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忽地下起雨,苍时听见庭院里池塘涨水,雨点淅沥沥打在芭蕉叶上。她起身到窗前看,阴云已将星河吞没,树叶像浸过墨一样冷湿。

    这天倒也是变得快。

    “殿下?”毕云星不知何时也醒了,沙着嗓子唤她,苍时方才回过神来。

    “一时睡不着,便起来看雨。你继续睡吧。”

    “殿下这是白日里茶饮多了罢?”

    苍时冷不禁一笑,道:“哪里喝过茶,只是吃了几杯酒。”

    她心头晓得,怕是没有饮那一杯茶的缘故,才夜半无眠。

    “下过雨,天便凉了。殿下可要盖好被子,小心着凉。”

    苍时点点头,转身回床榻上去,也叫毕云星继续睡下。

    缩回被衾中,苍时仍旧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听得雨声一滴滴落在檐上阶下,听得风声钻进窗棂,吹得帐边流苏轻晃。

    翌日起身,雨已停了,院落跟洗涤过似的干净。檐下铃铛清脆,树梢上几只喜鹊正叽叽喳喳唱着。

    用过饭后,苍时正在院子里看石榴果,毕云星来传报说谢家公子上门来了,在中堂里坐着。

    苍时往前院去,进了厅堂,却只见得谢寒一人在此。她微微愣神时,谢寒起身向她行礼。

    “昨日有劳殿下送在下回府,错估了酒量,在殿下面前失仪,实在惭愧。今日特来登门道谢,略带薄礼,望殿下笑纳。”

    他的随从贡上一套银兔毫盏,苍时让毕云星收下去。

    客套的话说了几句,毕云星沏上茶来,苍时斟酌着问:“为何不见令仲一同前来?”

    谢寒不料苍时会提及谢札,亦是不解:“某为昨日之事前来,舍弟何须前来。”

    苍时心道,大抵谢寒不知是谢札来迎的客,也不知他昨晚提起过一同前来这件事。

    正当如此想时,谢寒又说:“只是昨夜雨急,他一时不慎着了风寒,今早才请郎中来瞧过。还望殿下宽他礼数不周。”

    “风寒?现在可好些了?”

    “舍弟自小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如此小疾,已是家常便饭,殿下无须担忧。”

    苍时想起昨夜他站在门前的模样,将茶盖儿放好,搁在几上,道:“哪里是小事,我且随你去看看罢。”

    看苍时坚决的语气,谢寒也不好再推拒,让苍时和他一道回了府上,往谢札厢房去。

    谢寒本来忌讳苍时是个客人,谢札尚在病中,她应当不合适到房内。但进屋说明后,谢札并不在意,谢寒也就不多言,请苍时进去。

    瞧着苍时进屋的背影,谢寒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儿。他好像,充当了个媒介的作用,到这里,他的事情就结束了,不该跟进去。

    谢寒沉默片刻,仍旧迈进屋内。关心弟弟是兄长的职责,不是么?

    大抵谢札用过药,屋内仍存有苦味。幸好窗外种的一片凤尾竹送来淡淡清香,冲散了病气。

    苍时坐在榻前的案边,并不开口,听得帐内人咳了两三声,问道:“是殿下么?”

    苍时应了,问:“你好些了么?可有精神?我打搅你了吧?”

    谢札道:“多谢殿下关怀,已好多了。只是郎中方一走,便又觉得发起了热。”

    谢寒听了,忙问:“烧得厉害么,我再去找郎中来看看?”

    “不必。”谢札轻咳一声,“兄长若是无事,且去忙吧,何必在我这儿,白白沾了病气。”

    “弟弟,你这话未免太见外。殿下待得了,莫非我待不得?”

    谢札话里带了笑:“兄长往常不见对我上心,今日是吃醉了酒昏了头?改日你也取个醉翁的字号真是妙极。”

    苍时掩袖笑起来,眼一挑,见谢寒亦被谢札戏谑的话逗笑了。

    他笑完,却也回敬一句:“弟弟尚有余力玩笑我,想必是精神多了。”

    话罢,他轻声道:“亏的殿下还专程来看你一趟,罢了罢了,我何苦在这惹得你嫌呢。”

    这话说完,他同苍时问:“殿下可要吃些点心?我为你端些来。”

    “有劳。”苍时点点头,见他转身出门,将门轻掩了,屋内一时暗下几分。

    帐中没了声响,唯独听见窗外竹叶簌簌作响,药草味沉下来后是苦香。

    苍时问:“小公子,你一年中,会卧病几次?”

    安静片刻,听见谢札回答:“约摸换季会得一次风寒,夏日若是在外久了容易中暑。并非时常卧病在床,只是小伤小痛。”

    “那也怪难受的。”苍时向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心想谢寒应当很快就会赶回来,便一鼓作气问他:“昨日我走后,你可有赶回屋内?”

    谢札大概怔住了。苍时说:“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着是否风露太重,寒气侵体,你今日才病了。”

    谢札轻声道:“殿下,我本不该在门前多停留的。”

    苍时凝视帐中那一片影,只见床帐被掀开缝来,谢札坐起身来。

    暗白的中衣在一片幽深的床帐里分外打眼,叫人想起云层中幽微的月光。

    他伸出手来扣住床帐,乌发散下,肆意蔓过肩背,脸一片病态的薄红,因发热出了汗,额发粘连在鬓边。

    他垂着眼睫时,唇线轻抿。只是风吹进帐里,他便松了手,拿帕子掩住口鼻,轻轻咳起来。

    苍时连忙去扶他,替他将两边床帐扣好,又将枕头垫起来,好让谢札能靠在上头说话。她做这些时,谢札就在一旁静静看着,目不转睛。

    案上放了壶冷茶,苍时便倒了一杯来为谢札漱漱口。谢札本来推拒她喂他,可苍时并不介意,他疑心自己太过古板,于是就着苍时端的杯子喝了茶。

    漱口后,还没拿帕子擦一擦,苍时听见谢札喊她。

    他念的“殿下”这两个字,像是要当做药吃了吞进肚子一样。更像文人墨客吟诗作赋,推敲用字,沉重而缓慢,思虑便在念字间。

    苍时抬眼望去,谢札眼瞳清炯,唇上不似病了般苍白,沾了茶水,反倒比寻常红艳更甚。她心里打了个突,伸手去摸他额头。

    好似有些烫,是又烧起来了吗?

    正要放在自己额上比较温度,谢札忽然将她的手牵住,往下挪移贴在脸边。他一眨不眨看着苍时,又带了怯意垂下眼去,只是手并没有松开。

    温热的体温传到苍时手指上,蔻丹的指甲抵在他耳后颈上,触碰到耳垂微微的凉。她好像嗅见了他发间的皂荚气息。

    这情形叫她想起讨人欢心的小犬,会刻意亲昵,用脸去蹭主人的手。

    饶是苍时这般吟风弄月的人,遇了这场景也不免兀地红了脸。苍时竟有些苛责自己。

    谢札本是有话要说的,两人一时谁也未开口。忽然听得门吱呀一响,苍时受惊般坐正了身子,收回的手滚烫得很,连忙藏进衣袖中。

    谢寒将盘子搁在案边,陶瓷落在桐木上,清脆当啷。

    “正好灶房里正做着芝麻糕,我便等了一会,端些新鲜的来。”

    半晌没人搭话,谢寒瞧见他们两人各怀心事的模样,心底不由得一沉。芝麻糕的浓香一层层铺开。他故作轻松道:“殿下尝一块吧?”

    苍时瞟了谢札一眼,点头,取一块咬下一口。

    谢寒端到榻前,说:“弟弟也尝尝吧,恰好冲掉药的苦味。”

    谢札却淡笑道:“药味早散了,兄长这芝麻糕端得不是时候。”

    “这么说,我合该寸步不离,守在这才是?”

    看这两人似乎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苍时连忙告辞:“病我也探过了,糕我也尝过了,今日就暂先回府,改日再来拜访。”

    “我送送殿下。”谢寒仍是微笑着,将糕点搁下。

    行到门前,太阳已经比来时烈许多,谢寒取了把伞,送她到大门外头。

    “到这就好了,公子先回去吧,你再送,可就麻烦了。”

    苍时还没出伞外,谢寒就抢先把伞递到了苍时手中。

    “殿下,带着伞走吧,改日还我便是。”

    苍时觉着这场景似曾相识,极快思索完,婉拒了。

    “这太阳还不算得大,我这样走回去亦可。还伞这一来二去的,我倒没有许多时间天天叨扰贵府。”

    谢寒垂下手,没多强求,只是应她:“倒也是。若是何时有机会,殿下再同我出游罢?”

    苍时向他行礼告辞:“自然,若是得了空闲,公子邀约我便是。”

    因为谢寒送伞的缘故,苍时才想起自己没有还谢札的灯。她到底是因着自责才去探病,还是担心呢……

    进府后,就见毕云星喜滋滋向她禀报:“殿下,今日园子里的栀子大半开了,香得很,奴婢讨了几朵在瓶里,放殿下房中去了。殿下可要取一朵插鬓上吗?”

    苍时微微笑道:“若是早晨晓得它开了,我倒想别一朵在衣襟上。只是这会儿将近正午,不放水里就会蔫,算了罢。”

    毕云星道声是,忙其他事情去了。

    苍时独坐在书房练字,消遣时日。院子里日头一会烈,一会沉,树影慢吞吞挪过小池塘。毕云星为她送了一次樱桃。

    她瞧着颜色怪熟的,可能不大好吃,毕云星却道:“殿下,这樱桃只是瞧着红蔫了,你捏一捏就晓得还新鲜着,尝尝吧,方才洗过,上头还有水珠呢。”

    苍时敷衍了两句,毕云星出门去了。

    她又抄了篇经文,才闲下来去看樱桃。放了一阵子,盘盏里凝聚起一汪清水,樱桃上犹有水光。

    苍时拈起一个樱桃梗,稍一用力,梗便脱了果。她就着果实的纹路掰开,果面熟到纹路细密,中间的核红得像生肉。

    不知为何,她想起谢札病时的唇瓣。

    苍时放下樱桃,提起笔又写了几个字。她放了笔,佯装无意将樱桃放在嘴里。出乎意料地甜。

    毕云星真没骗她。

    可是说到底,也只是她一个人固执地觉得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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