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那一丝微妙的不痛快作祟,你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头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而是倾越那一双冷冷望着你的凤眼,时而是仲尹从你眼前带走的那碗心头血,时而又是那个从天而降的前世。  醒时你有些头疼,望着窗外已经半暗下来的天,为自己的不争气叹了口气。  你已经有很久不曾梦到过这些了。  其实倒也确实没什么,你本不是个暗自纠结的性子。你自己这五万年间也瞧上过不少小白脸儿,在凡间斗鸡走狗时也不免调戏过一二少男少女,没道理不准人家这开天辟地以来就在的远古上神有过几段情缘。  凡间常说一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神仙不似凡人再远也就是虑个百八十年,活得年岁长了,看不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过往和将来,只有当下才是真切的。  他现在既说爱你,你便是信的,你要的也不过就是这个,何苦为自己去找那些十万八千年前的不痛快。  你深吸一口气收拾了心情,挽起发出了房门,循着香味来到溪边常钓鱼的那个木台子上,那里架着个炉子,煨着一碗浓稠的银耳莲子羹。  折颜抬眼来看你时正逢有鱼咬钩,你忙朝他指指溪面,他再回神去收杆时,鱼已经脱钩跑了。  你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声,料想今晚又少了一道好菜。  他知你心中所想,一边换上新饵一边道:“无妨,今晚本就有蒸鱼吃。”  你这才心满意足地挨着他坐了,端过小炉子上的汤,他放得不甜,倒是正适合润润你睡得干哑的嗓子,你问道:“我阿姐人呢?”  他似想到什么好笑的事,盯着浮漂用余光瞟你,耸肩道:“兴高采烈地回青丘去了呗。”  你这才想起来,她在十里桃林盘桓的这一月,正是因为躲着桑籍呢。  “这四海八荒都预备着看她青丘白浅的笑话呢,她还兴高采烈得出来?”  “那丫头可没你想得长远,”折颜轻笑一声,“诶,你是没瞧见,迷谷来桃林的时候,给我气得够呛,她倒好,十分诚恳地嘟囔了一句:‘感谢他老人家,总算是走了’。”  你十分老成地摇了摇头,更加老成地道:“啧,她还是太年轻,看不出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折颜笑得手上的鱼杆都跟着打颤:“是是是,你倒总是满脑子大局大局的,青丘五荒没有你的君位,当真是一大缺憾呐。”  你只觉感慨,叹道:“奈何我这个‘顾全大局’的并非局中人,旁人不知深浅,我也没处置喙去。”  折颜也不看鱼了,转过头来托着下巴端详着你的神色,了然道:“伤心了?”  他晓得你说的不是阿姐,是桑籍。  你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矫情一些,在折颜面前却是不大容易做到,半晌才撑出来一个笑道:“既是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好伤心的。”  他将鱼杆搁下,伸手来拥住你道:“你这强装的洒脱,在我面前也不肯放放么?”  你被他一句话说得撇下了嘴角,却倒也比自己想象的平静,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望着光线阑珊的溪面,深吸一口气道:“他待我与我待他大约的确是不对等的,但情有亲疏远近,他自有选择。真心我既给了,那便是心甘情愿,而非图他回报,若是他投桃报李固然可喜;若是没有,从前的那些于我而言亦不算白费。只是他既然受不起,我往后不再给了便是,若要为这事伤心难过,总归是矫情了些。”  他嗯哼一声,拍拍你后脑的发道:“想得倒是挺清楚。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既然有付出,便不愿被辜负,伤心也是人之常情。你总是越在意越偏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大约是觉得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便是输了,干脆告诉旁人你也没付出过真心,小心将自己也给蒙骗了过去。”  他自是最了解你的,你有许多事情实则都没有表面上那么拿得起放得下,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些体面罢了。  为这桩事的心烦已经扰了你一阵子了,先前在天宫那些人面前你最多也只能且怒且怨,如今终得机会光明正大地委屈一阵,也算是翻了篇。你抬起头来望着折颜,闷声道:“饿了。”  他失笑:“不错,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是个十分良好的心态。”  席间你与他再论起这桩事来,倒不再觉得有什么了,他说这婚事正经的还是要由你阿爹阿娘来退,在他们还没回来这阵子里,也算是给天君一个妥善处置的机会。  他没吃多少就搁了筷子,撑着头看着你狼吞虎咽,有一搭没一搭同你天南地北地聊着。你与他这顿饭是支了张小桌子在溪边吃的,此时天暗下来,初夏的风一吹倒是格外凉爽。你喝着鱼汤,心里被熨贴得平平展展,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仿佛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丝调剂,这样的生活倒是真是给你过出了一种美满幸福的感觉来。  你咬着筷子也挡不住上扬的唇角,忽然觉得,若是“永远”两个字都如同此刻一般,便是再好不过了。  “你准备几时再去九重天?”  你随意答道:“连宋说他七日后去南荒,我便提前两三日去吧,顺道也能……”  你原本想说顺道也能替他这场出征送送行,话一出口又觉得这话不该说,不自然地摸摸鼻子住了嘴。  谁成想折颜他近来越发不懂得下台阶了,十分不懂眼色地重复道:“顺道也能?”  你干脆当作没听到,低头扒了口饭。  他笑出声,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道:“我么,一向是个深明大义的神仙,人家那是去办征战杀伐的正事,你去送送也是应该的,我活了这么多年岁,是非大义还是懂一些的,也不至于心眼小到这个程度。之所以这么问你,是因为这两日你还得先去一趟西海。”  你莫名道:“去西海做什么?”  自从你上回去西海回来时历了天劫,便牵连得你对那里也有了些阴影,你四哥虽一向同西海道二皇子关系不错,你这两万年却不曾再去过。  “西海水君的寿宴,帖子递到了青丘,狐帝狐后不在,你去一趟最合适不过了。”  “西海水君?寿宴?”你仿佛听了个奇闻,提了声音道,“这四海八荒的神仙做寿递到青丘的帖子每月没有二十也有十五,我要是个个都去,这几万年也就在寿宴上过了。”  “这不是别有隐情么。”他神秘兮兮道,“据说啊,是这西海水君的大儿子叠雍明明到了适婚年龄,却始终没有瞧上任何一家姑娘,还时常以自己身体不好为由推脱此事,水君觉得定是他还没有见过更加广泛的女子,故而借着给自己办寿宴的名头,诚心诚意地广邀了几位具有吸引力的神仙,可以带动这四海八荒的众多神仙都积极参与进来。你们青丘一向低调,故而这位水君的帖子反而头一个递到了青丘。”  你扯了扯嘴角,不明所以道:“要说低调,你说第二谁敢称第一,我就不相信这个帖子没往十里桃林递,你这个不理红尘俗事的散仙,如今要担起月老的职责了?”  “不是我,是你的好姐姐。”折颜摇了摇手指,“你可晓得这西海三皇子是哪个?他就是墨渊的大弟子,小五的大师兄。如今昆仑虚凋敝,弟子们各自回去承袭家业,这个忙小五于情于理是要帮的。只是以她的身份,露面多有不便,所以只好托付于你我了。”  你满脸不情愿地皱着眉:“她凭什么觉得我会替她做这个人情,她又抓着我什么把柄了不成?”  折颜那边意味深长地望着你,缓缓地点了点头。  “嘁,我能有什么把……”  你的话戛然而止,牙齿打着颤问他:“她,不会是,想说,那天……”  折颜极力地抿唇压着笑,甚是同情地瞧着你。  你的脸没出息地涌上红潮:“我,我又没怎么……你,你你你,她她她……她瞧见什么了!”  他模仿你的语调,一脸无辜道:“我我我,我哪里晓得她瞧见什么了,不如你去问问她?”  “还不是怪你!你一个上神,人家都走到跟前来了,你都察觉不到么?”  “咳……那种情形下,我要是还能分神注意得到她,那也委实是个人才。”  你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被这桃林的晚风吹得头发晕。  折颜那边啧的一声,拿筷子敲敲桌面道:“诶,被别人晓得了又怎的了?我就如此拿不出手?她也拿这个来威胁我了,我就让她尽管说去啊。”  你一手遮着眼睛,痛不欲生道:“你不晓得她,她要是说出去了,一定是添油又加醋,等百年之后的风月典籍上就会记着,我是如何在十里桃林强……行,你既觉得无所谓,那你去就是了,相信西海水君这个寿宴要是请得动你亲至,四海八荒的神魔都会挤破头往西海跑的,用不上我一个无名小辈了。”  他默默不语,片刻才做出一个十分委屈的语调说:“哦,你的意思是,你宁可早早地去九重天送一送那位即将出征的三皇子,也不愿同我……”  你阖着眼,气若游丝地打断他:“去,我去,我这就去。”  你丢下筷子摇摇晃晃地跑走时,听见后面笑得十分猖狂地补了一句:“别忘了,先前说好吃完饭要捡柴火的啊!”  捡什么捡!这十里桃林你是待不下去了!  这柴火你最终还是没捡,你房里的桌上拿一根平平无奇的素簪压着封信,你先前困得狠了没注意,现在才看到。  是你那挨千刀的阿姐留下的,大意是说料定你必要向她妥协,她那个大师兄也很是贪杯,嘱咐你带上几瓶桃花醉去西海,她带着墨渊的仙体离开昆仑虚终究还是对不起他们师兄弟云云。  最要紧的是,这根素簪实则是墨渊上神时常戴着的,如今墨渊躺在炎华洞中,也用不上了,让你编个借□□予她大师兄,也算是个念想。  你对你阿姐素来是个耳根子软的,如今看她一封长信言辞恳切感怀,气也消了大半,小心翼翼地收好簪子,扛着锄头出去挖桃花醉去了。  次日你将回帖递去了西海,虽时间仓促了些,但胜在效果拔群,许多神仙听说你——实则是折颜要去这场盛宴,风雨无阻地临时启程往西海赶。  再次日你俩个紧赶慢赶地往西海去,你近来都睡得不好,明明也没有再将先前那莫名其妙的醋意如何地放在心上了,但这两日却整夜整夜地梦见那些吉光片羽的片段,很是扰人,坐在云头上止不住地打哈欠,快到时才被折颜叫醒,远远望见西海水君都领着他那一众家眷,亲自来岸边迎你们。  你素来不喜这种迎来送往的场面,干脆在来时换了身低调的衣裳,低眉顺眼地站在折颜斜后方。十里桃林的小仙使这个名头用了万儿八千年,在正主面前还是头一回使。  折颜望着云头下面那乌泱泱一片神仙,默默地叹了口气,你幸灾乐祸地哎呀一句:“哟,折颜上神好大的排场呢。”  他不动声色地瞟你一眼,忽然远远地调转了云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云头落在一条十分不起眼的小河边,后头便是一座低矮的山峰。你虽来过西海,却也没有对这里熟悉到走过人家后门的程度,自然是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不过昆仑虚在西荒,折颜能熟悉西海倒是正常。  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看见天上又紧随着你们降下来个女神仙,穿着一件粉嫩嫩的齐胸襦裙,长发也挽得十分温柔,但是雍容繁复的袖口却又用两根发带束紧,眉眼间都是一种剑眉星目的英气,瞧着倒像是哪路扮了女装的男神仙,整体显得十分不协调。  你瞧着她这五官,竟觉得有些面熟。  这位姑娘朝你们二人拱了拱手,问道:“仙友可知这是何处?”  倒是正好问了你想问的。  折颜迎着猛烈的海风答道:“这是西荒的騩山山脚,凄水连着西海,从这里下去走到底,便是西海的水晶宫了。”  那位姑娘一颔首,道:“二位也是来西海为水君贺寿的吧?在下是北海的羽桐郡主,既然遇上了,不如同二位一道进去。”  “可以可以,”你答应得爽快,脑子却一时没转过来,木愣愣地环视了一圈这只有石头和流水的荒野,转头问折颜道:“怎么去啊?”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理所应当道:“游过去啊。”  “啊?这么远?”  他伸出手指一勾你颈脖处,带出来那片尾鳞,笑道:“你不是有这个么?”  你啧一声,将他的手拍掉。  那位北海郡主轻轻咳了一声,表情似是也有些想笑,开口解释道:“四海水晶宫殿的偏门都有鱼车停泊,只要报上名帖即可,不需要……咳……游过去……”  你觉得有些丢人,鉴于有外人在此又不好耍脾气,只好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羽桐郡主大约是觉得你二人都不如她一个从小生长在水里头的熟悉四海地貌,主动施了个法术,瞬息之间,四条鱼身龟背的?便驮着一辆车停在了你们三人面前。  三人坐在这狭小的车里头大眼瞪小眼稍稍有些尴尬,你清清嗓子,想说些什么活跃活跃气氛,却听见折颜突然开口问道:“你是瑶光上神的徒弟?”  你一愣,忽然想起来为何觉得她面熟,先前在天宫点兵时,你在瑶光上神身边远远瞥见过这位姑娘,只是她当时一身铠甲戎装,今日却是满身绫罗绸缎,一时半会没往那个方向去想。  羽桐郡主显然也愣住了,半晌才道:“仙友认得家师?”  折颜淡淡地道:“算是旧友罢。”  羽桐郡主面上闪过一丝哀痛,低下头掩了掩,没有作声。  你觉得就这样勾起人家的伤心事有些不妥,又想说些什么打个圆场,折颜却又主动接了过去:“瑶光上神当日在若水就义,实乃大义,羽桐郡主既是她的弟子,也自然是女中豪杰。”  哟,你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他今日对人倒是客套得很。  羽桐郡主得了他这句称赞,眼中却反倒暗淡了几分,偏过头去,自嘲道:“我不过一介女子,在这四海八荒既无显赫地位,又无傍身本事,当不起仙友‘豪杰’二字。”  “女子怎的了?”你对她竟会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十分稀奇,“你师父不也是女子么?照样披战袍上战场,若论大义,也并不逊色于墨渊上神。”  她望着你们二人,良久也没有说话。  车缓缓地破开一道结界,停在了两扇贝壳拱成的小门前,守门的两位问你们讨要名帖,羽桐郡主却不待你与折颜开口,便主动递了帖子,让你们也一道进去了。  你心下明了,这位郡主见你与折颜特从偏门进水晶宫,料你们必是不大愿意顶着自己的身份出现,故而也不开口询问,也不暗中探查,同她那位会将你阿姐抓去水牢用私刑的师父相比,倒是位极坦荡敞亮的神仙。  不过,她既也不走正门,却又肯报上身份,想来其中也是别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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