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兽消失后不多时,地宫下方的冰霜开始消融,三人趁机举着灯仰头观察墙上的壁画。

    “西越国初代王在所有的传说故事中都像是起于青萍之末的风一样,微末草芥,根本就不值一提。”闻鹤雪提灯叹息,带有忿然意味说道。

    石壁上雕刻的图案泛黄,已经有了彩色染料的痕迹,岁月侵蚀下有些线条模糊不清了,但石壁上刻下的故事并不复杂。

    第一幅画上只画了一个小人,弱小无力,瘦骨伶仃。

    既然是西越王陵,壁画记述应当是西越王的生平,由此看来,大抵闻鹤雪说的八九不离十。

    但李不寻和苏春稠却齐齐看他,眼神惊疑。

    “你说这话,好像你了解西越王似的?”

    “谈不上了解。”闻鹤雪提灯放到甬道口的台阶上,席地而坐,垂眸向下看。

    冰刃消融,化开的水渗透到地下,大概连通了涉河地下支流。

    他们手中的敕火符变成一张冰冷的黄纸之后,雪水全部渗透下去,地面残留一些潮湿的痕迹,不一会儿,地宫乍然升温,地面的湿痕迹消失不见。

    李不寻将外穿的棉服脱下,抬袖擦着额头的汗。

    这根本不正常,水能渗上来,还被?兽冻成玉树就不正常,更何况这么短的时间内,地下的温度不会变得这样快,怎么会从隆冬突然走到大暑?

    李不寻抚着竹剑和苏春稠开玩笑,“先冰镇再火烤,难不成西越王是什么烧烤串,正好,这还有竹签。”

    苏春稠一默,听懂了这个笑话后拍着大腿笑得不能自已,论损还得是小道爷损。

    闻鹤雪没有笑,他的脸色有些糟,莫名地狠瞪他们几眼,“慎言慎言,死者为大。”

    李不寻无所谓摊手,“肉身不过皮囊一副,真灵入轮回,这西越王早轮转百世了,说不定千万年前你就是他呢?”

    闻鹤雪眼神更幽深了,黑漆漆的还带着些微的哀怨。

    地宫寂然,依稀有水声滴答,幽暗森冷,李不寻被他看得莫名打了个哆嗦,皮笑肉不笑呵呵两声,“不会吧,难道你真是西越王转世?”

    闻鹤雪默不作声,态度分明。

    苏春稠笑得更大声了,这是什么神展开?虽然通常来说,转世和前世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一个人,但这种说法对懂“术”的人不一定适用。

    因为他们有机会取得前世的记忆,而记忆和经历本身就是构成灵与魂的东西,甚至继承前世的遗产,从心底祈盼并认同前世和今生都是自己,那样才算是一个人。

    闻鹤雪的仙缘生来就有,总不是简单归结为他命好。

    当然,继承前世遗产的同时,自然也继承前世的债务。不过亲自挖自己的坟这种事,高低算个笑话。

    李不寻没有笑,思及己身,他沉思须臾问道:“你怎么知道自己是西越王转世的,你有他的记忆吗?”

    “鬼市,前尘镜中映照出来的,没有记忆,只有些片段。”闻鹤雪陡然间对李不寻生出同病相怜的情感,“你也与前世有瓜葛?”

    李不寻绝对继承了前世的遗产,不同于他的仙缘,他是承继了宿孽。

    “哼!”他恨恨道:“爷也是从鬼市前尘镜中看到的,没身份,大概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喜欢一位冰冷孤绝、出尘绝俗的仙子,他把后世气运全抵了出去,只愿能和她来生再见。”

    闻鹤雪顿生怜悯,西越王就算了,好歹是个使天下肃然,百姓安宁的好人,功德簿上冒着金光的那种,不然不会有仙缘。

    惨还是李道友惨,情痴爱欲,听上去风月无边,真放到自己身上了,才是恨都不知道恨谁。

    苏春稠头一次听说小道爷关于前世的事,没想到是沾了闻鹤雪的光,想来小道爷要找的人正是这位孤绝出尘的宿孽。

    “要是再见到那名女子,或是她的转世,你想怎么做?”

    “仙人不会转世。”李不寻淡声绝断了她的假设,不会有转世,他也绝不承认自己和前世是同一人。

    苏春稠若有所思,小道爷提竹剑眉眼凛然,从地宫深处传来似乎是枭鸟的叫声。

    闻鹤雪握紧无色剑,凝神仔细听。

    “荒渊鬼啼。”

    闻鹤雪的剑在颤抖,他向两人解释,“西越王陵下正是荒渊,也称为罪渊,传闻中极恶之鬼和暴虐大妖被封于此。”

    “传闻中?”

    闻鹤雪仰头看了眼石壁刻下的越王纪事,点头苦笑,“只能是传闻。”

    三人沿石阶而下,片刻的功夫出了一身汗,枭鸟声似远似近,看样子短时间内不必担心。

    李不寻负手背竹剑,环顾地宫四下,正中央有一座三尺高的高台,高台上横陈着碎裂的石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依他们对西越故国浅薄的了解,这高台应是祭坛。

    祭坛朝南刻了一行铭文,不是他们所知的古文字,在这儿的三个都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当然看不懂。

    烂石头看不懂就算了。

    祭坛北面的阴影中放着一口竖着的烂棺木,柏木材质,空荡荡无一物。棺椁两侧伴有各种器皿珍宝,文史典籍,大都是兽骨竹片记载的文字。那些鬼画符一样的象形文字,他们一致认为不如抬头看壁画。

    “你不是说你是西越王转世吗?给我们讲讲西越王的故事。”李不寻毫不客气地看着石壁上举着火把和剑的小人儿对他颐指气使。

    闻鹤不气恼,但有些为难。

    “我只能看懂壁画上的内容,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都刻到陵寝里了,还能有假,你快点!”李不寻擦着汗催促他。

    祭坛的正面朝向是第一幅壁画,孤苦的王手握紧一根树杈,再驱赶面目狰狞的野兽与燎原的大火。

    “古西越国时期,大地干旱,火焰和妖魔与人族共存,西越王不过是一名普通凡人,和灾荒年间所有的人一样,为了存活,艰难长大。”

    第二幅画上,小人儿长大了一点,仰头看着日月高悬,天地不仁。

    “西越王想要建立一个人族能够长久延续下去的世界,一个可以自给自足,人族不会沦为妖魔口粮、存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世界。他小时候这样想,长大了依然不曾更改志向,但这太难了……”

    闻鹤雪忽然就讲不下去,他不是西越王,他生于古而未有的太平盛世,就连西越王的雄心都是他从故事中听来的。

    清醮会的戏本上都是这么唱的,闻鹤雪对承认他是西越王的转世这件事羞赧自愧。

    “石壁刻的和戏文里唱的差不多,你们在阆月山上总该听过关于青霄玉女的戏本。”

    而那个戏文的结局是西越王与青霄玉女相恋,招致小人嫉恨,玉女推入雷火池中,永镇罪渊。

    这一幅长图刻满了圆塔的半面墙壁,闻鹤雪拣着西越王成王之后的故事讲了讲。

    “青霄玉女做了西越国祭司,她是司霜之神,自然改变了大地干旱、雷火炽盛的古西越,然而西越百姓仍然被妖魔迫害,巫妖天魔食人肉吃人血,作乱人间。”

    他指尖指向的那幅画,罗裳女子孤身站在狰狞妖魔之前,以手界破,大地开裂,雷火重显深渊地裂之下,而那些凶恶的妖魔坠落深渊。

    “青霄玉女划分幽冥罪渊,将妖魔镇压于下,不料此战她竟遭小人暗算,也被推入罪渊下。她镇守,罪渊万年无恙,人间千年无妖魔。”

    “之后呢?”李不寻看到青霄玉女开界门的画面,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情绪,迫不及待地指着最后一幅画问闻鹤雪,“最后西越王也跳了罪渊,是么?”

    闻鹤雪迟钝地察觉到李不寻声音微微颤抖,大概壁画上的西越旧事戳中了他的心尖,他连忙加了一句,“不一定是真的。”

    李道友莫名情绪低落,木然点点头,转头面无神情看向苏春稠,她冲他们笑得温和,仿佛一直都是这样笑的。

    炎炎地宫汗如雨下,周身昏暗,李不寻下意识伸手挨近一下苏春稠,只觉凉意透心脾,一时间分不清楚是躯壳寒冷还是别的寒意。

    枭鸟声逼近,几乎要冲破坚实的地面,沉闷凝滞的地宫变成了一个火炉,他们三个几乎同时感受到地面的震荡,和之前纸傀兽舒展身体极其相似的震动。

    “罪渊封界的天妖在翻身!”闻鹤雪低头找着地面起起伏伏凸起的地方,试图找到罪渊妖魔最容易突破的薄弱处。

    罪渊动荡,人间也会动荡不安,必须将所有的隐患扼杀在地宫里。

    一阵天旋地转的地下震动之后,青砖破开砸碎了几盏灯,电流刺啦了几个火花,地宫暗了下来,只剩了苏春稠手中还有一支灯光。

    脚下漏着几团黑乎乎的影子,抬头看,穹顶盘桓着几只形状怪异的兽类。

    苏春稠举起手电筒照见兽类身影,见到三只生了羽翼的怪鸟。人首豹身蛇尾,脊生双翼,张口叫时却是枭鸟的声音。

    闻鹤雪没有见过这种鸟,似乎也不是《河岳经》中记载的异兽。

    “蛊雕和野兽以及人的复合形态,这下面怨气滔天,他们之间互相吞噬长成这副模样也不奇怪。”

    苏春稠蹲下查看它们破开地面留下的大窟窿,那下面燃着黑色的火焰,向上散发着缕缕怨气。

    “界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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