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冷美人，面前的贵妇人，比起冰山，更像冰火山。
大约鲜少外露感情，她的脸没有表情纹，以至于凝睇他人时，整张面孔，尤其眼神，散发的女强人气场，似乎能冻结时空，夺走灵长的呼吸。
记忆强迫症总是不由分说，忽然病发。
恍惚间，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明亮如天堂的环境中，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女，回眸一笑，顾盼生辉。
岁月不饶人，她还记得她，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的笑容，但却记不起她的眉眼。
这……大概是遗忘的开端。
在所有人眼里，伊奈利明里外柔内刚，甚至大多时候，外也刚。
只是……一触及她的创伤性记忆、她的逆鳞、她的伤疤，坚强，或者说，要强了一辈子的她，也忍不住因为哀伤，而脆弱、动摇和失神。
只不过，照旧的，她消沉的情绪，没有形于色、露于神，看起来淡漠疏离。
“嵯峨真弓……”
伊奈利京和栗花落散面面相觑。
嵯峨这个姓，他们熟悉，毕竟身边就有一个同姓的。
至于真弓……那是谁？
“当年……被选中的人是我，由于伊奈利家从中干涉，最后是真弓代我……”
明明是活祭，仪式却像和式婚礼。
渡御的华丽神舆上，一袭白无垢，像一抔粉雪。白棉帽、花簪和角隐下，低垂的侧脸，鼻头、唇峰、下颌，连成哀壑般的线条。
“真弓！真弓！”伊奈利明里，不，荼枳尼明里疾跑，雪駄断鼻绪，足袋染赤血。
青年时期的她，被男人们拦下，只能伸出右手，遥望那抹渐行渐远，花嫁人偶般的背影。
雪化妆的银世界，花弁雪下个不停，无数重白色帘幕，横亘她们之间，成为一生的翳障。
这一别，就是永别。
说到痛苦的回忆，情绪激动的伊奈利明里有些过呼吸。闭目，调整呼吸频率，接着说：“伊奈利家、阴阳道，都该血偿罪业。稻妻骨，我势在必得。”
她话说得这么直白，她面前的两个小辈，也没办法装聋作哑。
伊奈利京召唤出式神，与其心灵相通的犬神，从亚空间蹿出来，前肢下伏，目光专注，浑然的猎手姿态。
“……”如果可以，他不想对已死的亲人动手。
栗花落散直言不讳：“招你魂的家伙，是谁？——现在的你，充其量，只是一缕游浮灵，就算让你侥幸得到了稻妻骨，你也没办法好好利用，所以……供出幕后之人吧，趁我们还能友好对话。”
“你这家伙……”说话语气也太目无尊长了，不存在尊老的美好品德吗？
碍于眼下正剑拔弩张，伊奈利京就算有意见，也只敢斜着眼，边嘴角抽搐，边小声吐槽。
被栗花落散“骑脸输出”，伊奈利明里不怒反笑。她用欣赏的眼光，打量初次见面的她，戏谑道：“小姑娘，你很聪明，但说话咄咄逼人，我不喜欢对我强势的女孩。”
“幕后之人的情报，非我刻意隐瞒，只是诚如你所说，现在的我，不过一缕被召唤回来的游浮灵，或者说临时式神，灵魂受契约束缚，无法明目张胆背叛。”
“打败他们，情报我双手奉上。”
她话音刚落，在周边游走的首啮，突然斜刺里冒头，恶狠狠地扑下来。
首啮是饿死鬼的一种，其生前也是人类，死后热衷挖坟茔，吃别的死者的头颅充饥。
他怒张的嘴巴，露出黝黑口腔。牙垢堆积的黄牙，散发熏天口臭。溢出的黏稠涎水，有的乱飞，有的挂在下巴上，形象邋遢至极。
他的目标是栗花落散。
犬神反应即时，撒爪，一个饿虎扑食，咬住首啮的腰，利用惯性力，将他推出去。
伊奈利京反手将栗花落散护在身后。
能挖穿棺材的指甲，硬度自然不容小觑。首啮举起右手，五指如戳豆腐，狠狠扎进犬神的身体，并用力一握、一拔，一块狗肉被他扯下来。
犬神吃痛，痛呼，狗牙一松，让对方跑了。下一秒，嘭的一声，烟雾缭绕，它变回白色剪纸，落叶般飘摇坠地，短时间内不能再登场。
“斗丸！”伊奈利京疾呼。
与此同时，背后的栗花落散，语速又快、声音又轻地提醒他：“还有一只妖怪。”
“吼——”
耳熟的音色。
这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和他们在山下听到的悲鸣，明显出自同一把嗓子。
第四个修验窟，蹿出一道黑影。
栗花落散双手揽伊奈利京的腰，机械外骨骼猛地一弹，带他们倒飞出去。他们前脚离开，黑影就如炮弹，落到他们原来的位置，砸得地动山摇。
“嗷——”魍魉仰天长啸。
烟雾散去，只见这只山野精怪，外形是三岁小儿，肤色赤黑，瞳色红得似能滴血，耳朵细长，头发乌黑亮丽。
他的右利手，触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被无情灼伤。巴掌和五指内侧，表皮翻卷，露出组织液淋漓的红肿创面——难怪他发出痛苦嚎叫。不过，这对他而言，只能算小伤，不妨碍他张牙舞爪，追击打扰他们盗墓的栗花落散和伊奈利京。
首啮趁机夹攻。
脸上已装备发光眼镜的栗花落散，相当于开了透视外挂，敌人的走位，尽在她眼底。
她抬手，朝着某个方向，就是一枪，仿佛盲狙。
过热的枪口硝烟袅袅。
时鸟“不如归（杜鹃）”受惊，争先恐后飞出栖息地。
翠麓间，半空中，首啮受子弹的冲击力影响，胸膛内敛，肩胛隆起。错愕的脸逐渐茫然，眼瞳失去高光，嘴巴半张着，边坠落，边灰飞烟灭。
一刻也没有为同伙哀悼，魍魉立刻接力主攻。
他人小鬼大，栗花落散不敢小觑，操纵机械外骨骼，继续拉开几个身位，但这么做，也有弊端——他们和伊奈利明里的距离，进一步更远了。
远远只见后者冷眼旁观，衣如红花荣。
注意到他们的视线，伊奈利明里漠然转身，进入第三个修验窟——她排查了第一、第二个，魍魉排查了第五、第四个，由此可知，她的遗骨和稻妻骨，被供奉在第三个修验窟。
与其说供奉，不如说镇压，这里御神灯长明，石窟壁画绚烂，修验道起居，宗教气息浓重，如非受人指使，遑论魑魅魍魉，纵使妖王，也轻易不敢造访。
越深入腹地，灵压越强。
伊奈利明里明显感知到，自己作为鬼，正在被追傩。
逗留太久，加上出入此地频繁，她的鬼力流失严重，魂魄正在透明化，烛光直接穿透，没有留下影子。脚部已经失踪，行走间，像贴地漂浮。
里面有点像迷宫，墙根长着一丛丛、发荧光、腐草般的草本植物，颇有点腐草为萤的情景。间或，地上可见供品和镇物（狐狸雕像、佛陀雕像）。
纵使肉已经彻底不在，但凭借魂与骨的共鸣，也足以使她快速探索出正确的路径——她死去多年，却不得安息，被召唤回人间，这就是原因。
羊肠鸟道般的隧道尽头，是一间复式的石室。顺着木梯爬下去，是一片沼泽湿地（草甸），露草色的草本植物，在此间多了起来，荧光彼此辉映，竟如淡淡星云。
翠裹着苔藓的曲绕虬根，穿破岩壁，又扎土而去。串连白色纸垂的注连绳，绑在树根上，和风氤氲。
春日石灯一共有五盏，如桔梗印的角，错落五个方位，拥簇中宫的白色鸟居和红漆神龛。
红漆神龛的供位上，摆放着一个骨灰盒——柏木材质，漆金描花，尽显气派。鉴于里面不仅存放她的骨灰和骨殖，还收藏着强化人类阴暗面的稻妻骨，所以这个骨灰盒，不仅仅是骨灰盒，还是一个潘多拉魔盒。
*
栗花落散仇恨拉得很稳，伊奈利京和她“解绑”后，魍魉似乎眼里只有她，只追她，不追他。
往修验窟的方向赶。
忽然，眼前一黑。
不是失明，他还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和衣物。
像置身一个没开灯的房间，伊奈利京不敢妄动，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惊动隐匿黑暗中的敌人——现在敌我实力差距未知，他情愿谨慎行事，力求稳妥。
不过，静观其变不代表他要坐以待毙。
掏出白色符纸，捏诀召唤猫又，同时手握胁差，精神高度击中，只要谁敢来犯，他将一击致命。
“嗤。”
这声嗤笑虽短促，但特征过于明显，导致伊奈利京听一次就记住了他华丽阴郁的声线。
对方如果没有伪音，那他大概率是宽松世代出生的，生理年龄在20-25岁，性格玩世不恭，长相要么是砂糖系（娃娃脸大长腿），要么是番茄酱系（混血颜老渣男）。
“取到东西了？”这个谜般的男人，用肯定的语气问。
“咳，取到了。”伊奈利明里上了年纪，音色相对年轻人，更沧桑、沙哑和低沉，但也更有厚度和威严。不知短暂分别的时间里，她经历了什么，声音竟沾染上几分虚弱。
“……”前者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等待什么，耐心耗尽后，他有点不耐烦，催促道：“给我吧。”
后者没有配合，质问道：：“你对京做了什么？”——仿佛家长去学校，给自家孩子撑腰。
久违的，被霸道、不讲理地偏爱，伊奈利京竟有些不习惯。
他有一对严厉型父母，他本该度过一个压抑、窒息、充满心理创伤的童年，但因为伊奈利明里，他在那座蜃楼般的御所中，找到了可以降落的绿洲。
安全屋、避风港、秘密基地、儿童乐园——那是小时候的他，乃至现在的他，对那间书院造和室的全部印象。
其实严格说起来，对方并没有主动庇护他的意思，是一次误打误撞，他躲到她身后，怯生生抱她大腿。
她蔑视他父母，所以不介意和他们作对，帮他躲过一次鸡娃教育。
然而，凡事有一就有二，他形成路径依赖，遇事就去找她，俨然把她当靠山，所幸，她也没有拒绝。
几来几往，她在他心里的地位，比他生身父母还高。
往事历历在目，变得酸涩的鼻子，险些诱发泪失禁。
“呵……”无语到哑然失笑，散漫地回答：“没做什么，只是用付丧神·云外镜，把他困在了阴阳界。”
“把他放出来。”
“……”
“稻妻骨。”
“……你赢了。”
伊奈利京仰头，一束亮光从天而降。纤长的白芒，打在他身上，晃得他睁不开眼。
下一秒，变数突生——
“伊奈利明里，你干什么？”男人气急败坏地呐喊。
等伊奈利京回过神，一截不干不净的稻妻骨，已挤开他的唇齿，滑过他的舌苔，塞进他的咽喉。
异物刺激之下，他喉管不住蠕动，喉结上下滚动。
猫又见势不妙，仓皇躲回亚空间。
伊奈利明里再一用力，整根不洁之骨，滑进他的食道，把他噎得翻白眼。
“他是播磨流阴阳师，稻妻骨……决不能落入他的手中。”说完遗言，伊奈利明里魂飞魄散、芳踪杳然。
伊奈利京来不及悲痛，掉进他胃脘、被胃液浸泡的稻妻骨，察觉到自己寄宿到新宿主，顿时自主激活，失控地暴走起来。
堪比一枚地雷，在体内爆炸。
天灾级别的能量，横扫五脏六腑，加速血液循环，肾上腺素分泌。
说不出的愉悦、刺激、痛快。
狞笑着，仰起头，摊开手，球形闪电在双掌上放射电弧。
“好想毁灭什么……”伊奈利京垂首。癫狂的神色，使他的狐系脸，平添几分妖气。他喃喃地宣布：“就从你开始吧。”
“啊……不行呢，只吃一块稻妻骨的你，还不配成为我的对手。”说话的同时，那位身份成谜的播磨流阴阳师，使用拳脚功夫，倏地近身，一个扫堂腿+一个捂脸，单手把伊奈利京掼倒。
有湿发感的莱斯利卷发，跟随他上身前倾的动作，自然地垂下来，挡住他的眉眼，增添几分神秘感。
他神经质般絮絮叨叨：“你们祖孙俩真是多此一举。呀，把稻妻骨呕出来吧，别逼有洁癖的我，给你开膛破肚啊，混蛋！”
砰——
一枚锐利的子弹，穿透他的肩胛骨，血花在他背后溅开，形状如同大鸟翼蝶张开的鳞翅。
“Fuck！”他吃痛，松开伊奈利京。
砰！砰！砰——
他简直就是活靶子，胸口接连中枪，纯色的冰丝短袖衬衫和纯棉短袖T恤，破几个血洞，又褴褛，又狼狈。换作普通人类，早就没有生命特征了，而他只是垂危。
果断反身离开，结果刚站起来，左膝弯又中一枪，他被迫单膝跪地。
迫不得已，他只能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手捂血流不止的右肩，拖着行动不便的左腿，踉踉跄跄撤退。
他身后不远处，独自解决魍魉，获得Double Kill成就的栗花落散，边目送他的背影，边散步般迫近。
她没有对他赶尽杀绝，反器材步枪斜斜端着。
倒不是她对帅哥宽容，而是……这家伙是作者钦定的大反派之一，他只能死于剧情杀，否则，主线提前完结，世界线发生偏移，加班的还是她。
稻妻骨类似成瘾性药物（诸如中枢兴奋剂、抑制剂、致幻剂等），能使人狂躁、抑郁，甚至出现被害妄想和幻视幻听，进而做出极端行为，譬如实施暴力犯罪——不过，栗花落散对此并不知情，刚刚忙着战斗的她甚至不知道，伊奈利京被迫吞吃了稻妻骨。
她毫无防备，大大咧咧地靠近伊奈利京，只见他单手捂着脸，盘腿坐在地面上，有些痛苦地弓着身。望诊诊断不出他是否有碍，于是栗花落散亲切地询问：“你还好吧？还能站起来吗？”
伊奈利京甩了甩头，清爽的日系短狼尾发型，空气感发尾随之左右摇晃。
“没事，我还好。”说着，他慢悠悠地站起来，证明他所言非虚。
今天的经历，实在过于戏剧性，他身心俱疲，只想静静。
“对了。”他想起什么，转头注视栗花落散，往常温润的瞳孔，此刻却像冷冻过，没有任何温度，“那家伙——死者亡魂的玷污者，你明明可以杀了他，为什么放跑他？”
他眼下的表现，堪称性情大变。
栗花落散不敢诳语她对前者的了解有多深，但读取她的海马体，可以侧写他的画像——虽是乐子人，但知进退，对同学、朋友、陌生人，尤其异性（哪怕对方是敌人），都风度翩翩，十足的君子。
而现在的他，形象太割裂，栗花落散没办法自欺欺人，在他们短暂分开的期间，他没有遭遇什么剧变……
“他还有用，暂时不能杀。”栗花落散蹙着眉解释。
反应自己过激了，伊奈利京有些慌，扶额叹气：“对不起，我语气有些重……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有些累。既然你不会杀他，那你不会拦着我杀他吧？——他可是戕害我奶奶亡魂的凶手。”说到最后两句话，他的口吻又变得可怕，仿佛栗花落散敢说会，他就把栗花落散也干掉。
栗花落散无所谓道：“不会，各凭本事，但凡你能杀他，就尽管杀。”
伊奈利京失笑：“呵，不愧是你……本想今天祭祖，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走吧，趁伊奈利家的人来之前，被他们缠上，可会被没完没了地审讯。”
两人没有沿路返回，而是顺着小径，脚踩陡峭石阶，下到其他方向的山脚。临别时，伊奈利京说：“恕我作为东道主，不能抽空招待你。”
“没关系，我也不是来旅游的，这里没有我要找的人，我也该即刻启程了，回见。”
“嗯，回见。”
两人在白神山地背道而驰，伊奈利京返回青森县，栗花落散前往秋田县。
大约鲜少外露感情，她的脸没有表情纹，以至于凝睇他人时，整张面孔，尤其眼神，散发的女强人气场，似乎能冻结时空，夺走灵长的呼吸。
记忆强迫症总是不由分说，忽然病发。
恍惚间，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明亮如天堂的环境中，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女，回眸一笑，顾盼生辉。
岁月不饶人，她还记得她，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的笑容，但却记不起她的眉眼。
这……大概是遗忘的开端。
在所有人眼里，伊奈利明里外柔内刚，甚至大多时候，外也刚。
只是……一触及她的创伤性记忆、她的逆鳞、她的伤疤，坚强，或者说，要强了一辈子的她，也忍不住因为哀伤，而脆弱、动摇和失神。
只不过，照旧的，她消沉的情绪，没有形于色、露于神，看起来淡漠疏离。
“嵯峨真弓……”
伊奈利京和栗花落散面面相觑。
嵯峨这个姓，他们熟悉，毕竟身边就有一个同姓的。
至于真弓……那是谁？
“当年……被选中的人是我，由于伊奈利家从中干涉，最后是真弓代我……”
明明是活祭，仪式却像和式婚礼。
渡御的华丽神舆上，一袭白无垢，像一抔粉雪。白棉帽、花簪和角隐下，低垂的侧脸，鼻头、唇峰、下颌，连成哀壑般的线条。
“真弓！真弓！”伊奈利明里，不，荼枳尼明里疾跑，雪駄断鼻绪，足袋染赤血。
青年时期的她，被男人们拦下，只能伸出右手，遥望那抹渐行渐远，花嫁人偶般的背影。
雪化妆的银世界，花弁雪下个不停，无数重白色帘幕，横亘她们之间，成为一生的翳障。
这一别，就是永别。
说到痛苦的回忆，情绪激动的伊奈利明里有些过呼吸。闭目，调整呼吸频率，接着说：“伊奈利家、阴阳道，都该血偿罪业。稻妻骨，我势在必得。”
她话说得这么直白，她面前的两个小辈，也没办法装聋作哑。
伊奈利京召唤出式神，与其心灵相通的犬神，从亚空间蹿出来，前肢下伏，目光专注，浑然的猎手姿态。
“……”如果可以，他不想对已死的亲人动手。
栗花落散直言不讳：“招你魂的家伙，是谁？——现在的你，充其量，只是一缕游浮灵，就算让你侥幸得到了稻妻骨，你也没办法好好利用，所以……供出幕后之人吧，趁我们还能友好对话。”
“你这家伙……”说话语气也太目无尊长了，不存在尊老的美好品德吗？
碍于眼下正剑拔弩张，伊奈利京就算有意见，也只敢斜着眼，边嘴角抽搐，边小声吐槽。
被栗花落散“骑脸输出”，伊奈利明里不怒反笑。她用欣赏的眼光，打量初次见面的她，戏谑道：“小姑娘，你很聪明，但说话咄咄逼人，我不喜欢对我强势的女孩。”
“幕后之人的情报，非我刻意隐瞒，只是诚如你所说，现在的我，不过一缕被召唤回来的游浮灵，或者说临时式神，灵魂受契约束缚，无法明目张胆背叛。”
“打败他们，情报我双手奉上。”
她话音刚落，在周边游走的首啮，突然斜刺里冒头，恶狠狠地扑下来。
首啮是饿死鬼的一种，其生前也是人类，死后热衷挖坟茔，吃别的死者的头颅充饥。
他怒张的嘴巴，露出黝黑口腔。牙垢堆积的黄牙，散发熏天口臭。溢出的黏稠涎水，有的乱飞，有的挂在下巴上，形象邋遢至极。
他的目标是栗花落散。
犬神反应即时，撒爪，一个饿虎扑食，咬住首啮的腰，利用惯性力，将他推出去。
伊奈利京反手将栗花落散护在身后。
能挖穿棺材的指甲，硬度自然不容小觑。首啮举起右手，五指如戳豆腐，狠狠扎进犬神的身体，并用力一握、一拔，一块狗肉被他扯下来。
犬神吃痛，痛呼，狗牙一松，让对方跑了。下一秒，嘭的一声，烟雾缭绕，它变回白色剪纸，落叶般飘摇坠地，短时间内不能再登场。
“斗丸！”伊奈利京疾呼。
与此同时，背后的栗花落散，语速又快、声音又轻地提醒他：“还有一只妖怪。”
“吼——”
耳熟的音色。
这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和他们在山下听到的悲鸣，明显出自同一把嗓子。
第四个修验窟，蹿出一道黑影。
栗花落散双手揽伊奈利京的腰，机械外骨骼猛地一弹，带他们倒飞出去。他们前脚离开，黑影就如炮弹，落到他们原来的位置，砸得地动山摇。
“嗷——”魍魉仰天长啸。
烟雾散去，只见这只山野精怪，外形是三岁小儿，肤色赤黑，瞳色红得似能滴血，耳朵细长，头发乌黑亮丽。
他的右利手，触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被无情灼伤。巴掌和五指内侧，表皮翻卷，露出组织液淋漓的红肿创面——难怪他发出痛苦嚎叫。不过，这对他而言，只能算小伤，不妨碍他张牙舞爪，追击打扰他们盗墓的栗花落散和伊奈利京。
首啮趁机夹攻。
脸上已装备发光眼镜的栗花落散，相当于开了透视外挂，敌人的走位，尽在她眼底。
她抬手，朝着某个方向，就是一枪，仿佛盲狙。
过热的枪口硝烟袅袅。
时鸟“不如归（杜鹃）”受惊，争先恐后飞出栖息地。
翠麓间，半空中，首啮受子弹的冲击力影响，胸膛内敛，肩胛隆起。错愕的脸逐渐茫然，眼瞳失去高光，嘴巴半张着，边坠落，边灰飞烟灭。
一刻也没有为同伙哀悼，魍魉立刻接力主攻。
他人小鬼大，栗花落散不敢小觑，操纵机械外骨骼，继续拉开几个身位，但这么做，也有弊端——他们和伊奈利明里的距离，进一步更远了。
远远只见后者冷眼旁观，衣如红花荣。
注意到他们的视线，伊奈利明里漠然转身，进入第三个修验窟——她排查了第一、第二个，魍魉排查了第五、第四个，由此可知，她的遗骨和稻妻骨，被供奉在第三个修验窟。
与其说供奉，不如说镇压，这里御神灯长明，石窟壁画绚烂，修验道起居，宗教气息浓重，如非受人指使，遑论魑魅魍魉，纵使妖王，也轻易不敢造访。
越深入腹地，灵压越强。
伊奈利明里明显感知到，自己作为鬼，正在被追傩。
逗留太久，加上出入此地频繁，她的鬼力流失严重，魂魄正在透明化，烛光直接穿透，没有留下影子。脚部已经失踪，行走间，像贴地漂浮。
里面有点像迷宫，墙根长着一丛丛、发荧光、腐草般的草本植物，颇有点腐草为萤的情景。间或，地上可见供品和镇物（狐狸雕像、佛陀雕像）。
纵使肉已经彻底不在，但凭借魂与骨的共鸣，也足以使她快速探索出正确的路径——她死去多年，却不得安息，被召唤回人间，这就是原因。
羊肠鸟道般的隧道尽头，是一间复式的石室。顺着木梯爬下去，是一片沼泽湿地（草甸），露草色的草本植物，在此间多了起来，荧光彼此辉映，竟如淡淡星云。
翠裹着苔藓的曲绕虬根，穿破岩壁，又扎土而去。串连白色纸垂的注连绳，绑在树根上，和风氤氲。
春日石灯一共有五盏，如桔梗印的角，错落五个方位，拥簇中宫的白色鸟居和红漆神龛。
红漆神龛的供位上，摆放着一个骨灰盒——柏木材质，漆金描花，尽显气派。鉴于里面不仅存放她的骨灰和骨殖，还收藏着强化人类阴暗面的稻妻骨，所以这个骨灰盒，不仅仅是骨灰盒，还是一个潘多拉魔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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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花落散仇恨拉得很稳，伊奈利京和她“解绑”后，魍魉似乎眼里只有她，只追她，不追他。
往修验窟的方向赶。
忽然，眼前一黑。
不是失明，他还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和衣物。
像置身一个没开灯的房间，伊奈利京不敢妄动，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惊动隐匿黑暗中的敌人——现在敌我实力差距未知，他情愿谨慎行事，力求稳妥。
不过，静观其变不代表他要坐以待毙。
掏出白色符纸，捏诀召唤猫又，同时手握胁差，精神高度击中，只要谁敢来犯，他将一击致命。
“嗤。”
这声嗤笑虽短促，但特征过于明显，导致伊奈利京听一次就记住了他华丽阴郁的声线。
对方如果没有伪音，那他大概率是宽松世代出生的，生理年龄在20-25岁，性格玩世不恭，长相要么是砂糖系（娃娃脸大长腿），要么是番茄酱系（混血颜老渣男）。
“取到东西了？”这个谜般的男人，用肯定的语气问。
“咳，取到了。”伊奈利明里上了年纪，音色相对年轻人，更沧桑、沙哑和低沉，但也更有厚度和威严。不知短暂分别的时间里，她经历了什么，声音竟沾染上几分虚弱。
“……”前者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等待什么，耐心耗尽后，他有点不耐烦，催促道：“给我吧。”
后者没有配合，质问道：：“你对京做了什么？”——仿佛家长去学校，给自家孩子撑腰。
久违的，被霸道、不讲理地偏爱，伊奈利京竟有些不习惯。
他有一对严厉型父母，他本该度过一个压抑、窒息、充满心理创伤的童年，但因为伊奈利明里，他在那座蜃楼般的御所中，找到了可以降落的绿洲。
安全屋、避风港、秘密基地、儿童乐园——那是小时候的他，乃至现在的他，对那间书院造和室的全部印象。
其实严格说起来，对方并没有主动庇护他的意思，是一次误打误撞，他躲到她身后，怯生生抱她大腿。
她蔑视他父母，所以不介意和他们作对，帮他躲过一次鸡娃教育。
然而，凡事有一就有二，他形成路径依赖，遇事就去找她，俨然把她当靠山，所幸，她也没有拒绝。
几来几往，她在他心里的地位，比他生身父母还高。
往事历历在目，变得酸涩的鼻子，险些诱发泪失禁。
“呵……”无语到哑然失笑，散漫地回答：“没做什么，只是用付丧神·云外镜，把他困在了阴阳界。”
“把他放出来。”
“……”
“稻妻骨。”
“……你赢了。”
伊奈利京仰头，一束亮光从天而降。纤长的白芒，打在他身上，晃得他睁不开眼。
下一秒，变数突生——
“伊奈利明里，你干什么？”男人气急败坏地呐喊。
等伊奈利京回过神，一截不干不净的稻妻骨，已挤开他的唇齿，滑过他的舌苔，塞进他的咽喉。
异物刺激之下，他喉管不住蠕动，喉结上下滚动。
猫又见势不妙，仓皇躲回亚空间。
伊奈利明里再一用力，整根不洁之骨，滑进他的食道，把他噎得翻白眼。
“他是播磨流阴阳师，稻妻骨……决不能落入他的手中。”说完遗言，伊奈利明里魂飞魄散、芳踪杳然。
伊奈利京来不及悲痛，掉进他胃脘、被胃液浸泡的稻妻骨，察觉到自己寄宿到新宿主，顿时自主激活，失控地暴走起来。
堪比一枚地雷，在体内爆炸。
天灾级别的能量，横扫五脏六腑，加速血液循环，肾上腺素分泌。
说不出的愉悦、刺激、痛快。
狞笑着，仰起头，摊开手，球形闪电在双掌上放射电弧。
“好想毁灭什么……”伊奈利京垂首。癫狂的神色，使他的狐系脸，平添几分妖气。他喃喃地宣布：“就从你开始吧。”
“啊……不行呢，只吃一块稻妻骨的你，还不配成为我的对手。”说话的同时，那位身份成谜的播磨流阴阳师，使用拳脚功夫，倏地近身，一个扫堂腿+一个捂脸，单手把伊奈利京掼倒。
有湿发感的莱斯利卷发，跟随他上身前倾的动作，自然地垂下来，挡住他的眉眼，增添几分神秘感。
他神经质般絮絮叨叨：“你们祖孙俩真是多此一举。呀，把稻妻骨呕出来吧，别逼有洁癖的我，给你开膛破肚啊，混蛋！”
砰——
一枚锐利的子弹，穿透他的肩胛骨，血花在他背后溅开，形状如同大鸟翼蝶张开的鳞翅。
“Fuck！”他吃痛，松开伊奈利京。
砰！砰！砰——
他简直就是活靶子，胸口接连中枪，纯色的冰丝短袖衬衫和纯棉短袖T恤，破几个血洞，又褴褛，又狼狈。换作普通人类，早就没有生命特征了，而他只是垂危。
果断反身离开，结果刚站起来，左膝弯又中一枪，他被迫单膝跪地。
迫不得已，他只能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手捂血流不止的右肩，拖着行动不便的左腿，踉踉跄跄撤退。
他身后不远处，独自解决魍魉，获得Double Kill成就的栗花落散，边目送他的背影，边散步般迫近。
她没有对他赶尽杀绝，反器材步枪斜斜端着。
倒不是她对帅哥宽容，而是……这家伙是作者钦定的大反派之一，他只能死于剧情杀，否则，主线提前完结，世界线发生偏移，加班的还是她。
稻妻骨类似成瘾性药物（诸如中枢兴奋剂、抑制剂、致幻剂等），能使人狂躁、抑郁，甚至出现被害妄想和幻视幻听，进而做出极端行为，譬如实施暴力犯罪——不过，栗花落散对此并不知情，刚刚忙着战斗的她甚至不知道，伊奈利京被迫吞吃了稻妻骨。
她毫无防备，大大咧咧地靠近伊奈利京，只见他单手捂着脸，盘腿坐在地面上，有些痛苦地弓着身。望诊诊断不出他是否有碍，于是栗花落散亲切地询问：“你还好吧？还能站起来吗？”
伊奈利京甩了甩头，清爽的日系短狼尾发型，空气感发尾随之左右摇晃。
“没事，我还好。”说着，他慢悠悠地站起来，证明他所言非虚。
今天的经历，实在过于戏剧性，他身心俱疲，只想静静。
“对了。”他想起什么，转头注视栗花落散，往常温润的瞳孔，此刻却像冷冻过，没有任何温度，“那家伙——死者亡魂的玷污者，你明明可以杀了他，为什么放跑他？”
他眼下的表现，堪称性情大变。
栗花落散不敢诳语她对前者的了解有多深，但读取她的海马体，可以侧写他的画像——虽是乐子人，但知进退，对同学、朋友、陌生人，尤其异性（哪怕对方是敌人），都风度翩翩，十足的君子。
而现在的他，形象太割裂，栗花落散没办法自欺欺人，在他们短暂分开的期间，他没有遭遇什么剧变……
“他还有用，暂时不能杀。”栗花落散蹙着眉解释。
反应自己过激了，伊奈利京有些慌，扶额叹气：“对不起，我语气有些重……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有些累。既然你不会杀他，那你不会拦着我杀他吧？——他可是戕害我奶奶亡魂的凶手。”说到最后两句话，他的口吻又变得可怕，仿佛栗花落散敢说会，他就把栗花落散也干掉。
栗花落散无所谓道：“不会，各凭本事，但凡你能杀他，就尽管杀。”
伊奈利京失笑：“呵，不愧是你……本想今天祭祖，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走吧，趁伊奈利家的人来之前，被他们缠上，可会被没完没了地审讯。”
两人没有沿路返回，而是顺着小径，脚踩陡峭石阶，下到其他方向的山脚。临别时，伊奈利京说：“恕我作为东道主，不能抽空招待你。”
“没关系，我也不是来旅游的，这里没有我要找的人，我也该即刻启程了，回见。”
“嗯，回见。”
两人在白神山地背道而驰，伊奈利京返回青森县，栗花落散前往秋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