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浪打来,小船晃了晃,甲板上不知何时沉积的一小滩水随着高低位置的反转而流动了开来。

    傅倾筹见状,急忙把荆桃“拎”起——少女听得“小叔”两个字,思维出现了短暂的停滞,身体也处于半“放空”的状态。

    水渗入郁无咎的脚底,他猝然踉跄了一下,惊呼:“你、你居然是傅轨!”

    傅轨挠了挠手腕上“黑白皮肤”的交界处,故作拂然地道:“你这孩子,难道不该随他俩,唤我一声‘叔叔’吗?”

    郁无咎的唇角抽了抽,他的大脑正经受着这十多年来最大的冲击。

    荆桃好不容易缓过了神,声调因过分惊异而转了几个弯。

    “为什么?”

    黝黑粗糙的皮肤因颧骨的耸起而带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拉扯感,但傅轨狭长的眼眸中却闪烁着轻盈的狡黠。

    “侄媳妇,谜底要自己解开才有趣哦。”

    荆桃像是突然被电到了似的,一把推开傅倾筹,边后退边用怨怼的眼神盯着他。

    对方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局促地解释:“我、我在信上的确写清楚了……”接着眸光一转,些许严厉地问,“小叔,你没收到我的信吗?”

    傅轨答得飞快:“收到了。”

    “既然如此,那请不要对桃儿……”

    “但我又没看。”

    荆桃的眼珠快要瞪出来了,“没看?可是,回信……”

    傅轨无辜地耸耸肩,“报平安的信与这有关系吗?”

    傅倾筹咬了下牙,接着泄气道:“我就猜到会这样。收到你的两封信,都是短短两行字,光是写‘我在某某地’以及‘一个月后再去看你’便结束了。”

    “小正,你还忘了一次吧。”傅轨十分“贴心”地提醒,“我不是也给你寄了份某人的寿礼吗?”

    傅倾筹耿直地嘟囔了一句:“此事,的确是多谢小叔了。”他的神色依然不甚自在,“那个,小叔,你可不可以把面具摘掉,我看着实在有点……别扭。”

    傅轨哈哈大笑,“小正,你想我了就直说嘛!”

    只见他把衣领拉至锁骨处,手指在其上摩挲了片刻,随后一抬手,什么东西便从头上脱落了下来。

    其实,有傅倾筹作“参考”,荆桃对他小叔的相貌多少是心里有底的,但见到真人,她还是小小惊艳了一下。

    叔侄俩的脸廓与眉眼十分相似,不过傅轨的眼型更为狭长,有种捉摸不透的神秘感。他的面相中除了具有傅倾筹的温润外,还流露着不羁的自信。尤其桃花瓣般的双唇上下一碰,好像即刻便能将人心蛊惑。

    当然,他是断然无法蛊惑荆桃的,因为在她快速衡量了一番后,还是觉得傅倾筹那一挂的更能惹她的眼。

    她见他把脱下的人皮手套扔到人皮面具之上,忍不住叫了声“好恶心”。

    傅轨立刻反驳:“我说小桃儿,你别小看它们,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多亏了——”

    “我说——”

    傅倾筹露出了荆桃从未见过的不耐烦的态度。

    “你偷偷上岛,只是为了趁我不备把我打晕、再骗他们我死了,是吗?”

    傅轨登时收起笑意,委屈地望着他,“当然不是啦!小正,我在帮你呢!”

    傅倾筹的“烦”只持续了一息,此刻则换上了“无奈”。

    “那你能不能以正常的方式帮我?”

    傅轨沉重又郑重地道:“不能。”随即他再次咧嘴笑开,“正常的话就太无趣了,‘及时行乐’,这可是你爹留给你小叔我的遗言呢!”

    荆桃与郁无咎彼此对望了一下,默契地沉默着。

    傅倾筹叹了口气,淡淡道:“走吧。”

    但,话音刚落,几道人影倏地飞入了船内。

    “无闻,不要!”

    郁无咎以极其凌厉的身手,抽走距离自己最近的兄弟的剑鞘,挡住剑身。

    郁无也站在另一侧,以剑尖抵着傅轨的喉咙。

    “无闻,你真不小心,竟被无咎一下‘拿捏’住了!”

    郁无闻蹙了下眉,又瞬间恢复了漠然。

    “我们不会杀他,是义父要见他。”

    郁无泊处在“三角”之一的位置,态度亦冷酷非常。

    “无咎,你不会是要违抗义父之命吧?”

    此刻,岸上的数十名侍卫已然排阵成型,郁无色在阵首,不屑地命令:“还不快把人带上来!”

    郁无咎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义父,可说为何要见他?”

    未等郁无闻回答,傅轨却轻笑了声,“看得出小少爷和我家小正是朋友,放心吧,我不会让侄子的朋友为难的。”

    他刚迈出一步,却听傅倾筹切切地开了口:“小叔,我陪你——”

    “不行!”荆桃一下拉住他的手。

    傅倾筹的唇柔成了一片云,“别担心,我答应过你,会一直等你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消失在卷起的黄沙之中,孤独地立在船头的荆桃,眼中充斥着张扬的执着。

    -

    窗纱外月影迷离,清酒微摇,形成了小小的漩涡,没有始终、没有方向。

    荆桃扬杯,一饮而尽。

    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芹药提着一锦盒走了进来。

    荆桃挤出一丝笑意,“你何必为我多跑一趟呢。”

    芹药关切地道:“早知如此,我还不如陪你一起用晚饭呢。如今厨房的火都熄了,我只找到了这些糕点。”

    “我不饿,有酒就够了。”

    “那怎么可以!傅大人若见你这般模样,定要心疼的!”

    荆桃感到有点上头,两颊烫烫的,嗫嚅了一句“我吃就是了”,便拿起一荷花糕,连同包裹的糯米纸咬了一口。

    “比我们牟定卖的更滑弹。”

    芹药赞同她的评价,并补充道:“我猜,为了突出食材本身的口感,可能把一部分糖分分散到了外侧一层。”

    荆桃特意撕下糯米纸尝了尝,“的确如此,比普通的要甜一些。”

    郁冲儿的客人身份多是不凡,如此改良,亦可满足不喜甜的宾客的口味——只需把外层剥掉就好。

    “真没想到,我有一天也能这般自由地品尝糕点。”芹药不禁感慨,“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们戏班在道府表演,我因太过紧张,以至于在台上出现了失误。事后师父狠狠责罚了我,我气不过便跑了出去。当时饥肠辘辘的我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先生,他见我可怜,便施舍给我一块糕点。我想,我这辈子也难吃到那么美味的东西了吧!”

    荆桃小心地问:“那位先生……”

    “就是祖老爷。”芹药明明勾着唇,神色却无比凄凉,“他一生与人为善,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

    荆桃抚了抚她的背,“芹药姐姐,节哀。”

    “小掌柜,你相信善恶终有报吗?”

    “我……我也不知……”

    芹药的眼中氤氲起了一团水雾,朦胧的眸光凝着一抹让人骇然的悲伤。

    “芹药姐姐,我会努力找到凶手的!”

    荆桃深知承诺的重量,是以她作出的承诺,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实现。

    “我相信你!小掌柜,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芹药脸上的阴霾稍稍消散,但落寞仍挂在眼角,“其实,我很想让大家振作起来……只是,哪怕是任师傅的‘蚁军’,也无法开解所有愁绪吧。”

    “是啊……”

    荆桃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叹了口气,味蕾处荷花糕的余香随之飘了出来。

    忽的,她身子狠狠一抖。

    芹药见她神色大变,忙问:“小掌柜,你要不要披件衣服?”

    “芹药姐姐,”荆桃肃穆地望向她,“你说,蚂蚁喜欢吃什么?”

    她怔了下,想了想,认真地回道:“虫子、腐肉,和甜的东西……大概……”

    荆桃重重地吐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芹药机敏地觉察到了什么,激动地叫道:“小掌柜,我是不是帮到你什么了?”

    “是,你帮了我个大忙!”

    赫然间,荆桃只觉蒙在眼前的迷雾正在被名为“真相”的风慢慢吹散。

    “还有那个人,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

    圆桌前,“牢固”的三人再次重聚了。

    在确定傅倾筹平安无恙了之后,荆桃才漫不经心地问:“你小叔怎么样了?”

    “他,逃了。”

    傅倾筹语气淡淡,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可在荆桃听来,却宛若百日惊雷一般。

    “逃了?”

    “是,他与都统大人单独谈完,便在所有人的眼前逃跑了。”

    荆桃像拨浪鼓一般,把头甩向郁无咎。

    “你们当时没在场吗?”

    郁无咎尴尬地眉头紧蹙,“在的,但,我们根本碰不到他分毫。”

    不知为何,一股同情感在荆桃的心头油然而生。

    “不过,这也难怪。”郁无咎又一次快速地释然了,“毕竟傅兄是他教……”

    荆桃眨眨眼,“教什么?”

    傅倾筹赶紧接话:“交给都统大人的人质……我是说,小叔见一时无法救我出去,便费尽心思自己先逃了,他就是这样的人,所谓‘留得青山在’嘛。”

    荆桃不满地“哼”了声,她实在不理解怎么有叔叔会对唯一的亲侄儿下手“这么狠”!

    “时辰不早了,明日还有好戏要上演呢。郁无咎,你可别忘了啊!”

    她摆摆手,离开了房间。

    待脚步声完全听不到后,郁无咎才幽幽地低声道:“抱歉。”

    傅倾筹心有余悸地苦笑,“无妨,她,应该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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