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楼里难得热闹。

    许终拉开抽屉,里面孤零零躺着一封淡黄的信封,他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去。

    “喂,这是你的吧?”

    宋景山从底下翻出来一个小铁盒,向许终扬了扬,

    “装的是什么啊!”

    他拧开盒盖,眼睛一亮,立马从里面拿了一颗糖丢进嘴里,

    “嘿,还是糖……”

    “你别……”

    许终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宋景山抬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瞳孔一缩:

    “不会过期了吧?”

    他猛得把糖吐到垃圾桶。

    “你不会下毒了吧?”

    许终:“……”

    “我先走了啊,记得把垃圾倒了,关上电闸,再把钥匙给楼下宿管阿姨,否则她会大刀阔斧地杀上来。”

    “唉,垃圾你带下去。”

    宋景山双手一摊,迅速背上包,拖上行李箱:

    “许大哥,我实在拿不下。”

    许终想了想,认真点头:

    “也是,你都搬了这么多垃圾回家了。”

    宋景山:“……”

    宿管阿姨坐在门口,摇着扇子,笑呵呵的。

    许终把钥匙递过去,阿姨看了看,放进身旁的铁盒,那钥匙立马混入一堆银光闪闪的钥匙中,如同一滴水没入大海。

    许终这才恍然,为何在每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亲爱的宿管阿姨可以毫无阻挡地破门而入,抓住说小话的他和宋景山,敢情是因为得一钥匙,万门开!“413宿舍的吧,你们四个男生天天晚上讲话,十之八九都要被我抓到。”

    宿管阿姨笑呵呵的。

    “你们这些小伙子就是有使不完的劲儿,一天天的,唉,是不是你们宿舍有个叫,宋……宋什么山的,还偷吃辣条被抓了,是吧,那剩下一包还在我那儿呢,你等着,我拿过来,你还给他吧……”

    宿管阿姨站起身,

    “对了,你这几次模考怎么样啊?准备考什么大学?”

    许终趁着她转身的空档,拖着行李箱落荒而逃。

    “唉,等着啊,跑什么呢?”

    身后传来如往常一般中气十足的喊声。

    宿管阿姨一回头,见许终已溜之大吉,追了两步,停下来,摇了摇头:“这孩子……”

    夏日的阳光下,她继续蹲坐在树阴里,摇着扇子——

    “东西带带好,可别丢了!”

    “唉,你,平时偷吃的那个,上次没收的零食都还在这儿呢,还给你了,好好考试。”

    “409,409宿舍的呢?你们的被子还晾着呢?”

    此起彼伏的声浪淹没在枝梢,宿管阿姨笑着看向一个个走远的学生,身边的铁盒中钥匙越来越多,闪闪发光。

    “都走喽,毕业了……”

    她站起身,直起腰,一步一步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整栋四层宿舍楼,空空荡荡。

    每个房间的窗都半敞着,金色的光线毫无阻拦地落进来,照在光秃秃的裸露着的床架上,墙角还未打扫干净的蜘蛛网摇摇欲垂,随着气流微微颤动。

    一批学生走了,但在这个盛夏过后,这栋小楼里又将充斥新的面孔。

    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如是循环,好似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校门口的一树海棠已在几天前的一场小雨的败了一地,艳粉的花瓣被碾作灰黄的碎片,再也寻不见踪迹。

    许终拖着大包小包经历千辛万苦移到了学校门口,便一眼看到了站在路灯下的柳亦涵。

    在来往的人流中,她提了一个小帆布包,就这么站在那儿,

    “你东西理完了?

    她回过头,见到他略有些狼狈的样子,抿嘴一笑,伸出手接过他提着的最轻的一个袋子。

    “我不用参加高考了,同学聚会和毕业典礼应该也不会来了。”

    她说。

    “嗯。”

    “你能考好的,别紧张。”

    她向他扬了扬下巴,

    “我相信你,你可是我的徒弟!”

    “嗯。”

    许终踌躇着,左手伸进口袋,摸到那封信,触电般的缩回手去。

    “我后面可能会出国,你不用联系我,如果我有空,我会来找你的。”

    一辆黑色轿车在两人面前停下,柳亦涵把袋子还给他,后退,很认真地看着他:

    “那……我走了?”

    许终低下头,避开她的灼灼目光,手在背后握成拳:

    “好。”

    “我真的走了,你……没有什么给我的吗?”

    她一字一顿地问。

    许终整个人微微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声音却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

    “没有啊……”

    柳亦涵没有说话,只是上上下下的看了他一遍,目光最后落在他插在兜中的手上,顿了一顿,然后一寸寸划过他的脸,最后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她拉开车门:

    “那么,我走了……”

    “等一下!”

    许终忍不住叫住她,声音却又慢慢低下去,如同在试探,

    “我们还会再见的……对吧?”

    柳亦涵回过头,但没有回答,眸子中有星辰闪动,好似盛满了夏日的阳光。她上了车,车门关上。

    “嘿,傻瓜,记住啊,数形结合,分参分类,我教你的!”

    车窗摇下,女生的脸庞有一半隐在暗处,声音却轻越的传来,她向他吐了吐舌头,

    “还有,记着啊,正切函数有渐近线,无限接近,永不相交!”

    她挥了挥手,眼底悄然带上一层他读不懂的悲哀和留恋:

    “再见啦!”

    车子发动之前,许终看到,驾驶位上的男人转过头来,向他露出一个感激又略有些苦涩的笑容,还轻轻冲他点了点头。

    马路上的灰尘被卷起,很快又落回地面上。

    他看到女生的脸在车窗玻璃上一晃,然后在眼前远去,留给他一个明媚的微笑。

    他终于把那封皱皱巴的信从口袋里拿出来,仔细地把每一个踡起的角抚平,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抬起头,彼时骄阳正好,金色的光线肆意奔流。

    等高考结束后再找机会给她吧。

    他想。

    反正会再见的,一定会……

    柳亦涵一直趴在汽车后座上,透过后车窗看向学校大门的方向。她看到男生从口袋中拿出信来,视若珍宝的捧着,又仔仔细细的放好。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努力勾起唇角,声音很轻:

    “爸爸,再开慢一点吧,我想多看一看……”

    离别的钟声终于在这个平凡的午后敲响,而高考前的紧张终会冲淡这几缕愁绪,每个人都在最后的时刻奋勇冲刺,拼尽全力为这三年画上一个句号,哪怕是不圆满的。

    没有人会长时间的回忆这次离别,只是他们还不清楚,离下一次相遇还有多长时间——短暂如白驹过隙,亦或是……永远。

    很多很多年后,许终仍然记得,那个夏季的永昼,紧张学习间的欢声笑语,和那个如昙花般清新洒脱的女生,只是,一切的美好,都太过短暂了。

    “嘿,怎么了?信还没送出去啊?”

    宋景山突然从他身后冒了出来,许终吓了一跳:

    “你不是早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晃?”

    “谁说我早走了!我只是去找了一下林槐,帮她搬了个行李。”

    宋景山飞快地把手伸进许终的口袋,把那封信拎了出来,眯眼看了看,啧啧道:

    “唉,你也够磨蹭了,谁送情书像你这样啊?一点都不干脆利落!”

    “那又有谁像你那样往人家走里一扔就走啊?记不记得你给林槐的第一封情书被她当成废纸扔进垃圾桶了!”

    “……”

    宋景山沉默片刻,咬牙切齿:

    “见色忘义的家伙!”

    许终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挥手告别的,他只是一遍遍的回忆那走过三年,不,是1095天的路,来来往往,一次又一次,就好像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一直走,在尽头,就是回不去的高中时光。

    回到家中,推开门,桌上是烧好的菜,温暖的热气流淌,在空中勾勒出一副柔软的模样。

    他打开手机,微信里,柳亦涵给他留了这样一段话:

    “如果之后还能再见的话,我就做你女朋友!”

    许终刚想回复,屏幕里什么东西一跳,如石子坠入深潭一般不见了。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是她把它删去了。

    许终删去了他刚刚写好的文字,就盯着那空荡荡的微信聊天页面看了一会儿,然后关上手机。

    “许终,吃饭了,快点过来!”

    母亲赵珩微在门外叫着他,过来轻轻敲了敲他的房门,

    “你在里面捣鼓什么呢?快点来吃饭,吃完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再继续努力。”

    他拉开房门,走进客厅,冲着父母笑了笑,拿起筷子:

    “嗯,知道了。”

    “唉,你最近怎么爱干净起来了?”

    许终的父亲许北鹏走过来,拍了拍儿子的肩,

    “往常可没见你吃饭还在旁边放着餐巾纸的。”

    “啊?哦,在学校就这样。”

    许终不自然的摸了摸下巴。

    “好了,还想骗你老爹!”

    许北鹏给儿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拿筷子敲了敲他的碗,

    “说吧,突然这么刻意的注意自己形象,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许终的筷子微不可见的一批,在父亲审视般的目光下,他只能点头。

    “你们班哪个女生啊?”

    “柳亦涵。”

    许终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父亲的眼睛,但还是补充了一句,

    “但真的不是她的原因,单纯是我自己,你们不要去打扰她。”

    许北鹏跟赵珩微相视一眼,然后目光落到儿子的脸上,顿了一顿,许北鹏开口说道:

    “你要跟她相处,我不阻止,但是绝对不能影响你的高考,我相信,我的儿子有辨识朋友的能力。”

    “也是,相处了才知道合不合适。”

    许终惊艳的抬起头,看到母亲的脸上带着微笑,他拼命的点头:

    “知道了,妈。”

    人生的火车沿着轨道向前,这是一条单行线,没有回头,也没有固定的方向。

    一个又一个椽轮压过,如同颤抖的笔尖,在布满格子的岁月书笺上留下印记。

    上一页是斑斓的岁月,下一页是无悔的青春。

    他只知道,现在他与她的生命轨迹正在并肩而行。而变轨的那一刻,不知何时,将要无声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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