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洄之周围时空不断切换,饶是他,也不由感叹纪尘身上的狠劲儿,不曾被世俗礼教牵绊,所行皆称得上离经叛道。

    失去理智的疯。

    纪尘看上去更加虚弱了些,整个人明灭不定,常只剩寥寥残影,不多时,又恢复些魄相。祝清晏消失了,谢洄之拿捏不准她的去处,拔出头顶的一只发簪,磅礴的香火从内散发,天地动摇一刻,香火消散,想必是祝清晏出门了。

    他笑笑,将越发轻盈的发簪重新插回发中。养伤的几年里,海底桃花林常被香火萦绕,浓得呛鼻了些。如今这些香火用在她身上,倒也物归原主。

    这头,他跟着纪尘一直不断在时空中穿梭,高频率的时空扭曲,晃得谢洄之捂上心口。

    天道似是发现了他的踪迹,虽重伤修养,却也留下一抹意识同缘神一同寻找他。

    尽管这一抹意识并无作用。纪尘大张旗鼓将阎罗殿翻了个底朝天,缘神也只在人间毫无收获、焦头烂额。

    因果盘被毁,天地间骤然失去束缚,所有人从轮转中脱离,生灵之间失去运行章法,阎罗殿同样。如同雪花般的命簿洋洋洒洒堆了满殿。殿前摆着一尊佛像。

    纪尘埋头在命簿里寻找楚眠姐弟的那份,抬头瞧见那尊佛像,眼尾越发猩红了些,抬手便将它砸得稀碎。

    谢洄之看着眼前这幕,闭眼认命扶了扶额。比起对师父佛像被毁的愤怒,他更好奇另一件事。

    为何阎罗殿里放着缘神佛像?不是说两者互不干涉吗?阎罗殿由天道亲自管理,不经手缘神,缘神的手能伸进阎罗殿的时候实在少得可怜。他也从未听说阎罗殿里供奉过缘神佛像。

    所以,这个时候,阎罗殿仍由缘神管着的么?

    纪尘找到了命簿,正准备离开,看了看自己已经渐渐消失的指尖,不知想起什么,嗤笑一声,又一头扎紧纷繁的命簿堆里。再出来时,他手里握着一叠较为规整的命簿。

    谢洄之看着纪尘手中薄薄的整齐叠在一起的命簿,猜到了什么。

    这叠命簿,应当是桃源村村民的。纪尘想要的不仅仅是复活楚眠姐弟二人,更要将他们身上的罪孽消散。

    但他的方法选错了。生与死已然是定数,本已死去的人复活,势必会有另一批人代替他们死去。罪孽的消散又哪里是简单的加减?

    何况,这些罪孽是从纪尘身上而来,纪尘一日不还债,这些罪孽一日不消散。

    纪尘刻了一扇门,将命簿改了又改,抽出所有人的灵魂,将他们放入门内。他记得曾经在镜子里经历的场景,这世间有一种门,叫化运门,是天道势运所在。他把他们放到化运门内,他们一定会很幸福。

    但没有□□的门,只能是散谴门。纪尘满心欢喜制好了门,却发现门内众生陷入杀戮幻境中,一遍一遍重演村民离奇死亡的悲惨经历。

    纪尘看着自己渐渐消散的四肢,皱眉头想了想,没有肉身,抢来便好了。他又回了一趟阎罗殿,从命簿堆里找到与每个人相似的命簿,带出了殿外。

    人间正值乱相,尸体成山成山堆叠着,没人会发现有人悄无声息消失了。

    纪尘又做了一扇门,一扇散谴门,将这些活人塞入门内,编了一场众人献祭的幻境,成功得到了所有人的肉身。他将他们的灵魂压制在地下,在地上种了一片桃林。

    谢洄之看着迅速枯萎的桃林,终于明白了移花接木门的由来。

    得了肉身的桃源村村民,记忆被渐渐抹去,散谴门消失了,村前空阔的土地里迅速长出一片妖冶的桃林。

    靠杀戮得来的肉身,注定不会被化运门所容纳。他们安扎在湘西一片密林里,好似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纪尘看着面孔熟稔的众人,不甚满意摇了摇头,他要再去一次阎罗殿。

    “这样得来的运道,楚眠不会喜欢的。”空中轻飘飘传来一句忠告,纪尘步伐一顿,眨眨眼,是听错了吗?

    谢洄之也没想到纪尘听见了这句话,他暗道不好,门要开了。以点化纪尘为法开门,每开一次,就会有一部分纪尘被放出去。

    纪尘被天道发现了,天道将他困在了枯萎桃林所在的门内,设置重重封印。

    谢洄之被强制送出门外,离开前的最后一眼,看到了一名衣着华贵的小孩,坐在宽大的马车里,周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锦盒。

    祝清晏入屋拿了一盘点心的功夫,再出来,便看见谢洄之坐在亭廊下,抱着茶壶汩汩往嘴中灌水。

    “扑哧”祝清晏笑出声,谢洄之耳尖一红,一个不慎呛到了,放下茶壶,窝在一旁咳个不停。

    祝清晏半蹲下来,笑眯眯伸手帮谢洄之拍着背,“师父,慢慢喝,慢慢喝。”

    谢洄之拳头虚握,放在嘴边。他哪里不知道这人话语中的戏谑,但这样任由着她翘起尾巴的感觉,还不错。

    祝清晏也是见好就收的性子,谢洄之咳嗽缓了下来,两人面对面坐着,将分开后彼此的情况简单交代。

    祝清晏撇撇嘴,“我早便猜到是师父将我送了出去。”

    “所以,最大的可能便是,纪尘的灵魂在遭受因果盘攻击后,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进入天道内,彻底融入天道;另一部分则被天道困在移花接木门内。”谢洄之不动声色转移掉祝清晏的注意力。

    “这次散门,纪尘魂相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被放了出来,他在天道内又有内应,我们完全处于劣势了。”祝清晏托腮,眉头紧皱,思索应对之策。

    一块糕点粘住祝清晏的嘴巴,她顺着目光看去,眼神中带了些不解。

    谢洄之成功将糕点送入她嘴中,又斟好一杯茶,用手背触碰杯壁,感受到温热的触感,推向祝清晏。

    “这件事情不用太过担心。既然当初纪尘的魂魄被分成两部分,那记忆也会随之分成两部分填充到不同的魂相里。虽然不能准确知晓,人间纪尘得了多少记忆,但他是我们最容易拿捏的突破口。”

    “眼下,更令人担忧的是,我们该如何提防天道?”谢洄之这些年不是没想过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但天道仿佛无处不在般,悄无声息处理掉他的每一次计划。

    也正因为这种似有若无的窥视感,让谢洄之厌烦天道的存在。

    “兄长一直潜伏在暗处,他的神力来路不正却异常强大。当初我们一直怀疑是阎罗殿那边在联络他,而纪尘是阎罗殿的探子。但如今看来,是‘天道’在联络兄长。”

    “当初为何会怀疑是阎罗殿?”祝清晏不解。

    “阎罗殿不由缘神管辖,我在人间领域找了数百年都未找到,自然怀疑向那里。”谢洄之顿顿,“不过,经此一事,我怀疑阎罗殿是真正天道的人。”

    “还记得我方才同你说的吗?阎罗殿里最初是摆放缘神佛像的。在天道眼中,凡人纪尘像是不存在一般。站在天道的视角,看见因果盘被毁后,无数命簿从阎罗殿消失,你会怎么想?”

    祝清晏微微歪头,“我会认为藏在暗处的人就在阎罗殿,亦或者,阎罗殿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不论哪种猜测,天道都会认为,阎罗殿是敌人十分在意的地方。”

    祝清晏接着说道,“如果我是天道,我便会守株待兔,亲自看管阎罗殿。”

    “就连缘神看管都不放心,那此时代替天道照看阎罗殿的阎罗主,就一定是天道最信任的人。”

    “只是天道未曾想到,于纪尘而言,拿走那几片命簿,阎罗殿于他而言再无用处。纪尘虽然不知阎罗殿对天道为何这般重要,但以阎罗殿作为靶心,混淆缘神视线最恰当不过。”

    说到此处,祝清晏不得不佩服,纪尘工于心计。天道对任何人不信任,绝不会将阎罗殿真相告知缘神;缘神寻人无果,将苗头对准阎罗殿;天道不满缘神办事不利,又因缘神猜忌阎罗殿,对其更为忌惮与怀疑。纪尘巧妙拿捏所有人,才让本是轻轻松松一句话便能解开的误会,成为离间天道与缘神的利器。

    谢洄之又想起些什么来,嘱咐道“你日后不要单独前往天道之境。我们无从知晓天道和纪尘到底融合了多少,且纪尘定然是要找个能够完全承载天道之力的身躯,由此脱离天道。虽不知你降生时,那句天道箴言的真假,但一切小心为上。”

    祝清晏一想到天道里藏着的纪尘,一阵头大,“就连我们的神力都是天道赠予的。这些神力,它既能赠予,也能收回,我们真的可以对抗它吗?”

    谢洄之当然也有相同顾虑,但此时,他更好奇另一件有趣的事情。

    “为何要说天道,我们要面对的不是纪尘吗?”

    谢洄之问出这句话时,祝清晏一愣,这是什么问题?她安奈下心中异样,无意识摸摸脸颊,回道“就,脱口而出一句话,没有别的意思。”

    谢洄之闻言笑笑,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失望。

    “人们称我们为创世神,将我们神话;我们屈服于天道,认为天道掌握着对世间的生杀大权,将天道神话。但天道之上,还有道。万物生灵的自然之道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若有朝一日,天道倾覆,彻底站在生灵的对立面,天道那所谓的无上神力也就不复存在了。”

    谢洄之又斟满茶杯,将茶水递到祝清晏手中。温热顺着她的指尖渐渐流入心底,再随着血液流经全身。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将人间存亡的重任挑在肩上,但我想,你并不是不愿意,而是不相信自己可以。”

    “命运并非因对抗而存在,勇气和自信也并非与生俱来。相信命运却不依赖命运,踏在归途上时,因决心走下去而生出的勇气才会是陪伴我们到最后的力量。”

    祝清晏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师父,今日便可带你出去了。”憋了半天,祝清晏决定换个话题。

    “嗯,以后我便要叫你师父了。”谢洄之冲着祝清晏眉眼弯弯,眼神中的期待,让祝清晏心底也生出些许愉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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