”

    对方没有说话,一声不吭地把那些纸片拿到他的座位上,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卷透明胶带和剪刀,沿着画被撕开的缝隙一点点仔细地粘好。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呢?粘起来就好了呀!

    孟惜荫看向对方的眼神立刻多了几分钦佩的炙热。

    察觉到她的视线,男生的动作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继续操作着。

    孟惜荫趁他专心粘画的功夫,赶紧悄悄看了一眼他桌角的周测试卷。姓名那一栏用随性潇洒的笔迹写着“陈青屿”三个字。

    陈青屿。

    孟惜荫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认真记下来。在陈青屿把粘好的画递过来的时候,她立刻朝他露出乖巧的笑容,脸颊上泛起两个浅浅的酒窝:“谢谢你啦,陈青屿。”

    陈青屿的视线扫过她的脸。

    孟惜荫被他盯的有些心虚,明明是刚刚才知道他的名字,她却偏要装出熟稔的语气来,好像和他认识了很久一样。

    空气过分安静。

    窗外雨仍旧在下,淅淅沥沥,漫过斑驳的玻璃。

    “你不去吃饭吗?”孟惜荫低着头把画卷起来,动作有些夸张,很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不饿。”陈青屿的回答言简意赅。

    “好吧。那我先走啦,我得去上课了。”孟惜荫说着,弯下腰去找画板背面的背带。

    陈青屿坐在座位上,歪着头看了孟惜荫一眼。她身量娇小,背上那块大大的画板压得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样子十分狼狈。

    他犹豫了一下,正要起身帮忙,教室的后门忽然被人推开。

    “荫荫,我等你好久了。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出来?”赵嘉树出现在门口,看见孟惜荫正笨拙地背起画板,立刻快步跑到她身边扶了她一把,“地上湿,别摔着了。我帮你背。”

    陈青屿盯着那个一脸关切跑进教室的男生,身体慢慢回到座位上。

    他认识赵嘉树。

    学生会会长,永远的年级第一名,所有老师都喜欢他。

    他叫她荫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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