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青丘时已过丑时,你亲自到湖底捞了颗小半人高的夜明珠预备着给桑籍做生辰寿礼。  这实在怪不得你敷衍,他要过生辰也没有提前告诉你,若不是长依跑这一趟你都不晓得,临时也没处用心准备去。  你阿姐送礼一向有个习惯,无论这四海八荒哪家神仙做寿,一律送夜明珠,大仙送大珠,小仙送小珠。凭着桑籍这身份和他同你的交情,送他一颗这样大小的珠子也算恰如其分。只不过这恐怕是阿姐那池子里最大的一颗夜明珠了,不晓得她发现你送了桑籍,会不会打死你。  你经了方才那一番,精神上哪里还酝酿得出半分困意,只是又喝了许多酒,有些晕乎乎的,便沿着河流一路醒醒酒意。你们青丘东荒算是个水乡,湖泊和河流穿过大街小巷,从四面八方汇入往生海去。  只可惜青丘夜间雾气沉沉,月色远不如十里桃林那般皎洁,河边芦苇深深,又没有光亮,显得格外幽静。  唔,是个适合幽会的好地方。  你打了个抖,完蛋了,你这五万年果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的一大把年纪了,如今越发满脑子都是这种情情爱爱的东西了。  还没将自己从头到尾好好的谴责一番,面前的芦苇荡深处就忽的传来一阵女子娇嘤嘤的啜泣声。  这……合着活回去的另有其人。  你们青丘虽然是个民风淳朴的仙乡,乞巧节之类的节日男男女女当场瞧对了眼,夜里就滚到一张床上去的也不是没有。但是这幕天席地的,还一不留神被你撞见,总归是有失体统。  不过你若是直接将这片芦苇荡一撩,是不是也不大妥当?人家一番闺阁逗趣被你一个帝姬撞见了,将来见到你恐怕会有些阴影。  你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方才在桃林阿姐站在你和折颜面前的那一幕,两颊又腾地一下红起来。  果然推己及人后,会比较有人情味一些……  正为难着,不料这青丘的晚风不如你善解人意,哗的一阵吹过来,风吹草低见了一对搂抱在一起的男女。  所幸只是搂抱一阵,并没有什么令人难堪的画面出现。  不幸的是这对男女你恰好认得。  眼前如惊弓之鸟,满脸泪痕地躲在后头的,正是那条被你捡回来的小巴蛇,少辛;而那个死死护住身后的,正是今日的大寿星,桑籍。  两个人充满敌意地望着你的眼神,让你像被兜头浇了一碰水,从头到脚凉透了。  到底是桑籍先反应过来,语调平稳道:“我可以解释。”  你朝他们两个向前走了一步,两人戒备地往后退了退,你冷笑了一声,往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颔首道:“行啊,我听听。”  桑籍看了一眼身后的少辛,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道:“我会同青丘退婚。”  你明知故问:“是么,为何退婚?”  他紧了紧握住少辛的那只手:“因为,我终于晓得了你说的那个‘爱’。”  你怒极反笑道:“呵,如此说来,我还真是功德一件啊。二殿下在青丘这一月,收获颇丰嘛,我说怎么青丘如此叫人乐不思蜀,难怪是有美人在怀,日日私会佳人去了。”  你这话说得不客气,但面对着眼前这两个,你也再没什么客气可同他们讲的了。  他叹了口气道:“谣谣,是我的错。只是我对少辛她……的的确确是真心的。”  “真心?”你只觉得袖子里长依给你的瓷瓶在微微发烫,极力克制着也没忍住自己提高的音量,“二殿下的真心当真是值钱!青丘同天族的颜面,你同——同我们所有人的情谊,都比不得你那十二万分的真心值钱!”  他放软姿态,连声道:“父君那边,我,我会去说清楚。我一定,一定去求父君……白浅上仙贵为一荒之君,不必在我一个小小的皇子身上浪费时间。”  听了这话,你竟是连气都气不动了,心里头只觉得可笑与荒谬,面无表情道:“桑籍,你以为,是我们青丘有多想嫁一个女儿去你们天族么?我告诉你,这桩婚事,是你那父君为了拉拢狐族,求着我阿爹和折颜上九重天,好说歹说地求下来的,我阿姐和我没一个支持。你若没担着这个身份,想娶谁便去娶,想爱谁便去爱,但你明晓得你与我阿姐有婚约,却仍旧要娶我阿姐狐狸洞里的这条小巴蛇,可想过这四海八荒要如何看待青丘?”  少辛听了此话,终于有了些反应,挣脱出桑籍的手,泪光闪闪地跪倒在地,抽咽道:“是少辛对不住殿下的救命之恩……殿下给少辛破云扇,教少辛做饭,给了少辛一个家,殿下是这世界上待少辛最好的人……少辛虽对不住青丘,但绝不会做让青丘丢脸的事。”  你烦躁道:“你不必跪我,二殿下如今拼死拼活地要保你,你不如去跪跪他,我当不起你这个救命恩人的名头。”  他讷讷道:“是,我是不该置青丘的颜面于不顾。可你应当也能懂得,我与你阿姐并无情谊,现如今我爱上少辛,想要退婚,明媒正娶我心爱之人,也是常情……”  你与他四目相对,只觉得自己在九重天和青丘这一月日日与他吃饭下棋散步,此刻才是第一次瞧清了他。如今他情深义重地护在少辛的面前,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若是旁人看到了,当真还要夸一句这天族的二殿下实在是位有担当有勇气的大情种。  只有你晓得他是何等的自私薄情,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着长依对他的爱,然后在爱上了另一个人以后,才假惺惺地问你,爱是什么。  爱是什么?你回头看看,难道不晓得爱是什么?只因为你从未将旁人放在心上,只在乎你自己一个人的爱是什么。  “你还不明白么?桑籍,”你深吸一口气,微凉的晚风使你安静下来,如今你望着他,唯余失望,“真正令我如此失望的,并非你爱上的不是我阿姐,而是你只顾爱你身后的这个人,却从未想过我是青丘的帝姬,从未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想,从未顾及过一丝你我之间的情谊。哪怕你一上来先告诉我,你想了个什么法子,妥善护住青丘的名声呢?而你从头到尾只想到为自己开脱、为少辛开脱、为你所谓的爱开脱,你甚至还不如少辛,曾考虑过这样做是不是对不住我。”  他愣了愣,想说什么,却被你轻笑一声给打断:“自然,也是我自作多情了,或许在你桑籍心里头,我同你之间从来就谈不上什么情谊。毕竟那九重天上有人全心全意地爱了你数万年,你在青丘这一月里的每一刻,她都在挂心着你,而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从未想过她一分一毫,我同你认识的这短短一年,又哪里值得一提‘情谊’二字。”  你从袖子里掏出那个制得十分粗糙的瓷瓶子,递到他面前:“‘生辰快乐’这四个字我就不同你说了,那颗夜明珠你也受不起。只是有人心心念念你要过生辰,礼也交给我了,不完成她的嘱托总归是不够朋友,你便收着吧。要是二殿下的这位心上人介意,就请你自己将这瓶子处理了去。”  桑籍面上流露出一丝裂痕,像是一种悔悟,又像是一种悲哀。  他伸手将瓶子接过去,握在掌心里,缓慢地道:“你替我……”  “有什么话,还请二殿下自己同她讲。”你冷冷地打断他,“我同二殿下从今往后没有干系,没有这个闲情替你传话。”  他微微侧过身,没有说话。  你瞥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少辛,对桑籍道:“二殿下若无事的话,就请回天宫吧,我们青丘从此以后招待不起二殿下这尊大佛。”  他深深地看了你一眼,弯下腰,小心怜惜地将扶少辛起来,拉过她的手,便欲离开。  你伸手一拦:“在你妥善处理了这件事之前,她留下。”  他眯了眯眼,问道:“为何?”  “你说为何?难道带着她上九重天,天亮之前就让这四海八荒的神仙都晓得你在青丘住了一月便拐带走一条小巴蛇,要悔了与我阿姐的婚事么?”  他沉默片刻,握紧了少辛的手,满眼的敌意与戒备,一向温和儒雅的语调如今冰冷地对你说道:“我,不能将她留给你。”  才平静下来的心中又起波澜,你这五万年来,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心寒刺骨。  你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觉得,我会在你走后,对她不利?”  他将眼神往一旁闪了闪,不自然地道:“我没有这么说……但是,少辛必须由我带走。”  避水剑在眨眼间破空而出,带着叮咚的响声,凌厉地横在他们俩个面前。  “你大可以试试。”  少辛那边忙又扑通一声跪下了,一边劝劝桑籍,一会儿又劝劝你,哭得梨花带雨,很是美观,在你眼里却是不大中看。  这一架,你却偏是非打不可。  法器通灵,最是懂主人的心思,故而避水招招都是带着怒火的狠厉,往常带着以柔克刚面目的软剑,如今迎着远处山头上渐泛起的鱼肚白,威风凛凛地朝桑籍刺去。  你心里也是有自知之明,若真刀真枪地打起来,你倒是胜算不大。桑籍他当年好歹是这四海八荒唯一可稍望墨渊上神之项背的人选,即便是将他放在同你一般大的时候,你也未必能打得过他,更何况他大你的这几万年,也不是空长了岁数而已。  正是因着这个,你用上的是至少九成的仙力,却也不晓得是你高估了他的实力,还是低看了他对你的那半分薄意,总之这一剑几乎是毫无障碍地破开桑籍挡下的仙障,只听见衣帛破裂之声随着水滴声传来,他的右胸口处便有液体洇湿了他青色的外衫,晕成一片深暗的紫红。  你一惊,召回避水,下意识地朝他靠近了几步。  幸而你本就留了余地,虽是气头上,但也不是往要害去的,若是这承了你九成仙力的一剑换个方向插在他左心处,这四海八荒接下来恐怕会要乱上一阵。  一旁的少辛先你一步,尖叫哭喊着扑向桑籍,桑籍按着胸口,回报少辛一个安抚的笑,又抬起头,脸色苍白地望向你,你被他身上脸上腥红的血晃得有些发懵,便是趁着这一愣神的功夫,他丢了根捆仙锁在你身上,携着少辛便往云头去了。  这捆仙锁倒是并不难解,大约他也本就没想将你困住,只是如此一来人是追不上了。  你此刻倒是平静了许多,如今这个情形,退婚自然是首位的,阿爹阿娘都不晓得去哪里潇洒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人,好在折颜是在十里桃林的。这桩婚既是由他定下,再由他去退了,也是个合情合理的事。  至于九重天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这不是你考虑的事情。  仔细想了想,你还是决定直接去九重天,折颜那边只需捎个口信便是,但若天君震怒,桑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举动,不仅于青丘不利,有些人更恐怕承受不住。  尚未睡醒的迷谷被你很不人道地从床上轰起来去十里桃林办差,有些呆滞地觑着你阴得出水的脸色,欲言又止却没敢细问,哆哆嗦嗦地道了句是。  你依旧阴着张脸,转头上了九重天。  算算时辰,凌霄宝殿此刻大约刚散早朝,你正赶上这一众神仙散会,一路上三三两两地回各自宫去。  你瞧着这些神仙们神态如常,并未露出个听到八卦时的兴奋来,就晓得桑籍还多少存了些理智,没有不管不顾到直接携着少辛跪在凌霄宝殿门口。  既然如此,你也不便亲自去要个说法将此事闹开,至于长依,你也不晓得自己的要如何面对她的难过。  正犹豫着时,竟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元极宫门口。  连宋难得没有在下早朝后去长依那里赖着,大约他近来是真的很忙,你进去时他正伏在桌上看折子,见你来了,他微微一愣,从疲惫的神态里露出个笑来,夸张道:“哟,稀客呀。怎的不去泾遥阁,赏光我元极宫了?”  你不客套地往他一旁的软垫子上坐了,抬手给自己沏了杯茶。  “毕竟你都要上战场了,现在不来关心关心你,就怕以后关心不上了。”  他啧的一声,将桌边的扇子抄起来,点着自己道:“上战场前不说不吉利的话,这可是你同我说的。你这又是怎么了,这回我可没惹着你。”  你没接他的话,又问道:“长依呢?桑籍呢?”  他摸不着头脑,还是答道:“长依刚下早朝,此刻大约在她自己宫里啃锅盔吧。至于二哥,他不是在你们青丘么?唔,今日好像还是他生辰来着,不过也不是个整寿,我就不打算特意去青丘给他贺一贺了。”  你勾起唇角,冷哼了一声:“我瞧着是用不上了。”  连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了然道:“吵架了?”  你风清云淡地笑道:“谈不上吧,只不过我捅了他一剑,现下他大约在药王府上躺着——又或许他没那个胆子捅出去,只能在青华宫躺着。”  连宋脸色变了变,颦起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的好二哥在青丘住了一月,死心塌地地爱上了我阿姐的一个婢女,被我撞破便要为了她与我刀剑相向,拼死将那婢女带上九重天要名分来了,大约连退婚书都拟好了,就等着在天君面前放手一搏呢。”  连宋显然是被他二哥这一番壮举给惊着了,面上露出个短暂空白的神色,然后是眼中急起的思虑。  沉默良久,他还是望向你,诚心诚意对你道了句:“抱歉。”  你有些意外,想到今日这第一声抱歉是竟是连宋同你说的,不禁又百感交集了起来,轻叹了口气道:“我言语中确实存了些讽刺的意味,那也是针对桑籍,若是你以为我是来迁怒与你的,也未免太瞧不起我白谣了。”  他将扇子又搁回桌上,有些疲惫地道:“不只是为着这桩婚事。你我自相识以来,你先是在灭灵境里头舍身救我,却反倒因为我的大意丢了元丹,失了一碗心头血才要回来,”他见你想打断他的话,摆了摆手阻止你接着道,“诚然我是无心之失,但也足够对不住你。”  “我晓得你并未想过要什么回报,只是因为我们交好,你便全心全意地对你在意的人好,你对二哥实则也是如此,可他……总归天族对不住青丘,那是天君与狐帝之间的事,但最要紧的是,我与二哥对不住你。”  你被他这一番话说得鼻头都有些泛红,忙低头抿了口茶,掩了掩神色。  其实你对桑籍也并无恩义可言,仔细算来,你初来天宫蒙他多处照拂,却并未回馈过他什么,他不欠你人情,自然也不需看你面子。  只是这是五万年来的头一回,你有了被人背叛的感觉。  你想到先前在十里桃林说的,有些人之间的情谊,不应该是处处算计清楚的。从小到大,从来都是你喜欢谁就对谁好,你对谁好了,人家便也对你好,大家就这样互相真诚地对待着。  在青丘的芦苇荡里见到桑籍他们两个时,你只觉得自己太天真,终于晓得交出去的真心能不能收得回来,全凭运气,只是你这五万年运气实在太好,反倒是桩个案。  令你心寒的不只是一个桑籍、一个少辛,而是在你心中奉为圭臬的东西,随着那片倾倒的芦苇,也哗啦啦地倒下来。  幸而现在有人告诉你,天真并非天真之人的罪过,而是背叛之人的污点。  你与连宋两人正各怀心事地沉默着,忽而有一小仙娥从正门口进来,行礼通报道:“三殿下,天君请您到凌霄殿一趟。”  他转头看向你,你正欲表示自己不需他的招待,就听见那小仙娥暗暗瞟你一眼接着道:“折颜上神也在殿中,说白谣上仙大约也在元极宫,让白谣上仙跟着一起过去。”  你唔了一声,提了裙子,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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