础州这座城,历史遗留文化底蕴深厚,一经宣传,早就是遐迩流观的旅游名城。

    相较于春有的十里油菜花,夏有清清圆圆的荷塘,秋冬绿荫树下的景观,阆月山既不高,也不险峻,比起东西南北雄奇壮丽的山岳来更是不值一提,当地人却不敢怠慢,只因山上有座观,传承千年之久的道观。

    春末夏初时,阆月山附近的百姓会为青霄观办清醮会集资,从前是五年、十年、二十年才会举办一次,大概这些年础州发展不错,百姓手里有余钱,也就没什么特定整年才办的说法,可想而知是多么大的盛会。

    而且据说,青霄观主名下产业无数,遍布各行各业,础州市繁华地带有不少店面都是观主的,所以清醮会对人家来说根本不是事儿。

    不过对于穷乡僻壤出身的知微观一行来说,可真是要开眼涨见识了。

    李不寻牵着李木叶的手,重游础州。不同于上回大风阴郁,是日晴光大好,宜寻仙。

    这回目标清晰,直奔着础州西北方向。

    地图上指甲盖大小一座城市,上回来走过的几条街,还不到它的百分之一,公交车也到不了山脚下,还有一小段要走过去的路。

    生了场大病,李木叶确实有几分蔫了,不似先前活蹦乱跳,见了好吃的好玩的就走不动路。这回也走不动路,是真的走不动。

    阆月山不高,只能算作一座小丘陵,向上盘盘折折百十个台阶,仰头见仙人。

    山下小镇常有集会,一条街上都是摆摊开店的,青砖缝里长着碧绿的苔藓,十步一屋檐,百步一凉亭。

    当爹的心疼儿子走不动路,稍微抱一抱,但也没有抱着走娇惯他一路的打算。

    李木叶乖巧坐在老榕树下的石条凳上,面色如纸,耷拉着眼,垂头丧气。

    李不寻蹲在他身前,指着斜对街树荫下的糖水铺子,笑说:“绿豆沙要不要?”

    李木叶摇头,飞光兴冲冲举手说:“我要我要!”

    他刚说完,听到李道爷皮笑肉不笑说了句,“买!”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又穷又抠门的道爷竟然自掏腰包,让飞光去买糖水。

    飞光看着平向上举着的手掌里的钱都愣了好久,李不寻抬手拍他脑袋,脸色一沉,作势要收回,飞光龇牙大笑,蹿到街对面冲他做了个鬼脸。

    李不寻艳羡他的精气神,转眼再看走走停停,落后他们有百步的苏春稠。

    她正在一个卖扇子的摊位上举着一把木质镂空绘红梅的扇子,扇子下坠着红扇坠,扇风撩起她前额的碎发,一起一落,笑靥半遮半露。

    李不寻还没说什么,李木叶这小子先咧嘴笑了,竖起个大拇指说:“好看。”

    嘿,话你说了,财得我破。算了,破财免灾,十块钱的扇子还能怎么着?

    买了糖水、买了扇子,眼看着也到了阆月山脚下。

    李木叶目光寻着巷尾处的一个小摊,像是古早年代走江湖招摇撞骗的神棍支的摊子,竹竿上擎着的招牌不是什么“神算子”,而是“丹青妙笔”四字,久久回不过神。

    那摊主是个白衣小姑娘,正向他们这边看,手上持着一支毛笔,沾墨作画。

    白衣小姑娘察觉到李木叶的视线后,遥遥向这一家子作揖。

    阆月山下道爷仙姑果然不少,换了常服摆摊要不是这一揖,还真看不出来。

    李不寻见多识广,这种街头艺术在各大古城古巷多得是,价格嘛,上下限也大得很。

    他不想当这个冤大头,奈何人家已经找上了。

    “朋友朋友,评一评画得怎么样,不满意不要钱!”

    李不寻不耐烦,其他三个都硬着脖子张望。

    丹青水墨还没干呢,苏春稠好奇地用手指点了点,不出意料指尖沾了一点浓绿色水渍,是大榕树阴影的颜色。

    树下有石条凳、风铃,还有小小的李木叶,就连飞光少年跑着递糖水的憨态都惟妙惟肖。最绝的还数苏春稠,仰头接天连碧叶,手捏半开竹扇,风吹鬓发,低眉浅笑,温柔与无情间那一点,当真不愧招牌上的“丹青妙笔”四字。

    只不过……没有挪过脚的小道爷怎么没有入画?

    飞光指着那一出空白的地方,拍大腿笑得十分放肆。

    “怎么唯独不画李道爷?”

    白衣姑娘莞尔,眯眼笑,“忘了。”

    李不寻冷笑,李木叶这小崽子都没忘,我这么大个人你忘了,该不会是故意针对我吧?

    “要不要买?”

    苏春稠偷瞄了一眼小道爷的神情,摇头笑道:“这幅……不敢要。”

    白衣画家不气馁,从肩膀侧背着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张地图,给苏春稠、飞光、李木叶一人发了一张,又漏掉了李不寻。

    飞光捂嘴偷笑,这下更明显了,这画家就是在针对李道爷。

    李不寻叉腰冷笑,弯腰抱起李木叶,挑衅地说:“给爹看看。”

    白衣画家不理他,反而指着地图说:“这里可是阆月山青霄观脚下,对小道这幅画不满意,可以领各位道山上。那山上可有一棵千年的银杏树,银杏树下一站,风姿飒飒,能留下一幅丹青来,是多好的事!”

    李不寻嗤道:“大夏天看什么银杏树大青叶,还画什么老掉牙的画,手机咔咔能拍遍阆月山。”

    话糙理不糙,就是有点对花啜茶,太煞风景。

    苏春稠左右打量这俩人,瞧着也不像旧相识,难不成天生不对付?

    她悄悄向旁边退了一步,打算再观望观望事态。

    哪知道这姑娘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块牌子,理直气壮,牌子上写“严禁拍照,违者罚款500”。

    李不寻张了张嘴,哑了声,到底是被这一手操作弄得哑口无言。

    “举牌子那个,赶紧,把牌子放回去!”

    迎着烈日跑来一个秃顶中年人,大老远就嚷嚷着让画家姑娘把牌子放回去。

    姑娘瘪瘪嘴,扬着牌子虚张声势。

    李不寻毫不客气,嘲笑声快要溢出来了。

    秃顶中年男人小跑过来,一手还拿着帽子扇风,走近了先拿走画家姑娘手上的牌子,说:“你还在这儿戏弄客人呢,正找你呢!”

    “三爷,那我这画怎么办?”

    “哟,我看看,这画不赖,三爷买了还不行?”

    “不卖给你!”

    树荫下一阵凉风,被称作三爷的大爷和俏丽的姑娘玩笑,忙里偷闲,也恐怠慢了客人,将熟人认作生人,仔细辨认过,有点眼熟,面上堆笑,“来了啊,来了就上去吧!”

    画家姑娘拂过鬓角侧的碎发,扬眉和一行人说:“走,跟上!”

    李不寻不明所以,李木叶和飞光踌躇不前,青霄观是千年古道场,可不是知微观那样的山野小观,随便就能进吗?

    这姑娘也不管丹青妙笔的摊子,举着木牌从帆布包里取出两个折成三角形状的黄符,塞给飞光和李木叶,眉飞色舞,有着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生动神采。

    一切尽在不言中,出于礼数,李不寻俯首作揖谢过她。姑娘嫌弃地往台阶另一侧跳,罢罢手,示意他不要放在心上,转眼却弯腰冲一直不作声的苏春稠笑得眉眼弯弯。

    “扇子很好看。”

    苏春稠也笑,指着李不寻说:“他买的。”

    而小道爷在她们说话的时候抱着李木叶上了阆月山。

    身后继续忙的秦三爷心中嘀咕道:“是哪里来的年轻人?一点礼数都没有,怎么还拖家带口的……”

    李木叶被抱在怀里,特意回头看了眼,秦三爷,他没忘,爹肯定也没忘。

    身前引路的少女给李木叶的黄符大概是隐蔽气息、定神稳心的,从拿到符纸起就心不在焉的飞光嘬着冰镇水一言不发。

    抱着一个孩子上台阶在初夏蝉鸣的天气确实有点热,李木叶摇着手里的地图,给他爹扇风。

    李不寻本来不以为然,意外瞥见了地图上曲曲折折的线路,真是对青霄观的财大气粗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

    山脚到观里这段路,都是大理石台阶栏杆,两侧矮木丛生,山花野草烂漫,来来往往人影熙攘。

    再走百余阶,眼前更热闹了。

    古色古香的老式建筑矗立在山巅,抬头一看,漆门雕栏,青霓底烫金字,龙飞凤舞写着“青霄观”三字。

    观前有一棵围栏围住的千年古银杏树,梢头的青叶子飒飒作响。

    画家姑娘扛着牌子放到观前,和这些人挥挥手,说:“你们手上有地图,再会!”

    李不寻放下李木叶,展开地图看了看,握拳,被骗了。

    进庙入观禁止拍照是常事,尤其是打醮事上。

    从来就有的规矩,主殿供奉的祖师爷不可入镜,黄表符纸不可入镜,绿章青词不可入镜,她举的牌子意思是在青霄观内不准拍。

    但这张曲曲折折的地图画的是整个阆月山,青霄观最为醒目,门口的银杏树是让拍摄的。

    但人已经没影了,留下他们也不知道挑最忙的时候来青霄观做什么,一个个茫然无神。

    苏春稠绕着银杏树转了一圈,指着树干中间分叉的地方说:“这树了不得!”

    活了千年的树都了不得,李不寻对她的话嗤之以鼻。

    “这树被雷劈过。”

    天下第一观,门前千年老树被雷劈过,要么是妖异显象,要么就是通神现象。

    单看那上彩绸招摇,挂满了祈福求愿的带子,怎么也不可能是妖异之象。

    “银杏,活三年,不算活,死三年,不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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