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没有披皮骷髅......”

    “不晒太阳的人多了,当然有了披皮骷髅!”阿史那明头都没回,拉着姬嬛的手往小丘上跑。他们逐渐淹没在连天的青草里。

    姬嬛实在不知道躺倒在能淹没小孩的长草地有什么好的。人躺在草上,草被压向两边,密密麻麻的坚硬会不断戳着脊背。人把全身重量交给草来支撑,草必然会以又钝又难受的刺痛回赠。

    尤其这里草长,人躺在里面就像彻底失踪:旁边的长草遮着视线,外面看不见人,里面的人也看不到外面。若说晒太阳,在哪里站着不是晒?那为什么要来一个这么视野狭窄的地方?这里真的只能晒晒太阳,见不到草原夏秋之交草木零落的壮阔美景。

    阿史那明把自己头下面的草堆到一起成了一个枕头,把头垫得很高。他扬了一下头,示意姬嬛也这么做,嘴里叼着的青草一晃一晃。

    ......天哪,他到底看没看到自己嘴里的草还带着泥......他能好好长这么大真是个奇迹......

    对于阿史那明的提议,姬嬛还是照做了。

    她把自己的头垫高,眼前的世界陡然变得广阔。

    她看到太阳走在它亘古不变的轨迹上,披着澄澈的霞衣向虞渊,还不忘将它的恩赐分享给世间万物。她还看到阿史那明的侧脸在日光中变得柔和,天上的苍鹰盘旋着,滑翔着,落在他的手臂上。

    她听到他微微张口:

    “突厥的太阳落下了。

    “新的太阳正在升起。”

    狼牙项链投下一圈阴影,四周青草的阴影也伸出了爪牙。此刻,在姬嬛眼中,军中被奉为“狼子”的阿史那明竟像被荆棘锁链缠绕住的困兽。

    姬嬛凝视着他柔和的侧颜,目光逐渐失去了平日里的冷淡,带了些不可言说的意味。

    若真是那样……

    有意思……

    姬嬛无声而笑。

    阿史德伏揭拨开草丛。看到里面躺倒的人以后,他也嘻嘻笑着躺了下来。还是那句话,没人表现的像死了可汗。

    “我找你们找半天!刚刚知道你们躺草丛去了,这里的草这么多,你们就是藏着掖着不想让我找到是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也躺了下来。头下该枕着的草枕已经被他熟练地编了起来,姬嬛一看就知道,他没少在这个季节的草丛里躺着。

    说不定编草枕的主意最初也是他出的呢!

    姬嬛看看阿史那明,再扭头看看阿史德伏揭,打量的动作毫无遮掩,刺得阿史德伏揭身躯一紧。

    他好像要从坚硬的地上蹦起来,却还是扭了扭身子,放松地躺在草上,头仍然留在枕上:“叶德滋,你怎么这么看小爷啊?不要以为小爷看重你你就可以这么冒犯尊贵的阿史德氏了!”

    这本就是不必隐藏的事情,姬嬛也就诉诸于口:“佗钵可汗去世了,你们会难过吗?”

    毕竟眼前这两人,一个出自突厥后族阿史德氏,一个更是出自突厥王族阿史那氏,算是佗钵可汗的侄孙。

    阿史德伏揭扭过头轻笑一声:“我小时候他又没抱过我。”后来更不可能了。

    阿史那明听到这话,伸了个懒腰,狼牙项链叮零当啷:“我也是。”

    “喂,叶德滋!”阿史德伏揭一下子从草地上弹起来,头下的草枕散了,几根青青黄黄斜插在他的头上。

    “我跟你说,小明可亏了!他也算是在鄂尔浑河出生的,就因为他额赤是一个汉人奴隶,就连尔伏可汗都没在他小时候抱过他!连名字都是那个......汉人取的,搞得......”他喉头一紧,马上声音压小。

    瞥一眼阿史那明,看到他脸上没有异常,阿史德伏揭才放心继续,“他身上明明是突厥最尊贵的血脉!”

    他激动得握住了姬嬛的双手:“你看,小明小时候一直过着没爹的生活,也可以混到现在的位置!当年就是那群蠢货识人不清,不知道他有多厉害!”

    行,你能说他们蠢货不代表我能说......姬嬛脸上的笑容扭曲了一下,静等着阿史那明的发言。

    阿史那明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伏揭!我知道我是很厉害......不,你先把叶德滋的手放开。”

    阿史德伏揭忙放开了姬嬛的手,但那双白的能看到紫红血管的手已经被捏出了一大圈红痕,反衬得上面密密麻麻的茧子更加明显。

    这双手大半部分都是茧子,但这在突厥多正常啊!习武的贵族,工作的平民,豢养的奴隶,有哪个手上一点茧子都没有的?

    姬嬛把布满了老茧的手随意在大腿上拍了拍,阿史德伏揭看到她这样的动作,扭过头去不肯看她。

    于是她就把自己的位置挪到了阿史那明的旁边。阿史德伏揭朝她坐的地方白了一眼,很大声地“嘁”了一下,又把头扭向另一边去了。

    看他的样子,姬嬛只觉得好笑。她郑重走到他面前,说:“我腿麻了啊!你在想什么?”

    “真的吗?”阿史德伏揭问。

    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少年哄起了比他大一两岁的小孩:“当然是这样,我还会嫌弃你吗?”

    这次轮到阿史那明面无表情地把头扭过去了。

    自从阿史那庵罗继任大可汗后,驻扎到牙帐附近的军队就传起了关于他的流言。像是军队和伯克们联系上之后的一个副产品,它们几乎同时出现,也伴随着远房亲戚间的相见愈传愈烈。

    一时间,姬嬛耳中的阿史那庵罗已经从一个欺男霸女的纨绔变成一个杀马抢羊的强盗,甚至变成一个谋害老可汗的野心家。传言在阿史那摄图的军队里一遍遍润色,又带着新的面貌回到了牙帐里。

    可是最近阿史那大逻便的帐中日日扔出“因佗钵可汗去世伤心过度,一时不察误杀”的奴隶,阿史那庵罗这个大可汗的牙帐里却基本没出过什么动静。

    除了有个公主有时会出来鞭打几个出言不逊的突厥人,然后被宇文芳用清者自清的理由劝回去。

    那个公主叫阿史那余瑟。

    这真是太值得姬嬛怀疑了。

    她也曾经问过阿史那明和阿史德伏揭,问他们是否知道阿史那庵罗到底是怎么样的,与这些奇奇怪怪的留言有没有什么关系。

    阿史德伏揭不知是不在乎还是装糊涂,只是用手臂挡住了射进眼睛里的阳光:“我......小爷是在小海边长大的,跟他能见过几面?他打过几次精彩的仗啊?不过你要知道的话,小爷倒是可以帮你问问鄂尔浑河这里的阿史德。”

    而阿史那明......

    “不知道诶!”他伸了个懒腰,双手背在脑后。

    雄鹰飞回身边,他赶忙伸出右手让它稳稳停在了手臂上,然后凑近了问它:“你知道吗?”

    雄鹰抬头,用钩状喙上部轻碰了一下他的脸,又飞走了。

    “你看!连天天在天上飞的卡那特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时候还是一个......一个多大的小孩子啊!”阿史那明把自己在逗鸟时有些猥琐的五官略微调整了,重新变得俊朗耐看了些。他这不自知,却在姬嬛眼里知情识趣的行为实在恰到好处,压下了姬嬛想揪着他的脸揍他一顿的想法:他这是在用他那张得天独厚的脸干什么!

    “好了,你问我阿史那庵罗怎么样,我也答不出来啊!”他两手一摊,“你不如去问伏揭,或者牙帐旁边的其他阿史德、舍利吐立、苏农,或者执失——毕竟阿史那庵罗他额赤姓阿史德嘛。”

    “唔……希望奎利也能早点过来吧!给他们一些来自铁勒人的震撼。”

    仆固奎利天生巨力,粗中有细;哥舒叶德滋聪明能干,武艺高强;他阿史那明更是年轻一代在军队里往上升的最快的人。

    但仆固奎利是九姓铁勒,被突厥征服后压榨得厉害,年年供奉年年挨鞭;哥舒叶德滋小时候被俘虏到南边,一身武艺在他主人家学来,要不是周围牧民里有人认识他那死去的阿哥,九死一生逃回来的他差点给人打成南边来的奸细杀掉;他阿史那明还好,额赤......母亲是一个女奴,但父汗好歹姓阿史那,只是天天被那些成不了气候的小孩子骂“污染天神的血统”,只是母亲被那些谩骂逼得差点自杀。

    边聊边想中,阿史那明同姬嬛分别在岔路口。姬嬛看着阿史那明左扭右扭地走回营帐。

    他走的像是在玩一样。

    而她默默在他身后补充:阿史那庵罗被骂的当不了可汗不正好吗?只有阿史那摄图成为大可汗才是好的。只有阿史那摄图才能用他。

    这是姬嬛耳中,他没说完的话。

    并且……

    “很快,我们便会相见……”

    阿史那庵罗最终还是没能躲过流言挥来的利刃,倒在了阿史那大逻便的攻歼下。大可汗之位被他让给了阿史那摄图。

    那天,毡车随着太阳转着。一片光明中,毡车行九圈,重臣随车一圈一拜。他们把阿史那摄图扶下毡车,新的大可汗沐浴在日光下,脸颊泛着红晕。

    他上马,白绫绞上脖子。

    “你能做几年可汗?”

    重重叠叠的声音。

    这催命的举动和审视的眼神中,阿史那摄图的灵魂飞上了天空。他刻满战争勋章的肌肉颤抖着,面孔横肉布满细腻的光辉。

    他张嘴,他听不到自己的话。

    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明,远方巫者点头微笑,身边护卫金戈向日。

    他成为了突厥真正的大可汗。

    佗钵可汗的遗愿彻底破碎,东面可汗接手了他的突厥。

    “阿史那庵罗为第二可汗,阿史那大逻便为阿波可汗,大可汗与先可汗可贺敦、周国千金公主的婚礼将在明天进行!”

    这是突厥的大事。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值得宇文芳用双眼去描摹、用心去记住的,只有眼前那人。

    那是真正存在的人,却是她的隔岸桃花、山间晓雾,是她几乎不敢触碰的梦幻泡影。

    那个跟在阿史那明后面的……分明是她的妹妹宇文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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