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来得似乎特别早。

    入京两个月便迎来了朔雪。

    每隔三日便去探望住在云龙观的娘亲,已经成了荆桃的习惯。

    起初她质疑为何不让云晚音与她一起入宫,却被搬出了大宣历法,先帝的太妃们必须伴青灯到终了。而由于宣昭帝——荆桃的真正父亲只有一后一妃,是以云妃娘娘是道观中唯一的太妃。

    真正的父亲啊……

    荆桃哑然失笑,她怎么就从一个队正的外室之女成了蒲月公主了?

    即便重回故地,云晚音的记忆仍模糊一片。

    太多亲历过去的宫女内侍不止一次地讲述先帝与云妃的恩爱,可她望着总是笑眯眯趴在窗口看风景的娘亲,实在想象不出她曾那般深爱过一个人。

    难道,深爱也可以完全忘记吗?

    身着道袍的年轻侍女奉上一瓶鲜梅后,便主动退出了房门。

    荆桃端望了一番花瓶中小小的花朵,道:“娘,我记得您并不怎么喜欢梅花。”

    云晚音笑得懒洋洋的,声音像漂浮在空中的气泡。

    “是啊,我更喜欢牡丹。可大家都说我喜欢梅,我也隐约记得谁总是对我讲,牡丹俗气,梅雅致,我应该喜欢梅。”

    “那个人……是他吗?”

    “对我来说,生活在这里的日子好像过去了几百年那么久,我实在记不住了。”

    荆桃只觉有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云晚音轻轻搂着她,问:“女儿,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牟定?开春了能回去吗?这里冷得好早,娘不太适应这里。”

    荆桃一下担忧起来,“娘——”

    “娘没有生病。”云晚音的唇峰蹭了蹭她的脸蛋,“娘只是非常想念你干娘和丰乐楼的大家。”

    好似断掉了一直紧绷的弦,荆桃把头埋入娘亲的脖中。

    “我一定会让娘回到丰乐楼的!我发誓!”

    同时,心头也有了决绝的选择。

    出了道观,耳边清晰可辨急促的脚步声,当荆桃猛一回头,对方竟突然畏缩起来。

    “锦姨,您不必如此。”

    尽管听得她这么说,但瑞锦的神色依然窘迫中带着愧疚。

    “我实该一死了之的……”

    “是啊,你害我娘失去了记忆,着实可恨。”荆桃眸光凌厉,可转瞬,又冰消雪融,“但,我自小与你相处,你待我的好、待我娘的好,起码娘的头痛症得以控制,也缘于你的精心服侍,不该被磨灭。”

    瑞锦眼中泛着泪花,“阿桃你大可放心,对于薛大人的监视,我有绝对的信心可以对付。”

    “那便拜托锦姨了!”

    荆桃微微行了一礼,提裙而去。

    兴许是心里有了底气,她的脚步便轻快了起来,思绪也开始“走偏”。

    听得瑞锦的过往,她有些后悔为何当初没有跟她多学些“本事”!

    -

    雪停寒余,快且沉重的步子将原本落定的白色再次掀起,飞扬在不高的半空,把月色折射出亮晶晶的斑点。

    荆桃进门,行了一礼,身子回暖,心却仍冰冷。

    “算起来,除了每日的早请安,你还是头一次在这个时候来吧。”

    荆桃笑得漠然:“太后的气色瞧着好了很多。”

    彭南絮的脸色与唇色都极为苍白,唯有一双眸子,澄澈深邃到了极点。

    “云太妃可好?”

    “娘……母妃她还好,只是依旧记不起以前的事。”

    彭南絮轻轻叹道:“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荆桃柳眉一挑,“太后真这样觉得?”

    “毕竟过去的一些事,忘了更好。”

    “快乐的事也是忘掉更好吗?”

    “快乐?”太后的声音一滞,随后略带涩然地继续,“是啊,比起我,你娘或许在这宫里的‘快乐’会更多一些。”

    荆桃眉头微蹙,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说实话,在见到彭南絮之前,她以为她是个怎样跋扈霸道的人,可她对她的第一印象竟是无欲又无力的孤独身影。

    凌淞澄与她相似,又不相似,前者是抓空了的虚无,后者却是抓紧了又觉无谓的寂寥。

    可尽管如此,这个女人仍在朝堂之上占有不可小觑的一席之地,是连薛炤那样的人也忌惮的存在。

    她在心中斟酌了片刻,开口直言:“若我选择了太后属意的男子,太后能许我什么好处?”

    彭南絮像是稍稍有了兴致,微微探出身子。

    “没有你,我的牌几乎皆已泄底;有了你,我可以反败为胜——包括可以许给你任何好处。”

    荆桃俏皮地眨眨眼,“有点危险啊。”

    “危险是危险了些,但你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了,不是吗?”

    “我可以去向薛大人服个软嘛。”

    彭南絮摇摇头,“那个人的信仰成了那个人的墙,任你硬或软,都无法入侵。”

    “那,我若不选择太后,您岂不是彻底输了?”

    “所以,你是我的孤注一掷。”

    “有点夸张吧。”荆桃歪着头,盈盈笑着,“即便输了,您还是太后呀。皇帝除了您,也没什么别的亲人了吧。”

    彭南絮突然伸出手来,覆上她的脸颊。她微微一惊,却没有躲避。

    “哀家是打心眼儿里觉得你这丫头很可爱啊。”

    荆桃凝视着她有些失神的眸子,“太后,我哪里像先帝?”

    彭南絮的指腹滑过她的鼻梁,又揉揉地捏了下她的耳垂。

    “不过,你还是更像你娘。所以,我无法喜欢上你。”

    荆桃不动声色地甩开她的手,“您的手很冰,我也不大喜欢。”

    她重新换上大氅,刚走出房门两步,便听得一个声音疾呼。

    “哀家可以帮你,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

    一个月后,皇家祭祀大典隆重举行,与此同时,蒲月公主的“选婿大赛”也开始了。

    凌淞澄记得登基后的第一个祭祀大典,他刚满五岁。一整个流程下来,他觉得身子都不再是自己的了。而在完全结束后,他本以为可以休息了,薛炤却急匆匆地觐见,指摘他白日的不足。薛炤走后,彭南絮“接班”,言语更加严厉。

    那时他就在想,为什么父皇要那么早得驾崩?他为什么非要当这个皇帝不可?

    这种情绪爆发于十二岁,他溜出了宫。他以为外面是海阔天空,可实际上……他后悔自己顿悟得太晚,顿悟根本无法解决肉-体的饥渴与精神上的绝望。幸而他遇到了傅倾筹,彼时少年人身上的信念感让他憧憬,而他也发现,自己永远也不会产生什么所谓的“信念”。

    自此,他又经历了十数次的祭祀大典,心头毫无波澜地经历了那些大典,直到此时此刻,久违的,他生出了些许期待。

    “既然你们非要让我成亲,那起码驸马得我自己来选吧。”

    少女说出这番话时,他稍稍一愣——他以为她会强烈反对,她会像曾经的自己一样,想要拼命跳出鸟笼。

    “朕,并非一定要你怎样,若是可以的话,朕还想同你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圣上,您可以为您的妹妹迈出第一步吗?”

    “第一步……”

    “请圣上把全天下的美男子都召集起来,我要亲自挑选自己的夫婿!”

    少女小小的身躯像一株永远向阳的葵花,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有些胡闹了。”

    “来自民间的公主,不胡闹的话才奇怪哩!”

    凌淞澄不敢有太大的把握可以说服太后和薛大人,但他又觉得他和妹妹本身便拥有着六成胜算。

    而当圣旨书就,他才恍然若失地意识到,他和妹妹的胜算,原来有十成那么多!

    他早知她不简单,如今她的这份“不简单”能够分给了他一点,他该觉得庆幸。

    大殿结束,繁琐过后,接下来会是怎样一出“好戏”呢?

    “圣上,在场的人中,哪些是您的朋友?”

    一道清亮的提问把凌淞澄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

    他定睛瞧去,只见少女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眼含春,肤若温玉樱小唇。眼眸灵动又狡黠,是京城贵女没有的“不安分”。

    他再次产生了想与她再多相处些时日的念头。

    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

    放眼望向堂下的士族子弟,是啊,这其中哪些人是他的“朋友”?那人的父亲是薛大人的幕僚,那人的姨丈做过太后父亲的参军……

    数来数去,真让人头痛啊!

    “没有吗?”

    “没有。”

    “为什么不让自己的朋友参加?”

    “因为朕,似乎没有‘朋友’。”

    朦胧的帘幕前,坐着不少朝中重臣,除了那次在丰乐楼见过一次,这是荆桃与薛炤的第三次“会面”。他的脊背挺拔得不像个中年人,那些所谓的年轻人根本是望尘莫及。

    纱帘后还有一道珠帘,里面坐着大宣最尊贵的太后娘娘。

    荆桃眸光轻轻地扫过三人,如此“直线”的关系,他们已经维持了近二十年了!

    一个晃神,“选拔”开始。她甚至没有分清究竟是谁命令内侍开始的!

    随着一声号令,世家子弟纷纷聚于堂中,齐声呼道:“参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凌淞澄一臂轻扬,“平身吧。”

    虽起了身,却没离开自己的位置。

    “蒲月,这下面的人皆出身名门,待朕好好给你介绍一番。”

    凌淞澄刚要命内侍宣读花名册,却见荆桃站起了身。

    “蒲月,你做什么?”

    “我下去看去。”荆桃扑棱了下纱帘,“这个东西太碍事了,我瞧不真切。谁闻着香、谁闻着臭,谁有胎记、谁长了几颗痣,谁眉毛粗、谁鼻头大,必须仔细看才行。”

    凌淞澄迟疑地吐出“好”。

    荆桃又朝彭南絮望了一眼,对方只微微一笑,未发一言。

    她提裙走下高阶,引得不明就里的人纷纷露出惊愕之态。

    在走到某人身旁时,她故意停下了脚步。

    “薛大人,您的眼光最为狠准,可否与我一同挑选?”

    薛炤的面具泛着冰冷的光,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队伍跟前,有种诡异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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