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高三一如既往的传统。

    临近高考,各大神佛前的香火愈发的旺盛,寺庙里人流如潮,绵延不绝。

    繁花净柳,一念一菩提,百步石阶,一步一回响。

    许终怀着极为虔诚的心爬到山顶时已累得气喘吁吁,一抬头,却见柳亦涵悠然坐于一棵松树下,安然自若。

    “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他实在忍不住,跑去问她。

    柳亦涵哈哈大笑了足有一分钟,笑完后镇定的站起身,一本正经:

    “同志,现在都要二十二世纪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告诉我们要学会换一个方式海阔天空,事实证明,愚公不应该移山,他应该搬家,所以,这么高一座山,要让我爬,估计等我到了山顶全世界都实现共产主义了吧!你上来时没有看到缆车吗?买一张票,就可以直接上路了……”

    许终:“……”

    “所以,大老远的跑过来,这佛灵不灵啊?”

    柳亦涵捡了根树枝在手里转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们都说这里许愿很灵验。”

    许终停顿了一下,

    “我去年就来过了。”

    “那么你竟然还没考上,看来这庙也没什么。”

    “心诚则灵。”

    许终竟不生气,似乎对于她每天定时向自己喷射的“硫酸”习以为常。

    “你都一步一步他上来了,还不够心诚啊?难道这尊老爷子还要求三步一叩首,一步一低头的拜上来?”

    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张试卷丢给他,

    “相信科学,别信这些有的没的。”

    随着人流跨过门槛,眼前的光线突然一暗,转过前廊后又豁然开朗。

    无数的烟自人们手心升腾而上,袅袅婷婷地悬在半空,被风一吹,悠悠然散开,弯成一个柔软的孤度,然后散得无影无踪。

    许终将三根点燃的长香插到香炉中,盯着那飘忽不定的轻烟看了一会儿,刚想回转身,就被宋景山一把搂住了肩:

    “你许了什么愿?”

    “高考啊,怎么了?”

    “大好机会,你难道不失带点私货?”

    许终利落回头,转身,翻白眼。

    “真的,这佛还管姻缘。”

    “是吗?那么这个文曲星还真够忙的,月老也可以收拾收拾下岗回家了。”

    “嘿,你还别说,自从柳亦涵来了,你的口才见长啊,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贫嘴。”

    “你以前也不像这么讨厌,滚!”

    宋景山一摊手,摇头晃脑:

    “唉,许大哥都叫我滚了,只能滚了……”

    女生双手合十站立于佛前,眉眼微垂,整个人在昏暗的光线里被勾勒成淡淡的线条,静谧的如同古画的一角。

    天地间云烟飘散,万物俯仰生姿,佛不语,只是无言而立。

    在这尊庞然大物面前,她渺小如一枚沙粒。

    许终静静的站在门槛外,看着。

    柳亦涵仰望着面前巨像,庄严而神圣,沉静而安详。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闭了闭眼,不知为何,一滴泪在黑暗里无声落了。

    她在佛前站了很久,等待那泪痕被风吹干,仿佛等待时间一针一线把一切伤口都缝补完整,最后只剩下一道道丑陋的疤痕。

    最后,她转过头,看见了人流中立于原地的许终。

    “你在拜什么?你不是不信佛吗?”

    他问,好似在小心翼翼靠近她的一个秘密。

    柳亦涵看了看他,停顿几秒:

    “许愿啊,反正都来了,我刚刚是希望你能考上……”

    许终急得跳脚,恨不得上去捂住她的嘴,不料柳亦涵的自顾自说了下去,

    “不过我许的不是这个,我和这老佛爷说,让他保护我身体健康,平安喜乐。”

    许终立马安静下来,看了她一会儿,说: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柳亦涵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我本来就不指望它灵验。”

    下山时,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某人又一次不知廉耻的去坐了缆车。

    许终撑着已经快断了的树枝,一步一步往山下挪。

    抬头,天澄澈无比,阳光倾泻而下,蝉鸣已经在耳边响起,夏天来了。

    “也许这是唯一的选择了吧……”

    回去的路上,柳亦涵看向窗外,突然没头没尾的说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

    许终来的时候是跟宋景山坐在一起的,现在被那位好哥们硬是推着挤着,坐到了柳亦涵身边。

    彼时他正在摇摇晃晃的车上昏昏欲睡,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迷迷糊糊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难怪神佛前的香火不停,都说求人求神不如求己,但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救不了自己,所以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

    女生的目光落在窗外移动的景物上,眼底有着不明的东西闪动着她的语调轻轻的:

    “有的时候谁都救不了了,所以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些神明身上,尽管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自己给自己递过来的一根稻草,那也能救命啊……”

    “刚刚我坐缆车下来的时候,看到一个母亲背着自己的孩子一步一叩手的从山底爬上来,我想,那会有用吗?应该会有用吧……”

    “苦难的人们不知道谁能救他们,但是他们愿意执着的相信神佛,万一信着信着就成真了呢?没有灯,就自己点一盏,好歹那也是亮的……”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最后飘渺起来。

    许终的睡意慢慢褪去,待他完全清醒过来后,才发现旁边的女生已经在喃喃自语中昏昏睡了过去。

    她的头靠在汽车的后座上,随着车子的颠簸轻微的晃动,却没有醒来。

    许终微微闭了闭眼,打开书包,看到里面躺着的那张微微皱了的试卷。

    “是啊,有谁能救我呢?只有我自己……”

    神明没收了人类的胆怯,这使少年的青春轰轰烈烈。

    笔尖颤抖,在纸上留下一条又一条的痕迹,纵横交错,又绵延不绝……

    夜深人静的夜晚,许终躺在宿舍的床上辗转难眠。

    床架发出的咯吱声,扰的宋景山实在睡不着了。

    “我求求你了,今天我都走了3万多步了,让我休息休息吧,都高考倒计时了……”

    “今天谁在庙里跟我说的那佛是管姻缘的,你竟然还睡得着?”

    许终在黑暗里悠悠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喜欢林槐吧?”

    下面很长时间都没有传来声音。

    “不想说就算了,我睡觉了。”

    许终将头蒙到被子里,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宋景山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

    “你给她写情书了吧?”

    “没有。”

    “别嘴硬了,我都看到了。”

    “真的没有……”

    宋景山真的很想捂住耳朵,双腿一蹬,装死。

    “好了啊,离高考也没几天了,咱们要换一个新的方法了!”

    树荫底下,柳亦涵双手叉着腰,拿着一把直尺拍了拍许终的试卷。

    “什么方法?”

    “我们柳家独创的魔鬼式训练法!”

    许终:“……”

    中午吃饭时——

    “你就别嘴硬了,现在每天给她买糖,买的比谁都勤快。”

    “我真不喜欢她。”

    “切,谁信啊?”

    “我那是被逼无奈,谁会喜欢那样一个动不动就打人,拿试卷砸你的家伙啊”?

    “我看你喜欢。”

    “滚!”

    宋景山端起餐盘,从兜里抽出一张纸,在许终面前晃了晃:

    “学着点,我给你展示一招。”

    “你准备去跟林槐表白呀?”

    “男人要主动……”

    宋景山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他的肩,扬长而去,

    “给你看看什么才叫教科书级别的!”

    10分钟后——

    “你成功了?怎么没把信送出去啊?”

    “滚!”

    “这就是教科书级别的?”

    “有本事你行你上,把你抽屉里那封藏了快一个星期的信拿出来!”

    “谁说我给她写信了?”

    许终急了,

    “我可没有喜欢她!”

    “行行行,也就你,全身上下嘴最硬!”

    这个夜晚一如既往的宁静。

    在这座繁忙的城市里,天上的星星躲在厚重的云层后面,只能透出微弱的光亮,瞪大眼睛才能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些许白色的小点,一眨眼却又不见了。

    许终坐在教室里,头顶上的电风扇呼啦啦的响,风吹下来却是热的。

    铃声终于响起。

    有些人收拾东西站起身,值班的老师拎起一本教案,拿着手机走出教室。

    许终伸了一个懒腰,看了看时间,觉得自己还能再奋斗一会儿,到时候跑回宿舍,尽可能快的刷牙洗脸,应该能赶得上熄灯。

    翻了翻试卷,还有三张和两个专题,高考前应该能做完了。

    他埋下头,冲着最后一道数学题发起进攻,继续刷刷点点。

    约莫10分钟后,他做完了最后一道题,放下笔,长吁了一口气:

    “啊,今天任务完成!”

    他靠在椅子上,头向后倒。

    又是一个大大的懒腰随即而来。

    向后一点,再向后一点,他像一个无脊椎动物一样软趴趴的瘫在凳子上。

    许终的目光向上看,教室里仅有两盏灯亮着了,面对着明黄色的灯光,他眨了眨眼睛。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女生的脸,许终吓了一跳,像弹簧一样从凳子上跳起来,用手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柳亦涵看到了他这副被吓到之后不争气的模样,送了一个白眼过去,一副看不起他的样子。

    “你你……你怎么还在这儿?”

    许终你了半天,终于蹦出来这么一句话。.

    “我难得参加一下晚自习,你搞得这么大惊小怪的,还以为我怎么了呢!”

    柳亦涵无奈的摊摊手,背起包向门外走去,丝毫没有管在后面呆头呆脑的许同学。

    “鬼知道你为什么要看到那么晚,老娘困死了!”

    她打了个哈欠,冲许终摆摆手。

    “等一下这么晚了,有人接你回去的吧?”

    许终不放心的问了一句。

    柳亦涵的脚步停下来,别有用心的看着他,看了一会儿,调皮的笑了笑:

    “没有啊?我自己回去!”

    她冲他吐吐舌头,

    “怎么?你担心啊?”

    许终皱了皱眉:

    “女生这么晚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柳亦涵哈哈大笑,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着:

    “你怎么这么好骗啊?怎么可能,我想自己回去,我爸妈能同意吗?走了,拜拜,明天见!”

    走廊处的灯暗了,闪了几下,最后不再挣扎,安然地灭掉。

    一片黑色的阴影笼罩在走廊尽头,女生背着书包,脚步轻盈,毫不畏惧的向前走,仿佛从来不会害怕这黑暗似的。

    许终收拾完东西,走出教室,关上教室里的最后一盏灯。

    透过窗户,他看到楼下的女生走在路灯柔和的光线里,影子被拉得很长。

    第2天——

    “今天下午就要离校了,大家收拾好东西,第1战的号角就要吹响了!”

    班主任脸上是一如既往的严肃。

    底下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声浪在教室里一波又一波的响。

    “感觉好快呀,竟然就要高考了!”

    “以前天天都想着逃离这个监狱,现在……怎么有点不想走……”

    许终向斜前方看去,柳亦涵整个人笼罩在光线里,微微扬着下巴,两手托腮。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想了想在上面又拿铅笔添上一段话——

    你喜欢谁,和谁喜欢你,那是你的事,那是你们的事,和我无关,如果打扰到了你,那么,抱歉。

    在一阵兵荒马乱后,一切回归了安静。

    最后一节课,在某一刻大家不谋而合的安静了来,听着耳边的风好像海浪似的重重的反复拍打……

    青春,是那肩上十五六岁的风,而风上则是那无尽夏与白日梦。是在每个傍晚同日落一起逃跑,除了晚风没人知道,是在狂风巨作的夜晚听着静静地浪潮汹涌,幻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未来。凌乱的发丝,捧着一束月光,划过一缕清风,带着玫瑰逃跑……

    在那么一张不显眼的纸上,他一笔一画的写下了那么几个字——“我们可不可以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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