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过后,天气渐渐回暖,残雪消融,阳光倾斜洒下,在砖瓦打弯处聚出点点亮光,为人间点缀着。

    今日值班的守城士兵乌泱泱站满了某街街边,手里拿着铁锹,弯下腰,与城西贫民窟的冰块作斗争。

    这里房屋本就建造的毫无章法,高低不一,互相穿插,恨不得每一片空地都拔地而起一件屋舍,你盖着我的屋檐,他再盖着你的屋檐,就此歪歪扭扭叠上去。

    饶是阳光,都难以抵达地面。这里被城东的高大建筑遮挡,地面温度不高,残冰难以消融,反倒是和百姓倒出的泔水混在一处,隐隐散发着臭味。

    “这他娘的冰块,怎的敲不动?”一位士兵呸了一声,搓了搓通红的耳朵,习惯性在脖颈处摸索,却发现自己今日未穿暖耳,索性多搓了几把。

    “我真是看不懂国师这个人。”

    “嗤!你能看懂,就不会在这里铲冰了。别废话,赶紧干,干完撤。”另一位头都没抬,伸手指了指蜷缩在一旁等着他们干完活的乞丐,“占了人家的窝,没看到那还有人等着吗?”

    先前那位士兵看了眼浑身被冻得僵紫的那群人,悻悻放下手,拿起一旁的铁锹,也开始埋头干活。

    边干活,边嘟囔着,“若说想帮人,给钱或者施粥都好啊,亦或者上书皇上,建一片安置区。哪个方法不比这个好,偏生要来铲冰。难道帮他们把被褥下的冰块铲走,他们就能活得更好些吗?”

    不远处另一位士兵听见,只弯起眉眼笑笑,不甚多言。只见他将铁锹插入冰块边缘,脚抵上铁锹,朝一侧使力,咔嚓几下,冰块便碎裂一地。少年的熟练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铲走被褥下的冰块当然不会让人过得更好。相反,被衾下失了阻碍生存的东西,他们便不会再努力寻找一片无冰的地方,也不会为保证体温、为了活下去,如先前那样疯狂觅食。

    守城士兵大多都是中低世家中的子弟,被塞入军队,以历练之名混个三五年,再入仕便会容易些。这些中低世家虽有些底蕴,却也身处狼多肉少的世家争夺中,若是真将这群子弟放置边关,扰乱军队秩序不说,出些人命致使朝内底层矛盾激化,也是致命的。魏相便下令,让所有子弟兵皆入禁军十六卫,守在京城,领个闲职。

    建国不过数十年,为安稳人心,这样的中低世家不在少数。世家中的子弟,自小锦衣玉食,被人好生伺候着长大,世家地位也未显赫滔天,因此不曾被卷入利欲熏心身不由己的权力漩涡,也因在这京城中非独一份的地位,未生出多少高人一等的优越,顶多骄纵跋扈些。

    在他们眼中,要什么给什么,缺什么补什么,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却不懂何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坐享其成只能滋养越发贪婪的心。

    铲冰,总有铲冰的用处。清扫完这条全城最乱的街道后,乌泱泱的战甲兵脚步凌乱涌出了城西。

    皇宫里乱了套,公主昨日下午带回了位清俊少年,说是云游时认下的徒弟。

    缘神竟是收徒的吗?

    这般早便定下继位人么?

    怎的收徒如此匆匆,也无人应声,不然或是可走个后门,近水楼台先得月。

    清俊少年?有多清俊,可有谁见着过这位?

    纪尘刚回宫,一入梨宫春苑便听得宫人们站在一处窃窃私语。

    徒儿?纪尘闻言有些想笑,就乐翎那跳脱的性子,居然也要做师父了?

    头部又传来隐隐阵痛,纪尘回忆起昨晚的事情,轻扯嘴角,脑海里又被填充一部分零散记忆。他确实需要加快回忆起遗忘的事情,但如此粗暴的填充,让他感到不适。

    至于那些新的记忆,纪尘摇摇头,下意识否认,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曾经沾染过这般多的鲜血么?他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闭眼叹息一声,轻轻松开了手中捏着的一块丝绢。

    “国师,您的丝绢掉了。”一位宫女路过,低着头将丝绢捡起,举过头顶,静静等待纪尘取走。

    纪尘看了眼上边沾染的灰尘,撇撇嘴,将它收起,胡乱揣入兜内。脑海里却不合时宜想起今早去的城西街,若是把这块华贵的丝绢补在乞丐的衣服上,一定很有趣吧?他又想了想,若是自己穿上补着丝绢的粗布,一定会有人抢走这块丝绢的,衣服缺失一块,露出肌肤,大摇大摆走在路中间,太丢脸了。

    还是现在好,现在的衣服最好。

    纪尘决定去看一看那位清秀的少年,师父没找到,反倒认了个徒弟回来。他有些好奇,乐翎这丫头到底在干什么?

    临走前,他指尖微微转动,“扑通”一声,一位宫女掉入刺骨的水中,尖叫着喊人救命。纪尘欢快走出殿门,方才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宫女们议论的事情,数她最大声。

    “国师的位置是不是该换人了?我们这位国师,除了占卜什么都不会。传言他能当上国师还是拖了先缘神的福。如今我们有了自己的神,神也有了徒弟,还用别人做甚?”

    ......

    狗屁自己的神,纪尘真想脱下一身道袍,跑去将她的嘴撕烂,神是护佑所有人的,怎么就是她的了?

    狗屁出除了占卜什么都不会,当初不会术法,是因为自己魄相不足,如今补齐不少,术法一事自然易如反掌。

    乐翎收个徒的功夫,就有人收买宫人,煽动舆论,想要讨好她借此上位。纪尘觉得,有时候真的需要学学人间的速度,这样,早便成事了。

    纪尘扑了个空,祝清晏一大早出了门,无人知道去向。

    纪尘掌心冒出香火,勾唇笑笑,他知道祝清晏去何处了。

    一张石桌前,祝清晏看着忙前忙后的云程轫,神色复杂。

    “把我屋里摆着的几个盒子全都拿出来,让斗...斗....”云程轫扬在空中的手停下,眼神询问祝清晏,“斗都。”

    “斗都,对对对,全拿出来,让斗都自己挑。”

    “还有,让厨房按着菜谱把时兴菜式全做一遍,斗都第一次来我这,我得照顾好。”云程轫笑眯眯摸了把斗都的脸,又跑进屋子里,不知做什么去了。

    跑入屋子的云程轫,自然没能看见斗都不善的眼神。

    祝清晏看着似曾相识的一幕,想笑却又有些笑不出,几年前,自己被第一次丢入门内时,二师兄也是这般招待自己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到如今都记得纪尘蹲在一处可怜巴巴的眼神。

    那时候,与她而言,一切皆是欣喜,皆是良善。

    “这孩子叫斗都啊?”纪尘悄无声息出现在祝清晏身后。

    “大师兄。”祝清晏无奈喊了声人,“你总这么悄无声息出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鬼呢。”

    纪尘拍了拍祝清晏的肩膀,笑着坐在谢洄之对面,“怎么叫斗都这么奇怪的名字,谁给起的?”

    祝清晏努努嘴,“他自己,我把他从门内带出来时,他说不愿意忘记门内的事情,要时刻提醒自己用于斗争,就起了个斗都的名字。”

    纪尘闻言,趴在桌上哈哈大笑起来,半个身子趴在石桌上,肩膀抖个不停,“那为什么不叫都斗,要叫斗都?”

    “和你一样,嫌都斗难听。”对面的少年不动声色朝后挪了挪身体,说道。

    “你这小孩,长得不高也不帅,没想到脾气也不好。”纪尘不笑了,坐直身体,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祝清晏看着自己眼中人高马大的谢洄之,实在想象不到,别人眼中那个孱弱清俊的少年是什么样子。

    当初谢洄之和自己说的时候,她还不信这个幻术有这么邪门,能将有天道视角的纪尘一同骗过。如今看来,人还是不能太过老实,尤其面对上司。她也得早做打算偷创术法了。

    神力却为天道所给,但谢洄之说得对,缘神真正依靠的是自然之道,是万物之灵,这些是天道夺不走的。只要夺不走,便可以加以利用。

    说到这,她倒是有些理解,为何刚拜师时,谢洄之不愿意教自己任何术法,许是在激发潜能。

    “从哪扇门里带出来的?”纪尘随口问道,“我还没进过门呢,师父此前还应允我和云程轫,说时机成熟,要派我二人去散门。”

    “移花接木门。”祝清晏幽幽说道,“也不知师兄听过没有。”

    纪尘放下茶杯,喃喃重复,“移花接木门,名字好特别,谁给取的?”说着,他便笑了起来,“不会是你吧?”

    “不是,我也不清楚是谁取的。”祝清晏摇摇头,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看纪尘的样子,不像是知道这扇门的。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伪装的好。祝清晏当然希望是前者,不知道门的名字,是小事,但可以证明一点,天道里藏着的灵魂并未强大到可以越过天道,与纪尘将所有消息互通有无。

    纪尘却不想草草结束话题,“说起来,我也是师父从门内带出的呢。和斗都情况差不多。”

    紧接着一句,“师父呢?师妹走的这些年,可有寻到师父?”

    “师父如今还在极南海域下的桃花林里养伤,当初和谢溯之一战,元气大伤师兄也是知晓的,灵魂破裂,肉身都被那厮夺去,一切都只能重新将养。前些日子我又去了一趟,恰好碰上师父出关片刻,他同我说,还需百年放能出关。”

    祝清晏脸不红心不跳,说起谎话不打草稿,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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