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误（4）
哥舒叶德滋，出身苍突厥，小时候被汉人在战争中掠去，辗转买入蜀国公尉迟迥府邸，跟随尉迟迥起兵北上入邺。之后在邺城城破、尉迟迥自杀的当口，哥舒叶德滋趁着混乱，浑水摸鱼回了草原。
对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而言，这种波折而惊险的经历可谓是能炫耀一生的冒险。即使他到了突厥就撞上南下抄掠的队伍，险些再次成为被掠回去的奴隶，也只是给这段经历再添了一点传奇。
可把这事和那张属于宇文荫的脸、那个“蜀国公携赵王宇文招幼子起兵”的消息结合，其中的含义就不止于一场冒险。
把阿史那摄图，也就是现在的沙钵略可汗用“可贺敦要熟悉大可汗的孩子，自然也要熟悉孩子身边人”的理由糊弄了，把身边的侍女遣出了，宇文芳便坐在毡帐里抱起膝盖，眼神不知道散落去了哪一片虚空。
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响起。她从椅子上起来，从桌台上的东西里挑出一支金步摇，尖刺对内，手稳得很。
这步摇素净的很，比起近年来步摇的花式繁多，它素净到不像一位公主该有的规格。
这步摇也干净的很，丝毫没有被塞北风沙侵蚀过的痕迹。
“叮当……叮当……”
长安故城宫阙连天，今只有幻梦一点。
故国不存，那些往昔也只能被封存在梦中——
“我哪里都比不上芳姐，但芳姐没做过首饰，我在这里应该勉勉强强比芳姐强一些吧……”
“这首饰是我上我们常去的那家首饰铺学的，勉勉强强打出个样子，如果是芳姐一定……”
年长些的少女捂住女孩的嘴：“阿荫哪里打的不好了？你芳姐喜欢极了。”
那双原本养尊处优的手多出了多少痕迹，她的心上便为这唯一的同母妹添上了多少柔软。
那是春和景明，风游过青草之时，是万物复生之际，是姐妹即将分离之时，也是她们的家国倾颓前夜。
“阿荫……”
“你怎么会没用呢？一个人能从长安跑到相州女扮男装当儿子，能变成哥舒叶德滋从邺城跑到突厥，还能在突厥保下命来……阿荫这不是很厉害吗？”
这处宇文芳回忆起与妹妹的过往，那方兄妹间却掀起了一场巨浪。
“废物——”
“废物！”
“没用的东西！几句坏话就能把你赶下汗位……他们把你骂死啊？”
“你说话啊！怪不得父汗就是把汗位给阿史那大逻便也不肯给你！要是我是男的，怎么可能像你一样，连送到嘴里的肉都咬不住？”
皮鞭破空，留下条条泥痕，沟壑纵横。
直到毡帐内的地面逐渐坑坑洼洼起来，阿史那庵罗的声音才从角落中传来：“余瑟，不要打了，再打他们都能看出来……”
“你给我闭嘴！”鞭子直指向阿史那庵罗。
阿史那余瑟深深吸了一口气：“阿哥，我真是失望。父汗的儿子，没学到父汗半分本事，狩猎不行，连当大可汗的胆量都没有。那么点流言，你如果能带他们痛痛快快打个胜仗，他们还敢传吗？阿史那大逻便有人说身份卑贱、阴险狡诈，阿史那摄图有人说狡诈残忍，怎么轮到你了，就这么给骂的把大可汗的位子都交出去了！”
“我要是男的……我要是男的还有他阿史那摄图什么事！”
脚步声咚咚，阿史那余瑟收鞭掀开帘子，外面是广袤天地，天蓝的像她从没见过的海。
她带着皮鞭走向属于她的海洋，头也不回。
军营边地上震起来，扬起了数不尽的白绿沫子！
阿史那余瑟一惊，而后直直往动静传来的那方看。刺眼的阳光下，带着怒火的眼中映出远处的天边。
草天相接的远方突然飘来好一阵白云！那白云旁奔腾着骏马，马上骑着护卫，护卫驱赶白云，正要和她一样旋风般的往军营里头赶。
而这边，草原的好儿郎们一个个翻身上了马，一拍马屁股，直直往白云中冲去。远远看去，只见他们像一滴融入海洋的水，消失在天尽头。时而有几个黑点从白云中脱出，浑如流云点墨，飞瀑危石，或如白沙中的黑曜石，稀少得引人瞩目。
白云中突出一骑，赶着一群羊直奔军营前的小个子来，脖子上的小辫子顺着风飞。
那个小个子马上陷在羊群中，而他在和马上魁梧男人交谈时无意回头，让阿史那余瑟看清了他的脸。
——这不就是阿史那摄图那个儿子旁边那个看起来一点不能打的废物嘛！
阿史那余瑟往地上呸了一声，遁入军营。
这边的姬嬛和赶着自家羊群过来的仆固奎利聊得正欢。她并不知道，刚刚有个愤怒的公主在说皮相才十岁的她跟别的肌肉壮汉比起来像个废物。
“叶德滋，你不上马去？小明他们都已经钻进羊堆里了！”
“那里面又没有我的羊。”姬嬛看着羊群，双手摊开，“他们去赶羊是因为那是他们的财产啊，我又没钱。”
又是几句话的时间，阿史德伏揭纵马从羊群里穿出，又吹着口哨穿进羊群。他所过之处羊群纷纷避让，分开了一片苍白的海。
“我看只有小明一个是去赶羊的。”姬嬛转过头，对仆固奎利这么说。
比她高了一头一胸的壮汉也露出了迷茫的眼神：“大概是……该死，伏揭有羊也不是这么搞的啊！”
他大概能想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了。
伏揭会在羊群里乱玩一通后，赶时间不点数就把自己的羊赶回自己的圈子。然后伏揭会直接抓上一只小羊羔跑过来烤，等他们吃饱喝足以后，小明或叶德滋随手点点羊数，发现足足少了十几只！
他听到旁边的姬嬛喃喃道：“这么不心疼自己的羊，怎么不送我几只……我一定给它们干燥的羊圈，一定定下每天喂它们的时间……我像养眼珠子一样养它们！”
“咦？叶德滋说什么呢？有人送给他羊了？”阿史那明回来了，带着他的羊群和比别人都胖的奴隶们。
仆固奎利向他复述了他们刚才的对话，这段复述与他五大三粗的样子相较，细致明白得甚至有些违和。
“不管伏揭会不会把羊给你，我肯定不会。”阿史那明吩咐完奴隶们把羊赶进刚搭起不久的羊圈，回头看姬嬛，“别这么怨地看我啊！我到巴不得伏揭把羊送我几只呢。但你要羊，你得去抢。你得去抢那些商人、汉人，把你能抢到的东西都抢来换成羊，那才是你的羊啊！”
说完这话，他笑了：“刚好秋天，我们南下抢劫去！”
“养了你几个月，你可不能一点回报都不给我啊！”
“那个时候才是欢迎你回到突厥的时候！”
把落下来给自己增添声势的卡那特放飞，又看见姬嬛眼中迷茫，阿史那明没有继续说话。
他都给捡来的手下留下来了反应机会，真是个好人！阿史那明熟练地夸了自己一下，眼珠一转，又看向姬嬛。
他看到姬嬛目光清明地张开了嘴。
“小明，奎利，我们不如多抓点人来当奴隶吧。”
抓来当奴隶的人增加意味死的人减少了。
宇文芳是这么想的。
哥舒叶德滋要报了当年被汉人抓走的仇！
阿史那明和仆固奎利是这么想的。
这该是宇文荫的选择。
来收货物的妲己是这么想的。
嬛姐你怎么又开始演戏了？好吧好吧为了宇文芳。但宇文芳区区一个前朝公主突厥可贺敦有什么资格让你这么演啊！好吧她地位确实挺高的，但……但这不是你让我变出这么难看的小胡子陪你演戏的理由！
跟着妲己来的巴修是这么想的。
“第一次看到女人来做买卖呢！你们粟特人不是都是男的出去做生意，女的在家里……嘶！照顾家里吗？”
阿史那余瑟收回了光明正大掐住阿史德伏揭的手：“米……嗯……米达姑娘，这个不会说话的我替你好好照顾了，不用谢我！”
粟特人在突厥的生意主要是以羊易绢，也有买卖牲畜的，可他们这次抄掠没羊可卖，还要买羊。既然没羊可卖，他们就商量了一下，去找那些能换来羊的商人，打算一次性把东西以绢和奴隶易羊。
但遇到的粟特人一看到阿史那余瑟，总是开口“姑娘你兄弟这么勇猛啊”，闭口“就该找个姑娘来讲讲价，你们这些人真会做生意”。这几句商人真心的恭维话一瞬间让阿史那余瑟想起来这几天终于从营帐里走出来面对现实的阿史那庵罗，拉起阿史那明就跑。后面几个小尾巴眼见形势不对，赶紧追上，只剩商人在原地，被扬了一脸黄沙。
左右这种交易找谁都行，又不像打仗！阿史那余瑟想。
要不是她想打出一场好看又能被看到的仗，最好就是去找阿史那明，她才不会去理任何一个阿史那摄图的人！
她并不知道的是，仆固奎利早已在她找合心意的粟特商人时打听好了这些战利品的市价，因为阿史那明的怀疑与吩咐。
终于，阿史那余瑟找遍了附近熟悉的商人。
于是他们找到了刚走上这条商路不久的妲己。
对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而言，这种波折而惊险的经历可谓是能炫耀一生的冒险。即使他到了突厥就撞上南下抄掠的队伍，险些再次成为被掠回去的奴隶，也只是给这段经历再添了一点传奇。
可把这事和那张属于宇文荫的脸、那个“蜀国公携赵王宇文招幼子起兵”的消息结合，其中的含义就不止于一场冒险。
把阿史那摄图，也就是现在的沙钵略可汗用“可贺敦要熟悉大可汗的孩子，自然也要熟悉孩子身边人”的理由糊弄了，把身边的侍女遣出了，宇文芳便坐在毡帐里抱起膝盖，眼神不知道散落去了哪一片虚空。
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响起。她从椅子上起来，从桌台上的东西里挑出一支金步摇，尖刺对内，手稳得很。
这步摇素净的很，比起近年来步摇的花式繁多，它素净到不像一位公主该有的规格。
这步摇也干净的很，丝毫没有被塞北风沙侵蚀过的痕迹。
“叮当……叮当……”
长安故城宫阙连天，今只有幻梦一点。
故国不存，那些往昔也只能被封存在梦中——
“我哪里都比不上芳姐，但芳姐没做过首饰，我在这里应该勉勉强强比芳姐强一些吧……”
“这首饰是我上我们常去的那家首饰铺学的，勉勉强强打出个样子，如果是芳姐一定……”
年长些的少女捂住女孩的嘴：“阿荫哪里打的不好了？你芳姐喜欢极了。”
那双原本养尊处优的手多出了多少痕迹，她的心上便为这唯一的同母妹添上了多少柔软。
那是春和景明，风游过青草之时，是万物复生之际，是姐妹即将分离之时，也是她们的家国倾颓前夜。
“阿荫……”
“你怎么会没用呢？一个人能从长安跑到相州女扮男装当儿子，能变成哥舒叶德滋从邺城跑到突厥，还能在突厥保下命来……阿荫这不是很厉害吗？”
这处宇文芳回忆起与妹妹的过往，那方兄妹间却掀起了一场巨浪。
“废物——”
“废物！”
“没用的东西！几句坏话就能把你赶下汗位……他们把你骂死啊？”
“你说话啊！怪不得父汗就是把汗位给阿史那大逻便也不肯给你！要是我是男的，怎么可能像你一样，连送到嘴里的肉都咬不住？”
皮鞭破空，留下条条泥痕，沟壑纵横。
直到毡帐内的地面逐渐坑坑洼洼起来，阿史那庵罗的声音才从角落中传来：“余瑟，不要打了，再打他们都能看出来……”
“你给我闭嘴！”鞭子直指向阿史那庵罗。
阿史那余瑟深深吸了一口气：“阿哥，我真是失望。父汗的儿子，没学到父汗半分本事，狩猎不行，连当大可汗的胆量都没有。那么点流言，你如果能带他们痛痛快快打个胜仗，他们还敢传吗？阿史那大逻便有人说身份卑贱、阴险狡诈，阿史那摄图有人说狡诈残忍，怎么轮到你了，就这么给骂的把大可汗的位子都交出去了！”
“我要是男的……我要是男的还有他阿史那摄图什么事！”
脚步声咚咚，阿史那余瑟收鞭掀开帘子，外面是广袤天地，天蓝的像她从没见过的海。
她带着皮鞭走向属于她的海洋，头也不回。
军营边地上震起来，扬起了数不尽的白绿沫子！
阿史那余瑟一惊，而后直直往动静传来的那方看。刺眼的阳光下，带着怒火的眼中映出远处的天边。
草天相接的远方突然飘来好一阵白云！那白云旁奔腾着骏马，马上骑着护卫，护卫驱赶白云，正要和她一样旋风般的往军营里头赶。
而这边，草原的好儿郎们一个个翻身上了马，一拍马屁股，直直往白云中冲去。远远看去，只见他们像一滴融入海洋的水，消失在天尽头。时而有几个黑点从白云中脱出，浑如流云点墨，飞瀑危石，或如白沙中的黑曜石，稀少得引人瞩目。
白云中突出一骑，赶着一群羊直奔军营前的小个子来，脖子上的小辫子顺着风飞。
那个小个子马上陷在羊群中，而他在和马上魁梧男人交谈时无意回头，让阿史那余瑟看清了他的脸。
——这不就是阿史那摄图那个儿子旁边那个看起来一点不能打的废物嘛！
阿史那余瑟往地上呸了一声，遁入军营。
这边的姬嬛和赶着自家羊群过来的仆固奎利聊得正欢。她并不知道，刚刚有个愤怒的公主在说皮相才十岁的她跟别的肌肉壮汉比起来像个废物。
“叶德滋，你不上马去？小明他们都已经钻进羊堆里了！”
“那里面又没有我的羊。”姬嬛看着羊群，双手摊开，“他们去赶羊是因为那是他们的财产啊，我又没钱。”
又是几句话的时间，阿史德伏揭纵马从羊群里穿出，又吹着口哨穿进羊群。他所过之处羊群纷纷避让，分开了一片苍白的海。
“我看只有小明一个是去赶羊的。”姬嬛转过头，对仆固奎利这么说。
比她高了一头一胸的壮汉也露出了迷茫的眼神：“大概是……该死，伏揭有羊也不是这么搞的啊！”
他大概能想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了。
伏揭会在羊群里乱玩一通后，赶时间不点数就把自己的羊赶回自己的圈子。然后伏揭会直接抓上一只小羊羔跑过来烤，等他们吃饱喝足以后，小明或叶德滋随手点点羊数，发现足足少了十几只！
他听到旁边的姬嬛喃喃道：“这么不心疼自己的羊，怎么不送我几只……我一定给它们干燥的羊圈，一定定下每天喂它们的时间……我像养眼珠子一样养它们！”
“咦？叶德滋说什么呢？有人送给他羊了？”阿史那明回来了，带着他的羊群和比别人都胖的奴隶们。
仆固奎利向他复述了他们刚才的对话，这段复述与他五大三粗的样子相较，细致明白得甚至有些违和。
“不管伏揭会不会把羊给你，我肯定不会。”阿史那明吩咐完奴隶们把羊赶进刚搭起不久的羊圈，回头看姬嬛，“别这么怨地看我啊！我到巴不得伏揭把羊送我几只呢。但你要羊，你得去抢。你得去抢那些商人、汉人，把你能抢到的东西都抢来换成羊，那才是你的羊啊！”
说完这话，他笑了：“刚好秋天，我们南下抢劫去！”
“养了你几个月，你可不能一点回报都不给我啊！”
“那个时候才是欢迎你回到突厥的时候！”
把落下来给自己增添声势的卡那特放飞，又看见姬嬛眼中迷茫，阿史那明没有继续说话。
他都给捡来的手下留下来了反应机会，真是个好人！阿史那明熟练地夸了自己一下，眼珠一转，又看向姬嬛。
他看到姬嬛目光清明地张开了嘴。
“小明，奎利，我们不如多抓点人来当奴隶吧。”
抓来当奴隶的人增加意味死的人减少了。
宇文芳是这么想的。
哥舒叶德滋要报了当年被汉人抓走的仇！
阿史那明和仆固奎利是这么想的。
这该是宇文荫的选择。
来收货物的妲己是这么想的。
嬛姐你怎么又开始演戏了？好吧好吧为了宇文芳。但宇文芳区区一个前朝公主突厥可贺敦有什么资格让你这么演啊！好吧她地位确实挺高的，但……但这不是你让我变出这么难看的小胡子陪你演戏的理由！
跟着妲己来的巴修是这么想的。
“第一次看到女人来做买卖呢！你们粟特人不是都是男的出去做生意，女的在家里……嘶！照顾家里吗？”
阿史那余瑟收回了光明正大掐住阿史德伏揭的手：“米……嗯……米达姑娘，这个不会说话的我替你好好照顾了，不用谢我！”
粟特人在突厥的生意主要是以羊易绢，也有买卖牲畜的，可他们这次抄掠没羊可卖，还要买羊。既然没羊可卖，他们就商量了一下，去找那些能换来羊的商人，打算一次性把东西以绢和奴隶易羊。
但遇到的粟特人一看到阿史那余瑟，总是开口“姑娘你兄弟这么勇猛啊”，闭口“就该找个姑娘来讲讲价，你们这些人真会做生意”。这几句商人真心的恭维话一瞬间让阿史那余瑟想起来这几天终于从营帐里走出来面对现实的阿史那庵罗，拉起阿史那明就跑。后面几个小尾巴眼见形势不对，赶紧追上，只剩商人在原地，被扬了一脸黄沙。
左右这种交易找谁都行，又不像打仗！阿史那余瑟想。
要不是她想打出一场好看又能被看到的仗，最好就是去找阿史那明，她才不会去理任何一个阿史那摄图的人！
她并不知道的是，仆固奎利早已在她找合心意的粟特商人时打听好了这些战利品的市价，因为阿史那明的怀疑与吩咐。
终于，阿史那余瑟找遍了附近熟悉的商人。
于是他们找到了刚走上这条商路不久的妲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