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静悄悄的。

    老式挂钟的钟摆不紧不慢地摆动,滴答,滴答。

    孟惜荫蹑手蹑脚地脱掉鞋子,抱着书包慢腾腾地穿过客厅,努力不发出声音来。然而天不遂人意,眼看着离卧室只有几步之遥,洗手间的门突然开了。母亲陶玉茹抱着一盆洗好的衣服从里面出来,冷着脸叫住了她:“惜荫。”

    孟惜荫不得不停住脚步,转过身僵硬地应了一声:“妈。”

    “美术课不是八点半就结束了吗?怎么这么晚才回家?”陶玉茹把衣服放在一边。

    “我作业落在教室了,回了一趟学校。”孟惜荫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等着陶玉茹的数落。

    果然,她话音刚落,陶玉茹立刻就抬高了声调:“和你说了多少次,做事情不要马马虎虎。你将来是要当画家的人,更要心细!现在不改掉粗心的毛病,之后会影响你一辈子,甚至毁掉你的一生!”

    陶玉茹的说教还在继续,孟惜荫垂着眼睛,一言不发地听着。等到陶玉茹终于不再说了,她才小声开口:“我先回房间了,妈。”

    关上卧室的门,孟惜荫靠在墙边,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把窗户敞开一道缝,让冷风裹着雨丝吹进狭小的房间里,然后才回到书桌前去写试卷。

    白纸黑字密密麻麻,和她描摹的那些素描画一样乏味。

    孟惜荫捏着笔,眼皮慢慢开始打架。

    雨丝斜吹进来,摇摇晃晃,晕湿了试卷上还未来得及写上名姓的姓名栏。

    *

    北城的雨季一向漫长,艳阳天少得可怜。

    没想到下了一夜的暴雨,第二天竟然破天荒地雨过天晴,孟惜荫推门出去,看见湛蓝天空上明晃晃的太阳,压抑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赵嘉树和往常一样推着自行车等在小区门口。见孟惜荫走过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剥好的鸡蛋和包子,肉香从薄薄的皮里飘出来,热腾腾的。

    “给,我妈早上现蒸的包子,快趁热吃。”赵嘉树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陶玉茹不会做饭,每天给她准备的早餐只有硬邦邦的面包片。孟惜荫为了节省时间,总是在上学的路上坐在赵嘉树的自行车后座上啃面包。啃了几次之后,赵嘉树就开始从家里给她带早饭——热乎乎的包子,香喷喷的卤蛋,还有煎的金黄的水煎包、喷香的土豆丝饼……

    孟惜荫丝毫没发觉自己的体重在悄无声息地增长,因为每次赵嘉树都会很严肃地对她说:“你太瘦了,不多吃点哪有体力学习。”

    “荫荫,下周一又要月考了,复习的怎么样?”赵嘉树一边骑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

    孟惜荫蔫头耷脑地咬了一口包子,闷闷地说:“不怎么样,说不定连前两百名都保不住了。”

    “这周末你来我家,我给你画下重点,考前突击一下,前两百还是能稳住的。”等红灯的间隙,赵嘉树扭过头安慰她,“上次英语题目很难,这次应该会简单些。语文是你强项,稳定发挥就好了,不用担心的。”

    “嗯。”

    孟惜荫默默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包子,心想,上次月考要不是多亏了赵嘉树的考前突击小灶,她的名字估计得去高三总榜的后几页找了。

    赵嘉树的班级在一班,孟惜荫在楼梯口和他分别。时间还早,她不想太早进教室,于是放慢了脚步,这时忽然有人从身后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她的袖子。

    “孟惜荫,你是不是认识赵嘉树?”

    说话的女生瓜子脸,尖下巴,眨眼睛的时候很可爱,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恶意。

    孟惜荫记得她,是班里的宣传委员,叫周濛。

    她点了点头,说:“认识,怎么了?”

    “我看你们每天都一起上学,放学也一起走。”周濛抿了抿唇,在脑海里斟酌了一番措辞,然后委婉道,“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啊?这怎么可能呀,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孟惜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否认。

    对于孟惜荫这种家教严格的乖乖女来说,早恋是她想都没想过的事情,“谈恋爱”这三个字更是说都不敢说的禁忌词。周濛的话就像一颗威力极大的地雷,把她纯洁的脑子炸的嗡嗡作响。

    见她否认,周濛倒是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孟惜荫诧异地抬眼,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周濛瞅准周围没人,迅速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做贼似的塞到她手里。

    “帮我把这个交给赵嘉树,我请你吃饭。”

    浅粉色的信封,手工折叠的痕迹再明显不过,上面用板板正正的笔迹写着“赵嘉树收”几个大字,下面还用红色签字笔认认真真地画了一颗爱心。

    纵是孟惜荫再迟钝,也看得出来这是一封情书。

    周濛喜欢嘉树哥?

    孟惜荫眨了眨眼。

    等她回过神来,周濛已经双手捂脸一路小跑地冲进了教室。

    第一次被委托干这种“大事”,孟惜荫有种莫名的紧张,她把情书收进口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教室。早自习的铃声响起,她很快就没有心思再去想乱七八糟的事了,急忙把昨晚没写完的试卷拿出来,打算趁着老张还没来再补救一下。

    余光无意间扫了一眼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陈青屿没来上课。

    *

    一整个上午,陈青屿都没有出现。

    同学们对此似乎见怪不怪,课间休息的时候,孟惜荫听见几个男生议论:“哎,陈青屿又没来上课啊?老张也不管管?”

    “估计又跟谁打架了吧?”

    “别看人家天天打架斗殴,成绩可稳得很。都高三了,只要不给咱班成绩拖后腿,老张懒得管。”

    孟惜荫很少关注别人的成绩,但此刻不知怎么想的,她鬼使神差般伸手,从课本里抽出夹着的几张成绩单,在上面找寻起陈青屿的名字。

    6,8,6。

    孟惜荫惊异地发现,他的成绩稳定的可怕,基本稳在班级前十,和她的名字中间隔着十几行的距离。

    “来来来语文作业都交一下,快点,老师在催了。”语文课代表在敲前桌的桌子,她吓一跳,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飞快地把成绩单藏好。

    作业本被收走,她低头写着手边的练习册,脑子里却在想,陈青屿真的跟人打架了吗?他今天还来上课吗?

    一转眼,已经是下午最后一节课。

    还有几分钟响铃,教室里嘻嘻哈哈声一片,有男生在追逐打闹,女生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谁的八卦。

    陈青屿低着头从后门进来。

    校服里是一件灰色套头卫衣,帽子拉的紧紧的,挡住两边侧脸。

    他从孟惜荫身边经过,她视线下意识被他吸引,瞥见他垂着的左手上一道刺目的伤口,洇着暗红的血。

    伤口平直而深,像是有人故意划的,正划在他那道旧疤上面,成了一个狰狞的叉。

    她惊了下,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手受伤了……”

    教室里嘈杂吵闹,只有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带着惊慌失措的关切,像头受了惊的小鹿。

    陈青屿在座位上坐下,眼睛没有看她,“没事。”

    “叮铃铃——”

    铃声响起,吃掉满屋子的吵闹。

    数学老师的声音抑扬顿挫,是中年老师独有的激情,可是孟惜荫却一点儿都听不进去。

    怎么可能没事呢?

    她想。

    伤口那么深,如果不及时处理,会感染的吧?

    再怎么说对方也帮过她的忙,作为回报,她是不是也应该帮他一次?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孟惜荫利用宝贵的晚饭时间跑到了医务室,问校医要了碘伏和绷带。她向校医道过谢,转身往外走,迎面却撞见一个熟悉的人。

    “荫荫?你来医务室干什么?”赵嘉树扶着一个一瘸一拐的男生,正要进去。看见孟惜荫手里的东西,他立刻皱起了眉,“你受伤了?让我看看。”

    “没有,我没受伤……”孟惜荫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半晌才说,“是我们班的一个同学受伤了。”

    赵嘉树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同学伤的严重吗?需不需要我帮忙送他到医务室?”

    看陈青屿那个样子,估计是不会来医务室的,孟惜荫攥紧手心里的药水瓶,朝赵嘉树挤出一个笑脸:“不用啦,我能搞定。”

    “行。那你先回教室吧,我朋友膝盖伤了,我得陪他一会儿。”赵嘉树说。

    “好。”

    孟惜荫点头,乖乖往外走。

    走出去没几步,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了下来。

    周濛的情书此刻就在她的校服口袋里。

    要给嘉树哥吗?

    孟惜荫把手伸进口袋里,犹豫着。

    “怎么了?”见她还没走,赵嘉树安顿好那个受伤的男生,又小跑着出来,“是有什么事吗?”

    孟惜荫捏着口袋里的信封,脸上表情有些别扭,她短暂地纠结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信封掏了出来。

    赵嘉树眼睛里浮起惊讶。只一瞬,他的眼睛就弯了起来,笑容有些羞涩。

    “是给我的吗?”

    “嗯。”孟惜荫声音很小,“是周濛让我给你的。你认识她吗?她是我们班的宣传委员。”

    赵嘉树唇角的笑容消失了。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手心里少女粉的信封,微蜷的刘海落下来,掩住了眼底的失落。

    “不认识。”

    暮云铺满天际,落日余晖从雪白绵软的云层里渗下来。

    陈青屿看着站在校医室门口的两个人,捂着左臂的手无意识松开,顺着校服裤线滑落。

    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脸上青紫的瘀痕痛到麻木。

    孟惜荫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脸上表情,只看见她递给赵嘉树的信封,充满少女情思的粉红,是这个年纪的女生最喜欢的颜色。

    偏这时赵嘉树抬起头,视线无意扫过来,他眼底的惊讶让孟惜荫也跟着转头,看见了站在树荫下满身狼狈的他。

    陈青屿垂下眼,把帽子拉到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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