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日里陈锦端一句也没提到裴归,食宿也都正常,似乎再也不念着他了,赵氏便做主解了她的禁足,这下可真合陈锦端的意了。

    只是为了十日后一切顺利,这些日子里陈锦端也按捺着没有去看裴归一眼。

    十日转瞬即逝,陈锦端一早就收拾好了行李,拢共就带了一套爱穿的衣裙、一套骑装和一大把金银细软,至于打仗用的软甲,太重又太占地方,并不好带,就被她舍了,她想,要腾出地方来多带点钱,自己是在军营里吃过苦的,可裴归不一样,不能让裴归这个小公子跟着她去到处受苦。

    一直挨到傍晚了,素兰看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定的,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陈锦端本是在院中徘徊着,听素兰问她便停住了脚步,犹疑一会儿,还是走上前去,把素兰拉到小院的角落里,压低声音跟她说了原委。

    素兰没想到自家姑娘能做出这么胆大妄为的事,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你别告诉我爹娘,你娘是我表兄的乳母,是我娘从赵家带来的,和我家有情分在,我一会儿带你出了门就把你使去滋饴斋买糕点,出来后你就故作焦急地寻我,一刻钟后你再回来报信说我跑了,只要你一口咬死你事先不知道此事,我爹娘定不会为难你,你又忠心,日后无论去了哪个院子,都是能有好奔头的”,说着陈锦端从袖口的暗袋里掏出来一锭半个巴掌大小的足金来,塞给素兰,又道,“这东西你收了,若有机会解了奴籍,这就是你的安家费,若是没找着机会,那这就是我给你的嫁妆。”

    素兰忙推拒,却被陈锦端硬塞在了怀里,“你就别推了,我知道你不图这些,但你收下了我才能心安,总不能你陪我十多年,到最后我走了你却什么都没落着,你收了,日后我在外面落了脚,想起你时才知道你离了我后过得也不差。”

    拉扯半晌,素兰才勉勉强强地被硬塞着收下了那烫手地金锭子,而后陈锦端就转头去找她爹陈佑方要出城令牌了。

    “明日就是中秋了,四月河边人定是极多,密真使团即将要入京,城内外进出都管得严,你还偏要去凑这个热闹。”陈佑方故作严厉地斥骂道。

    陈锦端嬉皮笑脸地和她爹耍无赖:“陛下又没下令说禁止出城,只是加强巡逻和检查而已,连戒严的标准都没到。一年里就只有那么几天解宵禁,我和乔家阿姊都约好了,就去四月河边吃吃糕点赏赏月,子时之前肯定回来。”

    不在军营时,陈佑方向来拿这个骄纵的女儿没办法,递了令牌给她后又叮嘱道:“不要惹事,赏了月就回来。”

    陈锦端拿了令牌就往外跑,边跑边喊:“知道啦!爹你就放心吧。”

    陈锦端想着今日一别,再见到母亲都不知该是什么时候了,便拐去了赵氏的院子里给她娘请了个安,还笑嘻嘻地让赵氏保重身体。

    赵氏笑着问:“下面的小丫头们新做了酸角糕,要不要陪娘再坐会儿?”

    侍女适时地端了一盘酸角糕上来,陈锦端直接用手捻了一块进嘴里,模糊不清地说:“不了,我和乔阿姊约好了去四月河边用滋饴斋的糕点,在这吃了怕待会儿就没肚子了。”

    赵氏看她就要走,忙叫住她,从榻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件巴掌大的圆形器物来。

    赵氏把东西放进陈锦端手里,温柔道:“这个翠金镯是我娘在成婚那日给了我爹,我及笄后我爹又交给我的,之前怕你顽皮、不懂事便一直没给你。我爹和我娘恩爱了一辈子,我想也有这镯子的作用,现在我把它给你,你将来再交给你想要与之相守一生的男子,娘祝你们能够分甘共苦、永世偕老。”

    陈锦端看着手里通体翠绿,中间镶着一条金子做装饰的镯子,语气有些疑惑,“这样的东西……”

    她想问为什么没有给爹,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想起幼时去乔阿姊家中玩常能看到阿姊的爹娘在家中说话,两人脸上都带着笑,偶也会遇到两人吵架,乔阿姊的爹是文臣,她娘却是将门之后,她爹被她娘打得满院子跑,一边跑一边求饶,陈锦端被这场景吓得不轻,乔阿姊却毫不在意,而她爹娘往往第二日又能如胶似漆地一同上街。

    而自家爹娘别说打架了,陈锦端从小到大从来没见两人红过一次眼,陈佑方很少来后院,即使来了赵氏也是恭恭敬敬地侍奉着,从不多说一句话,陈佑方往往是沉默着来,待不到一刻钟又沉默着走了。

    直到陈锦端能拿起实木做的剑后,陈佑方才终于找到理由,常常来后院教陈锦端剑术,借着陈锦端练剑的时间拼命往赵氏房里瞟,赵氏却很少出来,只让侍女端些解渴的汤汤水水来,夏天是冰镇梅子汁,冬天是梨汤,从不缺席,可赵氏一眼也没有出来看过。

    这样的关系,实在不是能给出白玉环的关系。

    “好了,你不是和乔家的孩子约好了吗,快去吧,别让人家等你太久”,赵氏又拿了块酸角糕喂进陈锦端嘴里,叫了声她的乳名,“阿翛,出门在外,要多多保重。”

    陈锦端有一瞬间疑心母亲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的计划,可她也不敢点破,只能应着是,然后把白玉环收进怀里,向赵氏行了个礼,看赵氏脸上笑意不改,才出了门。

    陈锦端走出院子的一瞬,赵氏脸上的笑,陡然换做了担忧。

    陈锦端按照计划将素兰放在了滋饴斋,又故意将头探出车外大声说:“素兰,你进去买糕点,我去接了阿姊再过来接你。”

    随后便令车夫去了无方巷,马车停在无方巷尾,陈锦端使唤车夫去无方巷内买些清酒,自己在这等乔阿姊。待车夫进了酒家,便忙让换了小厮衣服的裴归上马车,车夫回来了又同车夫说乔阿姊派人来说她已到了四月河边,让她直接出城去。

    陈锦端还问了现在什么时分了,马夫回了后又急道来不及了,让马夫先将她送去四月河,再回来接素兰过去。

    马夫于是快马加鞭,将陈锦端送到了四月河,裴归便趁着马夫搬酒的空档下了车隐入人群中,待马夫走后又出来。

    中秋解三日宵禁,这是第一日,中秋前夜。

    四月河边人如浪潮般翻涌,多得是年轻男女在河边聚会,河水波光粼粼,陈锦端看过去觉得有些晃眼。

    “时间紧迫,我们走吧。”陈锦端扯了扯裴归的麻布袖子道。

    裴归点头。

    两人便逆着涌向河边的人潮往反方向走。

    每逢佳节,四月河边总是人山人海,有人的地方便有生意,走出河边五里地便有客栈,陈锦端向店家买了两匹马,借地方换了身不显眼的粗布衣裳,裴归则趁这个时间在店里打包了些不易坏的素饼,而后两人就马不停蹄的往南走。

    山路本就难走,更何况是在夜间。

    陈锦端在军中待了两年,还带兵打过仗,骑术自是不必说的,裴归却只在马场里跑过两次温顺的马,发觉自己同马不对付后就没再尝试过,对马术基本上是一窍不通。

    陈锦端怕他摔了,便嘱咐他跟好,自己驱马跑在前面。

    跑了许久,陈锦端抬头看才发觉已月近中天,考虑到裴归,便寻了山头上的一座山洞做暂时歇脚的地方。

    马被拴在山洞外的树上,绕着粗壮的树吃草。

    枯树枝被堆作一团,很轻易地就被火折子点燃了。

    “你如何了?”陈锦端问。

    裴归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一个胡饼递给陈锦端,嘴里说道:“无事,你呢?”

    陈锦端接过胡饼咬下一口,摇头示意自己也无事,裴归这才从包里掏出一个素饼开始啃。

    “你吃得怎么是素饼?”陈锦端吃下半个胡饼才发现裴归吃的和自己不一样,问道。

    裴归原本束好的黑发掉下来了几缕,透出些许憔悴,反倒显出几分同平日里不一样的俊秀来,他白净的手指被粗糙的缰绳磨出几道伤口,手掌心刻意地向内翻,想要藏住几道透血的伤痕,他看向陈锦端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也透出荧荧璀璨的光辉,看得陈锦端心口一窒。

    “我这包袱里全是饼,怕你觉得素饼没味道,我就从家里带了些胡饼,好吃吗?”

    陈锦端胡乱点头,又偷瞄了裴归几眼,待裴归疑惑地转头看她时才吞吞吐吐道:“子回,我就这样带你走上了不归路,真的做对了吗……”

    陈锦端向来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裴归何时见她这般犹豫过,便不由地握住了她的手,认真道:“阿翛,那你呢?你原本是将军府独女,金枝玉叶,年仅十七就两次带兵抗匈奴、遏北鲜,你才是真正的前途无量,和我走上这样的不归路,你后悔吗?”

    轮到自己时陈锦端倒是果断,斩钉截铁道:“不后悔,”似是怕裴归不相信,还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后悔,我从来不做会后悔的事!”

    裴归笑着轻抚陈锦端的面颊。

    还是九月间,晚间虽有些凉,经篝火一烘,却也能够忍受,两人就在篝火边和衣而眠。

    今夜两人再次交心,让陈锦端心中沉甸甸的包袱卸下不少,她便睡得较往日沉了许多,迷迷糊糊间却忽感有人在推自己,陈锦端睁开眼才发现面前的火已熄灭,刚要说话就被人捂住了嘴。

    裴归一手捂着陈锦端的嘴,一手放在自己的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眼神示意陈锦端听外面的声音。

    外面窸窸窣窣地有人踏过草丛的声音,还有火把噼啪作响的声音,听起来人数不少,且离山洞口已不足三十米了!

    陈锦端一惊,忙拿过裴归的包袱冲出洞口,将包袱系在其中一匹马脖子上伪造出有人在上的假象,而后用匕首割断拴马的绳子,又朝着两匹马的屁股各刺了一刀,两马嘶鸣一声便如箭般冲了出去。

    搜山的人们忙朝着马的方向围了过去。

    陈锦端边往山洞里跑边收了匕首。

    “快走。”陈锦端低声喊道。

    两人便往山洞里冲。

    陈锦端刚进来时就已经观察过了,这山洞里有两条朝向山体里的小路,里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有无出口、出口通向哪都未可知,现下被人围了洞口,也只能硬着头皮随便选一条走着试试了。

    小路只能容下一个人弯着腰过,进了小路后两人就两眼一抹黑了,只能一前一后用手摸索着走,裴归是国公府世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大概是因为紧张,连呼吸都格外粗重。

    陈锦端凝神听了听后面的动静,才轻松道:“子回,你怕蛇吗?”

    裴归黑暗中扶着墙的手一顿,故作无所谓地问道:“这里,会有蛇吗?”

    小路中空旷又寂静,除了隐约的滴水声便再无其他动静,于是裴归语气中的紧张也被陈锦端听得清清楚楚。

    陈锦端忍不住轻笑,故意道:“是啊,你知道山洞里的蛇会听人的呼吸声吗?它们会顺着人们的呼吸声找到人,然后跳到人的鼻子上,一口咬在人的嘴唇上,毒素顺着嘴唇迅速流向全身,人就会中毒昏迷,只能躺倒等着被吃了。”

    身后原本粗重的呼吸声立马消失了。

    陈锦端知道身后的人是被吓到了,又笑着劝他:“诶,你别憋气啊,小声的呼吸蛇是听不到的,你别没招来蛇,先把自己憋晕了。”

    听着身后人重新开始喘气,只是声音比一开始小了不少,陈锦端才终于放心。

    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两人便知是搜山的人已经进了山洞,便又噤声了。

    两人弯着腰快速在小路里行走,前面有水声,迎面又有微风吹拂,陈锦端能根据行军经验判断出前方定有出口,裴归也能根据书中看来的经验判断出相同的结果。

    这山不小,小路像是走不完一般,一直绵延着伸向山体内部,身后传来靴子踢动碎石的声音,明显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两人一步也不敢停,即使腰酸腿软也强忍着往前走。

    小路上方不时垂下几条枝叶,枝条扫在脸上,裴归每次都疑心是蛇爬在了他脸上,矜贵的世子每次都被吓得浑身一震,嘴里却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中途听见身后没了声音,两人才终于停下休息了会。

    这条路黢黑一片,陈锦端只能猜两人应该已经走了大半天了,外面应当已经天亮,此时又饥又渴,陈锦端不免有些后悔。

    早知道当时就把自己包袱系去马背上用来引开搜山的人了,那时想着自己包里有许多金银,裴归包里都是吃的,只要出了这座山,身上有钱,总能找到人家买些吃食的,于是就舍弃了裴归那个粮食包,谁能想到这隧洞会这么长,走到筋疲力尽了还没见到亮光。

    陈锦端感受到脸上有水滴落下,忙拍拍裴归,让他过来仰着头喝点水,虽只是小水滴,却也聊胜于无。

    两人歇了会儿,体力还没恢复多少便听见隧洞中又传来脚步声,于是二人便又强撑着起身接着往前走。

    因为不知身后追赶的人究竟是来找他们的,还是山中土匪,陈锦端担忧下便让裴归走在了前面。

    裴归不肯,陈锦端凑在他耳边用气声劝道:“我会武,手里又有匕首,若是被追上了我还能反抗一二,再说,不过前后一两步,能有什么区别?无论是什么人在追我们,我们总归是同生共死的。你不是说我是女将军?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快走吧,待会儿被追上了,我们就当真要前后脚踏上奈何桥了。”

    裴归的脚步早已踉跄,陈锦端一边注意着身后的动静,一边在心中拼命祈祷快点到出口吧,两人在长时间弯腰奔跑之后,早已是强弩之末,再跑下去,必定会被身后之人抓住。

    水声渐渐增大,听起来像是瀑布的声音。裴归心中喜道瀑布所在地应当就是出口,却又不免有疑虑,此前并未听说汉中和南阳之间有瀑布,此时为何会有瀑布的声响?

    终于,再次拐过一个弯道后,前面出现了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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