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连宋一起走进凌霄宝殿的时候,瞧见的首先是心力交瘁地扶着额的天君。

    你不由得同情了半刻,天地共主这个位置,也不是那么好坐的。

    再瞧见的就是那一身青衫跪拜于殿中的桑籍,看来是没来得及将那血淋淋的衣服换下来,就被提到了凌霄宝殿。

    不晓得天君瞧见他那最宠爱的二儿子伤成这样,会不会动几分恻隐;也不晓得他若知道罪魁祸首是你,又会不会在心里记恨上你几笔。

    视线再往右挪了挪,便看见一袭粉衣翩翩的折颜,端着茶杯,揣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朝你这个方向瞪了一眼。

    你莫名其妙,往一旁让了让,手臂被连宋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朝天君行了个礼,再向右侧望过去时,那位上神眼睛瞪得更幽怨了。

    天君咳了一声,将你的注意从折颜那边拉了回去,叹息一声道:“白谣帝姬既然也在此,那本君今日也定会给青丘一个说法。本君的这个逆子被一条小巴蛇勾引了去,从今日起,禁足宫中,每日去三十三天神霄玉府领八十一道雷刑,领满一月,反思清楚了,再来见本君。”他转头望向折颜,“折颜上神与白谣帝姬觉得如何?”

    他这话问得奇怪,你能觉得如何呢?他就算是将桑籍从诛仙台上推下去,与你又有什么好处?若是说将桑籍折磨一番能让你舒坦些,你对他却又绝不是那种怨恨;若说这一番话是指着你心软同情,你又没有那么高尚良善的情操。

    折颜看你一眼,见你不打算搭这个腔,便接过话头道:“天族的事情,天君定了就是。我今日来,也不是来这里瞧天君是如何如何大公无私这个乐子的。”

    天君的脸色黑了几分,又不能发作,只得默默忍了。

    “不过这桩婚事既是我同狐帝来定下的,如今白浅那丫头的爹娘不在,由我来退了,也算是合乎礼法——反正我们家白浅也没瞧上这位二殿下。至于二殿下慧眼识珠,在青丘狐狸洞中挑了个最美貌的婢女,我瞧着,方方面面也算挺般配。既然如此,咱们也不是非要做这个打鸳鸯的棒子,天君说是与不是?”

    你没忍住,努力压着嘴角,要论阴阳怪气的本事,他折颜上神定是在四海八荒首屈一指的人物。

    天君一张脸比锅底还黑,深吸一口气,忍辱负重道:“不行!青丘与天族的结合,本是多么好的一桩婚事,怎能就因为一条小巴蛇就退了!依我看这婚事不能退!”

    你难免不忿,冷冷道:“难不成,让我们青丘女君做个不受夫君待见独守空闺的正室,然后再贤良淑德地许了她的婢女给二殿下做妾?”

    天君还未来得及张口,就听见脚边桑籍不怕死地连连叩头,难为他声音都虚得发飘,还能叩出一个铿锵有力的气势来:“桑籍,此生非少辛不娶。”

    “哦——”你含笑道,“原来是想让我阿姐做妾。”

    折颜又在一边笑出了声,你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在阴阳怪气的排名上,好像可以同他一较高下。

    天君此刻自是没有立场追究你的胡搅蛮缠,对着桑籍从牙缝里挤出“放肆”二字,又柔和了语气对你道:“帝姬误会了,我这个不肖子自然是再配不上青丘的……不过……本君还有一个儿子尚未娶亲,连宋他近来便要出征魔族,也算是有将风,不如……”

    连宋君正瞧着热闹,闻言猛地一抬头。

    哈,你这才晓得这一趟为什么要叫身边这位三殿下过来了。

    你皱眉道:“天君说笑了,我们青丘女君又不是个物件,婚姻大事也不是场儿戏,怎有说换就换一个的道理呢?”

    “帝姬又误会了,”天君那厢掩唇咳了一声,“本君先前偶有听说,帝姬你与连宋走得很近……本君虽年纪大了,但也记得帝姬在九重天暂住了几段时日,也将帝姬你对本君这个三儿子的情意看在眼里。后来又听说,连宋在若水遇难,帝姬竟舍身相救!哎……不瞒白谣帝姬和折颜上神,前些日子本君也时常在想,桑籍与白浅女君这桩婚是不是定早了,反倒造成了你们两个不能在一处的遗憾。如今既然桑籍……也算是天意愿成全你们二位了罢!”

    他这一番“善解人意”的陈情过后,大殿上一时静得如同伏羲琴响过后的山谷。

    连宋离你比较近,不晓得他有没有听见你从中间裂成两半的声音,总之你倒是听见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君也是怪没有眼力见,丝毫不见这场子里僵硬的一众人,见你沉默不语,还以为是你要装一装矜持,特意从龙椅宝座上走下来,平易近人地道:“哈,这个事直接问帝姬也确实不妥,既然有长辈在此——”

    他转过身,诚恳地问道:“折颜上神觉得呢?”

    你脚下一个踉跄晃了一晃,一旁的连宋非常狠心却懂事地不仅没来扶你,反倒一步退出去三尺远。

    你做贼一般地抬起眼睛瞟了一眼折颜那边,他三指捏着那个可怜的白玉杯子,缓慢地朝你露出一个歹毒的笑来,拖长语调从嘴里往外蹦字:“哦?我竟不知,二位还有如此‘情深义重’的渊源呢?既然如此,青丘的‘长辈’一向很注重‘小辈’自己的意愿,不如,由白谣帝姬来说说看,自己想不想成就这段好,姻,缘,啊?”

    好你个鬼……

    连宋那边缓过劲来,忙不迭地揖手行礼道:“父君,我与谣谣她只……”

    那边“咔——”一声,玉杯敲在桌面上一声脆响,“看来确实是相处得甚好,叫得也很是亲热么。”

    天君一点没听出折颜这个阴阳怪气的语调,乐呵呵附和道:“甚好,甚好。”

    好你个鬼啊!

    你深知自己再这么哑口无言下去,凌霄宝殿上怕是要被记上血雨腥风的一笔——虽然现如今你也免不了这场血雨腥风。

    你迅速将要说的话在心里头顺了好几轮,自觉挑不出一丝错处后,才谨慎地开口道:“多谢天君的一番好意,但是我与三殿下只是一同喝了两盅酒的好友罢了,若水那回也只是顺手,委实谈不上‘舍身’二字。至于我对他的情意,实属是您看花了眼——又或许是我阿娘将我这双眼睛生得花,看什么东西免不了聚精会神些,以后我定打着飘看人。总之都是误会,误会。”

    天君正欲说什么,又一次被折颜不动声色地接了过去,抱着双臂假笑道:“竟是误会?唔,再怎么说,这也是桩很好的姻缘,我看你们二位年龄、相貌、身份都般配得很呐,白谣帝姬不再多加考虑一下么?”

    你眨眨眼,看着眼前这位醋得厉害的粉衣上神,忽然明悟了自己该说什么。

    你清了清嗓子,话虽是对对天君说的,却朝着折颜,隔着半个大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不必考虑了,白谣已有心爱之人,不敢委屈了三殿下。在我心里,相配与否,全在于相爱的两颗真心,而不在其它,故而三殿下虽是良人,却不能够是白谣的良配,还请天君为三殿下另选良缘吧——况且我的那位心上人,也同我很相配嘛!”

    你这一番大庭广众之下的表白说得没打半句磕巴,实则心里突突跳个不停,耳廓也悄悄地热了起来。

    也不晓得在场的有几个听懂了,好歹那个该明白的懂了。折颜迎着你的目光顿了片刻,掩唇咳了一声,又低头去研究那个被他磕在桌角的杯子,一副余怒未消懒得理你的模样,唇角却用力地压着,在颊边留下一个浅浅的窝。

    天君的眼神在你与连宋之间怀疑地流连了一阵,叹了口气,也不晓得是不是在感慨他这个号称万花丛中过的儿子如此不争气,万分遗憾道:“既然如此,那倒是本君多事了,此事……哎……往后再议吧。”

    折颜站起身来,端出个远古上神的威仪来严肃道:“这桩事,还望天君好好处理,若是闹大了,让白浅这丫头在四海八荒被人笑话,青丘也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希望天君也能给出个好主意来。”

    天君连道:“上神放心,本君会的。”

    折颜颔了颔首,道了句告辞,背着手便要离开,你忙踮着小碎步,十分狗腿地跟上了。

    这边你尚没想好说一句什么话来缓和一下气氛,身后就传来一声:“白谣上仙。”

    咳……这称呼,生疏得让人心疼啊。

    “三殿下,有什么事么?”

    折颜那边转过头来眯着眼看了你们两个一眼,二话不说就准备往云头上站,被你抬手一捞,死死扯住衣角,被迫停了动作。

    连宋啊连宋,瓜田李下的,你就不能避避嫌么!

    连宋很有眼色地道:“小事,小事,很快就说完,实在是这个事比较着急——就是,我大约不久后就要去南荒,我二哥这个事……长依迟早会晓得,依着她的性子,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来……我不在天宫,也安慰不了她、护不了她,你若有空,就来九重天陪一陪她,至少叫她别冲动,一切等我回来……可以么?”

    其实方才来天宫时,你就想去看看长依,只是你没有勇气做那个残忍地将事实捅给她看的刽子手,才先去了元极宫。

    你点点头,问他:“你何时动身去南荒?”

    “不出意外的话,五日之后。”

    “好,那我处理好青丘的事情就过来,你……还是那句话,安全为上,莫要总行险招……”

    他嗯了一声,朝你身后那个背对着你们的身影看了一眼,揖手告辞。

    你转过身来,晃了晃手上那片衣角,小声道:“那个……说完了,回家去么?”

    他瞟一眼连宋离开的方向,踏上了捏好的云头,哼一声道:“你能有什么事要回青丘处理?没有的话,不如就长住了人家九重天罢。”

    嘴上这么说着,手倒是没耽误地伸过来拉你,你伸手搭了,弯起眼睛朝他一笑:“我哪都不去,不去青丘,更不待在九重天。我就回十里桃林,因为我困了,只有十里桃林睡得最安稳。”

    你晓得这话他听着十分受用,他却又冷哼一声,往云的那边挪了挪,没有作声。

    这老凤凰如今也忒难哄!从前也不见他像这般,铺好了台阶还不赶忙下的。

    难不成,现如今他是仗着你喜欢他,侍宠而娇了?

    这……

    从前你听阿娘教育你,两个人相处实则也是一种兵法,互相忍让固然必要,但你进我便要退,你攻我便要守,因而一味的纵容,也断然不是长久之道。

    你都拉下脸当着这一众人的面暗暗同他表白了,还低声下气地铺了几层台阶,若再接再厉地哄下去,岂不是没有学到你阿娘传授于你的精髓?

    于是你也老老实实闭了嘴,干脆恹恹地坐在云头打瞌睡。昨夜没合一下眼,情绪还大起大落了一番,现下在云头吹着,日头也不算太晒,倒真让你有些昏昏沉沉。

    一路上折颜的眼神朝你瞟了三回,你反倒越发困了,头点得东倒西歪,第四回时他终于无奈地叹气道:“你也忒心狠,明晓得我生气了,多一句话也不肯说,倒还能睡得挺香。”

    你抿唇偷偷笑了,心想阿娘在这方面果然是老道,顺势往他身边挪过去,他自是没有再躲的,你半闭着眼靠在他肩上,带着睡意的鼻音问他:“你生气了么?”

    他抬手扶住你的腰,让你能稳当地在他肩上靠着,你甚至能感觉到他轻叹一声带来的震动。

    “我是该生气,却不是气你——自然,我活了这么多年,也不至于不分是非地迁怒于连宋那个小辈。”

    你迷迷糊糊问道:“那你还气什么?”

    “因着天君说的,多半是实情罢。你从前自己也说,至少在九重天那阵子,算是有些喜欢他,天君没有瞧错;你头一次去灭灵境,当真是顺手么?若不是为了去救他,你甚至不会晓得若水河底有这么一处地方罢?那时你肩上的伤也不轻,你虽不肯同我说,但想来也有过一场激战,天君说你‘舍身相救’,也并未说错。至于他说你二人情投意合……”

    你瞌睡醒了一半,忙撇清道:“我可不同他情投意合!我对他无情,他对我更无意!”

    “我晓得,”他淡淡地道,“只是我方才在想,若那时,他亦对你有意,今日的凌霄殿上,大约是能有喜事临门。”

    你愣了愣,你从未想过另一种可能,故而也不会将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放在心上,折颜他今日,竟多的是这个心。

    “我生气,是因为你今日要不要同他走,竟全在于旁人的一念之间。若走偏了一步,我便只能亲口应了天君这桩婚,别无他法。”

    他说这个话时,全然不似方才那个阴阳怪气的语调,反倒始终格外平静。

    你最怕见到他这个疏离的神情。

    云头停在了十里桃林,他见你不语,反倒朝你安慰地笑笑,抚了抚你的发,道:“好了,没事。我见你实在困得紧,先去睡一会儿罢,我等你睡醒一起吃饭。”

    他平淡地收回手与视线,转头离开。

    你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头倒是酸酸涩涩地难过起来,提了裙子站起身,追上去从后头拦腰抱住他。

    他轻叹一口气,在你的怀抱里转过身来拥住你,拍了拍你道:“好了,你也要允许我偶尔伤春悲秋一把嘛!真的没事,你去睡吧。”

    “我不,”你坚持道,“我一定要同你说清楚了。”

    他无奈地笑了,拉着你往溪边坐下,板板正正坐直,摆出个洗耳恭听的模样来,清了清嗓子道:“说吧!”

    “其一,我喜欢你。”

    他显然被你这个直白的开场说愣了,眨了好几下眼消化一阵,总算勾出一个如春风拂面般真心的笑来,柔声道:“我晓得。”

    你也笑了,这着实是一大前提,你必得先说明白了。

    “其二么,我那时赶去若水,是因着我阿姐、因着长依,当然,那时还带着一个桑籍,连宋也是其中之一罢了。至于我去到灭灵境救他,乃是因为墨渊上神当时无人可用,连我四哥都领军上战场了。我既来了,总不至于揣手在一旁看着两万天兵命丧若水罢?故而追到灭灵境,也是情势所迫。而当时我又见他正要被那斩魄刀一刀给劈死了,自然也免不了上去帮帮手,肩上一不留神被那鲛人捅了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之所以不肯同你细说,只是觉得你会担心我,又怕你怪我莽撞,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你既问了,我便说与你听就是。”

    他的视线落在你曾受伤的肩膀处,轻轻嗯了一声。

    “其三,‘若他当初亦对我有意’是个多么不靠谱且无意义的假设,就算他当初真对我有意,你就不能也对我有意么?”你凑过去一些,歪着头端详着他道,“原本在我眼里,你折颜上神是这四海八荒里头号洒脱明悟的神仙。如今看来,你也有十分庸人自扰的一面么。”

    他抬手刮了刮你凑在他面前的鼻子,道:“从来就没有真正洒脱明悟之人,只是还未遇到足够在乎的事罢了。”

    你对这个“足够在乎”感到莫名受用,忍着笑道:“拜了天君这场乱点的鸳鸯谱所赐,你这个飞醋吃得倒是甚得我心……现下可还满意了,折颜上神?”

    折颜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勾了唇角,让你饭后记得去拾些柴放小厨房里,算是他向来惯用的一个台阶。

    你近来确实是比之从前没出息了不少,瞧着他这个别别扭扭的模样也觉得十分有意思,少不了起些逗弄的心思,啧了一声道:“总之我与连宋君之间说来说去也就这几桩事,委实平常。我瞧着你以往的桃花债倒是不少,不如你借着这个机会同我也说道说道,你与那魔族公主的情缘?啧啧啧,她成天来找我的不痛快,可见是爱你爱得很深么……她是如何瞧上了你,又是如何恨上了我,着实是桩值得深究的事啊。”

    他才垒起来的笑意刹那间僵住,望着启竹溪轻轻拍岸的浪,眼中又剩下那种清冷的疏离,半晌,他起身背过去道:“我与她从来没有任何情缘。”

    你被他这个反应弄得有些失神,你本意只是揶揄一句,又不是真要翻这个旧账,折颜他自然也是晓得的。他的避而不谈与你方才的开诚布公相比较,便让你觉得有些不痛快。

    若是他心里头真觉得没什么,大可以如你方才一般,几句坦荡的解释与玩笑便可以将这事揭过去,但即便是这样,他也要对此讳莫如深,甚至不愿敷衍你几句么?

    看来这个玩笑开得确实是没什么必要。

    你没什么语调地哦了一声,总算想起了自己先前说要回十里桃林睡觉的事,恹恹地敷衍了几句,转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章节目录

三生三世桃花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阿浮爱喝咸奶盖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阿浮爱喝咸奶盖并收藏三生三世桃花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