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乱起,城郭腥。

    即便“双晏之祸”已过去近二十年,但留在薛炤心头的刺,却比百年千年还要久。

    于百姓而言,尽管晏三居和晏九霜被正法后,先帝因积劳成疾而驾崩,尽管新帝登基时方垂髫之年,然大宣的国力逐年恢复、生活也富庶起来,还有什么能比和平更重要的呢!

    而世人所不知的是,先帝曾留下一封密诏,旨意一旦被执行,朝堂之上必定又将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每每深夜,薛炤都会望着其中坚定的笔触而陷入深思。身为臣子,他不允许自己去鄙夷;而身为万人之上的左相,他也不愿调动出自己的情感去共情一位帝王的专宠。

    当然,他也并非生来便是无情之人。仿若在踏入内庭的那一刻,他那如峭壁上初生的长青藤般的情愫,便永远堕落到了深渊之中。

    父亲临死前和着血的训导成了一把刀,坚定了他自毁容貌,也坚定他要将引导自己和大宣走向罪恶的存在全部消灭。

    而当他接到了密诏,他却下意识地去羡慕那个名为凌承溧的男子,并非因他具有号令天下的权利,而是他站在权利之巅,还能够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

    是的,先帝把所有的爱都给了那名云妃娘娘!也正由于对云妃的专宠,导致他的子嗣极少,除了寄养在皇后彭南絮膝下的凌淞澄外,便只有在“双晏之祸”时仍未出生、不知性别的胎儿。

    一切本该在平息了内乱后得以喘息的,然而一切却走向了最糟糕的结果。

    先帝“病逝”,云妃不知所踪。

    即便“双晏”被除,但各方贵族、军事势力的角逐还在继续,薛炤选择“秘不发丧”,旨在等待最后一丝希望。可惜现实却是一具烧焦了的、身怀六甲的女尸。

    他松了口气。

    他竟松了口气!

    乖巧得体、仁孝纯深、初有峻?之貌的男孩得以君临天下!

    他劝自己放下密诏的枷锁、他提醒自己一切尘埃落定、他计划待少年长成便交还国政。可他为何在数年间仍纠结着那具女尸的真实身份呢?

    是他的“良心”,还是对先帝的“忠诚”?他不明白,尽管当了十七年的左相,他还是有很多不明白。

    也许,当正统回归的那一日,他才可以解开谜团吧!

    接皇室遗孤回宫,这是必然的结果。至于是否将密诏昭告天下,他仍持保留态度,不过起码,郁冲儿来拿牵制彭南絮的东西已经落到了他的手里,他绝不会让天下再陷入“双晏之祸”的境地。

    在荆桃和云晚音被护送上京的第三日,牟定的“天”出现了变数。

    一夜之间,都统府人去楼空,整个平凉道的权利一下全部给到了平凉道府尹的手中。以往的旧系统被更旧的系统重新垄断,包括江怀略在内的三十二人,皆被冻结了官职。

    表面还在按部就班的生活,实际满是人心惶惶的不安。

    傅倾筹之所以迟了三日才登门丰乐楼,只因那位新知县大人相邀,所怀鬼胎,不屑道明。

    外人并不知荆桃母女发生了什么,所幸大家也无心寻乐,是以苑茗挂出歇业的招牌后,并未引起太多的重视。

    凤稚眉奉上一杯茶,悲观地道:“傅大人,我家夫人和小掌柜,还能回来吗?”

    傅倾筹忙接过茶,沉吟起来。不是他不回答,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只要能安然无恙,回不回来又有何妨?”

    苑茗的语气依旧犀利,“傅公子,这,你可能保证?”

    傅倾筹登时起身,“能!”

    一瞬间,苑茗的情绪如万千星辉划过,交错交织,汇聚成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恸。

    “若见到阿音和阿桃,还请公子转告,我们永远在家里等你们!”

    经过十五日的不眠不休,傅倾筹于一个残月将落、天际微白的清晨,抵达了京城,并叩响了高大的漆门。

    “蒲月公主回朝的祭典不容一丝错漏,除此之外,圣上还有意——”

    薛炤顿了下,注意到门外多出来的仆役,转而道,“让他进来吧。”

    仆役将客人引入遣散了所有无关人等的偏厅,薛炤把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可怖的真容。

    傅倾筹神色凝重,“薛大人,这与我们先前讲好的根本不一样吧?”

    薛炤笑了,这样的一张脸无论发出怎样的笑容,看起来都很怪异。

    “二十年前的我,会和你发出相同的疑问。”

    傅倾筹蜷住手指,“此事并非别无选择!”

    薛炤深深望着他,“我赞同,不过前提是,她需要知晓她有什么选项。”

    猛然间,傅倾筹的嗓音沙哑起来,“无论怎样,我知道她都不会选择这条路。”

    薛炤则依旧声音浑厚,“欲望和野心从来与性别无关。”

    傅倾筹的眸光在他脸上的刀疤上掠过时,脑海中塑造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模样。

    “与性别无关,却与天性有关。她和夫人,与曾经的那位、以及如今的这位,是不同的。”

    薛炤的眼尾慵懒地勾起。

    “你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的私心罢了。”

    傅倾筹喉结不由得滚动了一遭。

    “你我都是同一种人,我们永远比不上你爹的纯粹。”对国君的忠诚度,以及对感情的占有欲。

    “不纯粹又何妨?”傅倾筹有些失态地握紧拳头,“既然能避免一场覆地翻天,不纯粹又何妨?”

    薛炤终是阴沉了下来,“可你忽略了致命的因素!”

    傅倾筹恍然一惊,“薛大人,您——”

    “我只是人,并不是神。从一开始,我便不是主宰一切的胜者。”

    “所以,您囚禁了都统大人?”

    “他吗?”薛炤轻声笑道,“他只喜欢‘不变之中的变’而已,但此事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了。”

    傅倾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没想到顾舍旃的这盘棋下得如此凶猛。”

    “我想找出背后真正的操盘手,傅贤侄,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一道银光闪过,傅倾筹手中多了一副还带有些许温度的面具。

    -

    明明是深夜,灯辉却亮如白昼,玉椀金瓯,光映几案。

    “朕适才从母后那里来,母后因身子不太爽利,是以未召你相见,还望你莫要介怀。”

    年轻的帝王声音轻轻缓缓,毫无霸气。

    少女在其示意下免礼起身,没什么精神地道:“民女惶恐,圣上多虑了。”

    “阿桃妹妹,你莫要再以民女自称,朕希望你唤朕一声‘兄长’。”

    凌淞澄的眸底浮起一层淡淡的哀伤。

    荆桃并非铁石心肠,但强烈的危机感早已大于所谓的“亲缘关系”。

    “圣上可以有妹妹,但民女不敢有兄长。”

    “这样啊……希望你能习惯……朕也会习惯……”

    刹那间,荆桃只觉在凌淞澄的身上看到了某人的影子——孤独、无所适从、想拼命抓住什么一伸手却又是空的。

    不知为何,她也局促起来,下意识,拇指与食指作出了揉搓的动作。

    气氛沉滞了一息,凌淞澄的声音中泛起笑意。

    “很多年前,朕初结识傅爱卿时,他曾说过把自己雕刻的小篮送给了一个小女孩,没想到这个小女孩会是阿桃妹妹。”

    荆桃心头一跳。

    他们的关系居然这么好!

    “你一定很好奇朕同傅大哥是怎么认识的吧?”

    荆桃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想听又不知该不该听。

    凌淞澄却显出兴致盎然的样子,道:“那年朕十二岁,正是调皮的时候,一次母后感染了风寒,无法敦促朕学习,同时薛大人也离京去监督赈灾,朕便让内侍偷偷带朕出宫玩。”

    他的神色出现了些许变化,与荆桃以为的“欢鸟出笼”的兴奋不同,他的眼中有种令人捉摸不透的阴霾。

    “那晚,朕又累又饿,不知身在何处,后来偶遇了傅大哥,他把朕带到了他的住处,还给了朕食物。自此朕便时常去看他,得知他要参加科考后,朕真的很高兴。”

    荆桃的唇角出现了小小的弧度,“民女不知,圣上与他竟有如此缘分。”

    “蒲月!”

    新封号还很陌生,荆桃不禁露出狐疑之色,却见对方的眼中正发着令人动容的光芒。

    “朕,只信任傅爱卿!”

    荆桃终于想起那位“故人”是谁,她吐了口气,神色恢复平静。

    “若非圣上的这份信任,他也不会走这么远。”

    她们,兴许根本不会相遇。

    “是吗?”眸光慢慢淡去,凌淞澄又成了广阔大海中的一只孤帆,“很好、很好……”

    烛火细微地跳动了两下,内侍回话,称公主已回宫就寝了。

    凌淞澄拿掉灯罩,拇指和食指悬在烛焰前后,远远近近。

    “圣上,小心手啊!”内侍低呼。

    “百然说得不错,她的确很有意思。”

    “呼”的一下,拇指和食指相和,并一捻,所有的光一瞬间都吸入了他的眼眸之中。

    另一边的荆桃辗转反侧,凌淞澄与凌百然的影子交叠相和。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

    “娘,我一定会带您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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