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用完膳,陈锦端就催着她的母亲离开,陈老夫人赵氏摸了摸她的手,伤心地看着她。

    “阿翛,你还是要去吗?”

    赵氏如今年近四十了,从那细微的皱纹中仍可以看出她年轻时极美,一双眼睛中永远泛着水光,蹙眉看人时,盯得人心颤。

    陈锦端笑哈哈地打马虎眼,“娘你在说什么啊,我能去哪啊。”

    赵氏垂下眼,摆弄着女儿的手指,缓缓说道:“子回是个好孩子,只是有缘无份……罢了,你若想去,去问个分明也好,问完了就别再念着他了。拿得起放得下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

    陈锦端眨眨眼,没接话。

    赵氏起身往外走,身边侍女扶上她的手,她走得慢,说话的声音也慢:“你父亲今晚不会过来的,你有什么要说的,都说完了再回来罢。”

    陈锦端默默看着赵氏的背影远去,自己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氏走后,陈锦端又等了一刻,才派小厮去前院打听,小厮说陈将军在和夫人说话,看着大有要长谈的意思,陈锦端这才换了身轻便的衣服,翻身上了墙。

    素兰不会武功,在墙下急得直跺脚,陈锦端骑在墙上对她说:“你且放心吧,问完我就回来,我身手好着呢,出不了事。”

    说完就一个翻身下了墙,朝国公府去了。

    国公府增了许多守卫,过一会儿就走过一队,这么明目张胆在院墙外巡逻,陈锦端猜想这防得就是她。

    陈锦端在原地扭了扭手腕和脚踝,估量着自己上墙要多久,又等了一会儿,看准时机一蹬墙就上去了。

    刚上去就听见守卫的软甲声,又急忙翻了下去,这次倒是没站稳,一屁股坐地上了,手还在地上杵了一下,立时就感到一阵刺痛,外面立马就有人问:“什么人?”

    陈锦端忍着疼,一动不动想等着守卫离开,没想到守卫在外面说:“进去找找。”

    来过一次后,陈锦端就记住了裴归的院子要怎么走,一轱辘爬起来,甩甩手就径直往那边走。

    裴归院子外倒是没有那么多守卫,只有两个小厮样子的人站在月门外,守着里面的人,看起来是觉得府外那些守卫已经够起到警告作用了,外人再无可能进来到院子里。

    陈锦端绕了院子一圈,发现没地方可翻,就只能绕到侧边给两个小厮一人一个手刀,两个小厮软绵绵地就倒下去了。

    看来这两人不会武功,至少武功没有陈锦端厉害。

    人人都知道裴归不会武,他爹连守卫都放心用不会武功的。

    陈锦端进了院子,看见正厅里空荡荡的,摸到后面找了一番也没见人影。

    一时找不到裴归在哪间房,她便压着声音叫了两声子回。

    侧边小径上立马出来一个小厮,陈锦端刚要躲,就看出来他是常跟在裴归身边的长缨,便跟了上去。

    长缨将她带到一间房前,示意陈锦端进去,自己则在月门前守着。

    陈锦端推门进去,入眼的就是一座山水屏风,绕过屏风就看见裴归在榻上趴着,被子盖到腰部,身上披着一件墨绿色的外衫,从肩膀上露出的白色料子可以看出他里面只穿了里衣。

    陈锦端心下一惊,急忙上前去,跪在他的榻边,轻唤了声:“子回?”

    “你来了,”裴归虚弱地说,“抱歉。”说着就要起身。

    陈锦端忙按住他的肩,却感受到手下的他一颤,慌乱地问道:“你怎么了?”

    手一掀就将他身上随意盖着的那件外衫掀开了,接着还要去剥他的里衣。

    裴归本来就没什么身手,现在又病又伤的,更是敌不过陈锦端,轻易就被她拉开了衣裳,将半个背脊露了出来。

    看到裴归光裸的背的一刹那,陈锦端愣住了。

    裴归是国公府的世子,平时自是千娇万贵的,又不曾习武,身上的皮肤随时都是白生生的,也没什么疤痕,陈锦端想他可能连打都不曾挨过,可现在那原应白润的背上却横一条竖一条地布满了血痕,血已经凝固了,可红肉还在往外翻,说是皮开肉绽也不为过。

    眼睛一眨,陈锦端的眼角就流出一滴泪来,她在战场上见多了这种伤痕,可她没想到她眼中光风霁月的小世子身上也会出现这么狰狞的伤痕。

    裴归一直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哭了,忙伸手去给她抹眼泪,嘴里道:“没想到女将军也会哭啊。”

    他的手抬起来就会牵扯到背后的伤口,举到陈锦端面前时早已抖得不成样子,却还是强撑着给陈锦端擦眼泪。

    陈锦端一把攥住他的手,她的手也颤悠悠的,低下头,将他的手牵至自己额前,眼泪流了满脸。

    裴归没见过她这样,这下倒是有些束手无策了,轻声哄道:“别哭了,我没事,”话说到一半,却突然打住了,凝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陈锦端摇头。

    他却将手收了回去,强撑着坐起来,将她扶上榻坐着,拉过她的手细细看了一遍,又上手摸着手骨轻轻动了动,问:“疼吗?”

    陈锦端摇头,他不放心,再仔细摸了遍手腕和手掌,才说:“骨头应当没事,”又伸手去够榻旁小木柜上的盒子。

    陈锦端看他动作吃力,怕他再扯到伤口,就替他拿了那盒子。

    待裴归将盖子揭开,陈锦端才知道那盒子里装的全是些瓶瓶罐罐,裴归挑挑拣拣,总算挑出一瓶,瓶底一倾,就倒出黄色的药油来,他将药油在两掌之间搓热了,又对陈锦端说:“手,伸过来。”

    陈锦端将一只手伸了过去,裴归就细细地替她揉捏起来,那药油被搓得热热的,连带着陈锦端整只手都是热的。

    陈锦端止住了哭,看着手边的盒子觉得好奇,另一只手就去扒拉那些瓶子,一个个拿起来闻了闻,才知道这些全是药,外伤内伤、见血的不见血的伤,全都能从这盒子里找到对症的药。

    “这里这么多药,你怎么不用?”陈锦端问。

    裴归身上的伤,最多也只是清洗了一番,绝对没有用过药,陈锦端在军中行走过,识得裴归背上的乃是鞭伤,看起来有两日了。

    这么些天了,血肉还在往外翻着,可见没有抹过药。

    裴归认真给她揉着手,没有回答。

    待药油吸收得差不多了,陈锦端将手抽出来,裴归就低下头静静地坐着,嘴巴嗫嚅着。

    陈锦端猜他是想说对不起,便没有给他机会,先说了:“趴下吧。”

    陈锦端按着他的双臂使了点劲,就将他按床上了,一把将他的衣服掀开,再伸手拿过刚刚自己闻过的外伤药,拿着小木匙一点一点地给他上药。

    裴归闷哼一声,轻声唤道:“锦端……”

    陈锦端仔细地给他上药,眼睛死死地盯着红彤彤的伤口,问道:“怎么弄的?”

    裴归顿了顿,说:“我爹打的。”

    陈锦端的手也跟着停了一停,小声说:“裴国公也当真能下得去手。”

    裴归安静了一瞬,又说:“抱歉。”

    “这些日子为何只给我送了一封信?”陈锦端问。

    药膏擦在伤口上火辣辣地疼,裴归忍着痛回答道:“我这几日都在祠堂,出不来,昨日回了院子就被人守住了,院里只留了长缨和我,都出不去。”

    “那信是怎么送出去的?”

    裴归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郎中的弟弟是无方巷中卖酒的,我答应他过两日密真使者来时,推荐他们去他那买酒,他就同意帮我送信。”

    陈锦端叹气道:“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答应这种要求。”

    裴归最是端方正直,平日里连路边无主的李子都不会去摘,路上捡着一文钱也要交给衙门,怎么会答应这种徇私的要求。

    “我……抱歉。”裴归不知为何,倒向陈锦端道起歉来了。

    “你朝我道什么抱歉。朝中大把的人做这种事,只是你不知而已,不必自责。再说了,你这是为了递消息给我才答应他的,实在不行,你就把这笔账安我头上吧,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正直之人。”

    听陈锦端越说越离谱,裴归倒是被她逗笑了,缓缓说:“我自己做的事,自然自己当,赖在你身上,岂不更无耻。”

    陈锦端看他笑了,知晓他不被此事困扰,才转而说另一件事:“我这次是专程来问你的,你那封信是何意?”

    裴归嗫嚅半晌,还是垂了眼,未说出口来。

    “你不要不说话,我问你‘携手看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临分少伫已伥伥,此段不堪回想。’是何意?”陈锦端捏着他的下巴硬将人脸转过来面向自己,一双桃花眼死死盯着裴归,放慢了语速背了一遍信中的内容。

    “我看不懂这些文邹邹的酸诗,我要你给我说,这是什么意思?”

    裴归不敢看她,被捏着下巴也依旧将视线投向床榻上,今日已经说了太多抱歉,这一句“抱歉”再也说不出口。

    背上的伤似又牵扯出千万缕疼痛,连着前胸中的心抽搐着疼。

    陈锦端看他不说话,叹着气松了手,眼神却还是盯着裴归,一丝一毫也不错开,接着问:“你要同我一刀两断吗?”

    “没有!”裴归这次回答得倒是利落,陈锦端话刚落他就接上了,“我并无此意。”

    陈锦端将药瓶重重落在床榻上,一字一句地问道:“裴归,你不要这样不清不楚的,官位、爵位和我们的将来,你究竟要舍哪一个?”

    裴归似乎是被逼得无法,终于抬头直视陈锦端了,他目光如炬,说出来的话却依旧缓而轻:“我要舍哪一个?我有得选吗?我何尝不想同你在一起,我连聘礼都备好了,只等中秋过后便去将军府提亲,可皇命难违,我是被逼着选官位的!”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嘶哑。

    陈锦端问:“你愿意舍官位、舍爵位、舍富贵?”

    裴归恳切道:“我愿意,我愿意的。”

    陈锦端还想问,可看着裴归悲伤的眼神,心中也不免酸涩,稍一犹豫,忽又听得外院传来吵闹声,那长缨在外头大声喊道:“世子伤还未好,你们进去扰了世子养伤,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情况紧急,裴归忙坐起身来,又牵扯到身后的伤口,疼得神情一凝。

    陈锦端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舔舔嘴唇问道:“如若我们只有一条路——我们都抛了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一起远走高飞,但是你可能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家中亲人,将来也不能再封侯拜相、名满天下,我们只能做世间最普通的人、最普通的夫妻,你可愿意?”

    裴归颤着手,眼里重又有了希望,忙答应道:“我愿意。”

    陈锦端又追问了一句:“真心话?”

    “是,真心话。”这次裴归回答得更加坚定了。

    “好,”陈锦端定定神,问,“密真使者什么时候来?”

    “十四日后。”

    陈锦端眼珠转了转,思考了一番,说:“十日后中秋前夕,戌时无方巷巷尾,我拿着我爹的令牌说要出去四月河边赏月,你扮作小厮,我们出了城,就不再回来了。”

    裴归重重点头,郑重道:“好。”

    门外吵嚷声越来越大,长缨虽是世子身边的人,但那些个守卫是奉国公爷的命令行事,要阻拦他们只怕也力不从心,只能拖延个一时半会,现在看来已经是极限了。

    陈锦端得了许诺,心中比来时轻快了不少,将那装满药瓶的药箱子往里推了推,快速道:“你记着好好涂药,内服外用一顿都不能少,饭也好好吃,十日后的路上有得饿呢。”

    裴归看着她的眼应好。

    她放心了,便起身往后窗走去,看来是想翻窗走。

    裴归急道:“你手上的伤也别忘了用药。”

    陈锦端随意应了声,这点小伤,过两日自己就好了,刚刚由着他给自己上药也不过是想看他为自己担心而已。

    半条腿都搭上窗槛了,她忽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和裴归说:“你院外那两个小厮被我劈晕过去了,地上还挺凉的,你记得帮我给他们赔礼道歉,补偿一番。”

    裴归笑着点了头,她才终于放心,轻盈地如小鸟一般飞出了屋子,只留裴归还愣愣地含着笑坐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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