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后,竹亭桌上剩了残羹冷炙未收。

    李不寻鬓发滴着水,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望向东方一抹白。

    黎明这会儿的暗在这种雨夜里更显得浓郁,千百里荒山孤影,唯有这人有一点昏黄灯光。

    他冷不丁来了句,“这灯开了一晚上,浪费了好几度电吧?”

    飞光回神干巴巴接话,“这种灯又不费电……”

    苏春稠含笑挑眉,他说大白话你还真接啊!

    飞光脸色一红,手忙脚乱,去屋里取了酒精纱布和干毛巾来。

    李不寻撩起衣摆,皱眉看了眼,已经不流血了,皮外伤,接过毛巾胡乱擦了一把头发,担水一样将毛巾搭在脖子上,乱糟糟的头发翘得乱七八糟。

    “不是说幽冥道相隔吗?”

    秋后算账,李不寻到底不是眼瞎耳聋,特地问苏春稠,“你怎么就能大开幽冥门?”

    “隔人鬼,隔妖怪,不隔我。”

    苏春稠笑道:“哎呀,我最近想起来一些往事,零零碎碎记得几个保命的术法也不奇怪,道爷要是刨根究底,那我可说不上来。”

    “好好好,行。”李不寻转念一笑,“你管你那那叫术,那爷给你讲讲,我们用的术是怎么回事。”

    苏春稠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像你见过的囚风阵、入梦术,凡是违逆万物之理的都属术之列。术不可滥用,代价多半是寿数气运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而损耗多少取决于所用术对世界造成的影响有多大。”

    “术乃左道,除了那些被批命有仙缘的,搞不好真能做神仙,其他人都要拿命来抵。”李不寻死死盯住她,咬牙切齿道:“张重隐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杀人犯哪里都是,但人所行诸恶有司记功过,你做的要拿什么来抵?”

    苏春稠摊手耍赖,“随性而为,想不起来了,不知道啊!”

    半真半假,她看张重隐不顺眼是真,最后这一下也是凭心所为,做都做了,随便他怎么追问。

    李不寻冷笑,“你最好永远想不起来,不然当心肠子悔青了!”

    淌过时间长河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后悔,总难免,但眼下苏春稠是不后悔的。

    昨夜雷雨,张重隐的肉身在树下被雷击中,监控都看到了,凌晨时候,他竟然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回家睡觉了。

    三日后,才有邻里报警,说他死在家里,法医验过,死因是心脏麻痹。

    张重隐事毕,知微观却遭了灾。

    冻雨桐叶半凋零,天一好,簌簌落下好些叶子,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损失。

    展明月酒醒时,竹亭桌下只余了苏春稠和飞光两人,他没什么也没说,展明月打了个喷嚏,着急忙慌地想起来还有事。

    下山前,苏春稠说:“你手腕上的铜钱以后应该用不到了。”

    展明月解开红绳,双手奉还给她,不觉得神仙姐姐会骗她。

    至于为什么用不到了,展明月突然不想深究了。

    “你那梦中人,也不会再入你梦中。”

    展明月愣神,挠挠头,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只听到晨风吹过山侧竹林风致,宛如太息。

    也许确实有一道玄之有玄的大门在她眼前洞开,现在,这道门关上了。

    展明月迎着拂晓的风下山,奔赴她光明璀璨的未来,那一定是和黄昏梦中毫不相干的世界。

    但她忍不住回头,看到翩然将去的神人目送她归去,渐杳杳不可循。

    展明月猛一拍脑袋,“忘了,没给钱!”

    算了,先欠着,下回再来!

    苏春稠端详着掌心上的这串红绳铜钱,正面“金玉满堂”,背面“长命富贵”,李木叶还要靠这几枚铜钱定身魂。

    至于有没有作用,苏春稠只当是聊胜于无。

    李木叶自昨夜变作原形就一直在睡,李不寻的皮外伤看着没什么大碍,就是人有点失血后的头昏眼花,还怕冷,起灶烧火做饭时他都快要钻进火堆里了。

    谷雨节令后十天,畏寒成这样,实在不像没事人。

    小道爷不愿在人前露怯,一见苏春稠来了,正襟危坐往灶台里塞着干柴,可惜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含了糖块,比李木叶还不会藏。

    苏春稠笑着看他逞强也不拆穿,只摇晃着铜钱串问李木叶的情况。

    “小松鼠是你从哪儿捡来的?你这当爹的知道他怎么变成这样的吗?”

    他咬着糖块嘎吱响,苏春稠心道:小道爷牙口挺好。

    “鬼市。”李不寻看着灶底的火,弓腰捏着干柴捣鼓,“他是爷在鬼市捡来的,刚到知微观怕生得很,花生坚果饴糖哄了好几天,本来想学老头子养个徒儿……”

    火苗有些熏人,熏得人脸庞发热,小道爷轻嘲,“谁知道他死活不喊师父,非要喊爹。”

    李不寻将干柴捅进火里,恨恨长叹,“爷就说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讨债来的小人儿,这会儿睡在床上不缠着要糖吃了,李不寻揪心也没办法。

    苏春稠把玩着小铜钱,不管是谁给的李木叶,给他的人总是盼着他长命平安的。

    飞光心大得很,挖竹笋时发现了一颗桑树,已有红紫的桑果,顺手捋了一把,这会儿就坐在门槛上吃桑葚,听着屋里的人说话,口中酸涩的果子都没味道。

    “昨天那么多人,不好塞给小松鼠葚果,哪知道今天就这样了……”

    他一条腿跨过门槛,依门侧望,对李不寻说:“李道爷应该听说过‘生化不息’吧?”

    《素问》中说:阴阳者天地之大道也,万物之纲纪。然而《素问》是医经,医道同源、一体、互补,但到底是医家流派。

    天地之气,生化不息,无阻无滞,这算是道医的路子。

    而会做法的男子多,女子属阴多习道医。

    飞光师承比南山这座破落知微观好上很多,他知道这女道医在哪里。

    “天底下最有钱的道观养个女道医根本不是事儿,小松鼠的病应该也不难治。”

    李不寻黑了脸,“础州,阆月山,青霄观。”

    飞光不清楚李道爷和青霄观打过交道的事,仍说道:“你知道啊?青霄观闻鹤雪在咱们之间挺有名的,这女道医年纪还小不怎么出名是因为她师承前几年才羽化,她年纪还不大,叫凌霜。”

    李不寻摇头,他所知的所有跟道士有关的,都是从宝月师父这里传承下来的,包括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没听说过凌霜的名头很正常。

    “凌霜道友看病要的诊金不多,就是你得带着小松鼠到础州求医,麻烦一点。”

    路远不是问题,但础州这个地方不好,算了,为了李木叶去撞撞运气。

    眼看李道爷松口了,飞光趁机追言,对苏春稠说:“再有几日立夏,青霄观要办清醮会,这种盛会别家也会办,但青霄观毕竟是执牛耳者,到时候我们玉山书山观也会有人来,可以让我师父给你找找你的那些过往记忆。”

    “你一直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术,还不知深浅厉害,这怎么能行……”

    苏春稠走到飞光身旁,弯腰拍了拍他肩膀,笑眯眯道:“不劳烦你师父了,其实我近来想起了不少事,只不过有些模糊而已,慢慢会好的。”

    飞光歪头摸鼻子,怀疑她话的真假。

    真想起来了怎么还敢胆大妄为?

    “我跟你说,我师父可不是我这样的半吊子,他老人家……”

    苏春稠款款跨过门槛,把他的话音甩到了身后,显而易见地不信任嘛!

    飞光来不及追她,一下没扶住门槛,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看到倒着坐在小板凳上的李道爷摸着橱柜下的方糖罐子,淡定地又塞了一颗进嘴里。

    飞光仰头,屋檐矮,这是真破落户啊!个个表里不一,只有他以诚待人,没天理……

    庭中的泡桐树叶掉啊掉,一层新绿落在青石砖上,雪水一化,又成了泥。

    很快要立夏,重重叠叠的润叶闷在潮湿中,散出腐草的味道,倒是也不难闻。

    苏春稠绕到李木叶和小道爷的居所,小松鼠睡得四仰八叉的,看着不像是身体不舒服,她将小铜钱系到小松鼠的手腕上,果见他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珠醒了。

    醒了也不觉得现原形又多难为情,蹦蹦跳跳到苏春稠怀里,小脑袋亲昵蹭了蹭。

    “你爹说要带你去青霄观找道医看病。”

    “吱吱!”小松鼠反应剧烈,差点在她怀里打了个滚,明摆着不想去。

    “你修个八载十年是能没什么事,你爹可怎么见人,二十出头有个五岁的孩子,三十岁了,孩子还是五岁?”

    小松鼠颓然,当然知道自己长不大这事儿给穷爹惹了好多流言蜚语,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去础州。

    苏春稠右手食指在他眉心上一点,小松鼠又变回了李木叶,两手搂着她脖颈,在她怀里拱了拱。

    “暂时的,起码能让你说话,外人看起来也是个小孩。”

    李木叶小声说:“阆月山青霄观我听说过,那里不好,山是黑色的,水是黑色的,人也都是黑心肠的,阿爹的师父就是在那里消失的。”

    第一次听到宝月师父归去的事,思及张重隐所说的,小道爷十六岁宝月师父远游未归,应该就是这事。

    苏春稠拍着李木叶的后背安抚他,心下想的却是,还是便宜了张重隐。

    李木叶闷在她肩上,瓮声问:“你跟我们一起去。”

    “好。”

    “还要跟我们一起回来。”

    苏春稠笑着从窗棂远望,山间溲疏枝条垂坠,开了白色的小花,燕雀衔枝飞回。

    琼草乐,客衔春山小,何妨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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