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未醒,丞相与楼太傅等一众官员匆匆入宫。

    陈易领白走木一道围堵逃出殿门的逆兵。

    殿上,元治平站在最前,一众朝官立得挺直。元帝坐于龙椅,指尖点在额旁,面色不佳。

    这般沉默中,元夕被压上殿,手上带着镣铐。

    旁边还扔着几人,全是元夕私兵中的小头目。

    符弃上前一步:“殿下,可认得这几人?”

    元夕跪在地上,张口只蹦出两个字:“手疼。”

    符弃正要说什么,元帝却抬抬手:“先卸下,看她还能如何。”

    镣铐解下,元夕扫过那几人,悠悠起身:“识得,都是我养来屠宫的。”

    符弃对元帝行礼,道:“臣再去宫围检查一遍,可还有漏网逆兵。”

    元帝点头。

    符弃退下,元治平犹豫许久,出列:“阿姐,你曾为一国公主,生出这么多事端,叫百姓如何信任皇室?”

    元治平着看向元夕,他怒胞姐不争气。

    “你给我闭嘴,”元夕狠狠扭过头,髻上狼狈的珠饰乱颤,像被戳中怒点:“你有什么可指摘我的?是,你是太子,既然这般看重皇室威严,等你登基后去整治便好。”

    她指着高台龙椅上的元鹤耀,面上是冷笑:“反正等这糟老头子驾崩,那位置不就归你了?”

    此言一出,全殿哗然。

    元帝惊于元夕口中说出那般话,他手紧握住椅侧,唇边的肌肤气的微微颤抖。

    元治平却是连忙抬袍跪于地上,对元帝仰头:“父皇,儿臣绝无此意!儿臣虽为太子,却未曾想过僭越。”

    “哈哈哈,”元夕瞧他的身背笑起来,一声一声,如被敲破的银铃:“那你凭何做太子?难道以为尚书房里你最有才华,左不过别人给你留面子,不敢考过你罢了。若非论优点,你便就那么一张脸。”

    元治平不敢抬头只敢侧目,目中,元夕凌乱的头发半散,执拗的嘴角宛如一个街边的泼妇。

    “元治平,你该谢自己会投胎,不然你做的就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娈-童。”

    这话震的殿中鸦雀无声,元治平不敢再与元夕争执,生怕她又说出些更疯的。

    秦相看不下去,肃穆的面容含着怒意:“胡闹!事已至此,公主便丝毫无悔改之意,却在这里肆意污蔑旁人。”他两手相握,置地有声朝元帝一拜:“臣谏,嫡公主元夕私匿赈灾皇银,此乃与百姓不仁;元夕私自豢养兵马意图造反,此乃与天子不孝;殿上,元夕大放鄙言,不遵人常污蔑手足,此乃与皇室不义。”

    “如此不仁不孝不义者,臣请奏,褫夺其公主之尊!诛之服众!”

    身后,楼呈实亦言:“臣请。”

    在场官员纷纷附和:“臣请奏!”

    回声响彻殿内,众人纷纷俯身,唯有元夕挺立站着。

    听谏,谏中字字要她亡身,不给体面。

    她阖阖眸,甩开袖子,双掌合鼓,慢步至秦相跟前。

    “秦相,好生清明的官。”元夕盈盈,鼓掌不歇:“本宫屋里面首诸多,可便如此多,也不舍得送旁人一个。秦相则不同,清明至此,能将亲生女儿随手送给这个糟老头子做妾,真当是慷慨,本宫佩服,实在佩服!”

    秦相瞳孔一滞,分明想说什么,又活活咽了回去。

    “哼。”楼呈实冷哼一声:“您此言可谓大逆不道,您这是要将……”

    啪——

    元夕抬袖,一巴掌扇在楼呈实脸上,扇得他眼角皱纹回弹。

    这般将话打断,她又转瞬间抢过话头:“楼呈实,要本宫说,你赶紧自缢罢了。满口天大的道理能将人生生恶心死,本宫便是跟你这般伪善之人同在一片屋里呆着都觉得晦气。”

    她语气不屑,连瞧他都不瞧,拧着自己刚用过力的手腕。楼呈实被这掌打懵,脑中愤慨的字节全然混乱。

    “够了!”龙椅上,沉默了许久的人终于发话。

    元帝看着台下闹剧,看他本来端庄的女儿如同发疯的困兽一般,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忏悔,只想咬伤这里所有人。

    曾经她是很会讨他高兴的,想要什么,便放软身段叫声父皇。而现在,他成了她口中的将死之人,糟老头子。

    他扶着椅缓缓站起:“元夕。”

    那声音沉重。

    “你真无一丝悔意?”

    不谈君与臣,只谈父与女,他认为自己对她百般纵容,不曾亏欠。

    “曾经你娇纵,放浪,成天下笑柄。”他深叹口气:“而今你竟放私兵进宫,要夺了朕的位。”

    他捂着心口,看似痛心疾首:“你当真想弑父?”

    此间人都静了,静的仿若不存在。

    元夕对上他的视线,看似平静许多。

    “是,我是笑柄,那你呢。”

    她反问,不唤父皇,只张口,又犯下一桩滔天大罪:“你又哄骗逼迫过多少女子?世人说我浪荡,你与我有何分别!”

    “你!”元帝喉间被针扎了一般,元夕似乎乐于看见他额间暴起的青筋,声量放大:

    “你怎不照着铜镜好生瞧瞧自己那皱似橘皮的老脸?若非你以帝权相逼,除开那眼瞎心瞎的齐芝平又有哪个女子肯在你身边陪笑。你可知你的净妃根本不喜欢你,怕是每晚伺候着你,心里头还念我的好弟弟吧?!”

    元治平手间一抖,头埋的更低。

    元夕啧嘴,下巴轻挑:“元鹤耀,你可知你这帝王当的有多蠢,养条狗来看家主子都知道要护一护,程公这等将才必有大用途,你还未用尽就敢放任他折损于沙场,竟去讨好宗室那帮好吃懒做的废物东西。

    你可有想过振兴大显?可有想过要周边寸地全然臣服于我国,叫大显的版图扩于合西背后!”她怒目圆睁:“你没想过,你怕,你只顾眼前安逸。”

    元鹤耀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逆子!”

    “逆你如何!”

    元夕抬首,高指向他:“世人为何真心敬仰程公,与你只有假意奉承,你连个死人的枯坟都比不过,身为一国帝王,竟不自羞吗!”

    “你并非不知,因你无能又昏庸,只管自己风流作乐,只图自己心里痛快,都说我元夕对不起百姓,你又何曾对得起你的子民?我真想弑父如何?你根本不配为一国之主!反正治国治成这德行,还不如叫本宫坐在皇位上罢了,难道天下百姓还能过的更差吗!”

    她声线尖锐,刺的元帝瞳孔睁大,尤其她提到程国公三字时,他头皮骤然绷紧:“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啊。”元夕伸指,碎发往后挽挽。她环视四周,叹出平生最轻松的一口气:“我还知,你们等我俯首认错,摇尾乞怜,求你们给我条生路。”

    “可是父亲啊,我累了。”她望着龙柱,又缓缓侧头,万般诉言汇成短短几字:“你若觉着难听就忍忍吧,女儿也忍好些年,毕竟帝王无错。”

    血丝布满元帝的眼,瞳中的女子从襁褓里的可爱婴儿,长成一个疯癫的怨妇。

    她不肯求饶,不再低头。

    她怎会不知所出之语会将她推向什么样的境地,无异声嘶力竭清醒无比的求死。

    这是元夕,这是他的女儿。

    儿女叛逆罪不至死。

    他紧揉太阳穴,不愿失态,只是提笔在案上重重写下几字。

    走前,他一言不发,那躯背瞧上去,忽然弯了许多。

    太监拿起卷轴,吊着长长一嗓。

    “嫡公主元夕,匿银谋匿,罪无可恕。遂褫夺其公主之名,贬为庶民降狱,择日问斩。”

    可违逆天子,亡。

    “圣上英明。”秦相与各位官员中气十足。

    元治平睫毛动了动,手中汗未干透,瞳底没有痛快,只有震后余惊。

    御前侍卫扣住元夕,要将她拖下去。

    龙椅上的人已然不见,也许去了后堂,也许回了寝宫。

    “哈哈哈哈哈,连与我下罪都要躲起来。”

    元夕突然大笑起来,咧开的唇角比方才更加癫狂:“元鹤耀!”

    恨泪蓄在她眼眶,不耽误她字字清晰:“我咒你后生尽失人心,我咒你死时不得瞑目!我咒你平生所失之罪有日终得报应在你自己身上,叫你来生投胎畜生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阉人都不如的懦夫!”

    “昏君!”

    ……

    内殿里,元鹤耀急咳不止。

    “噗。”

    猩红的血溢在唇角,小太监大惊失色:“陛下咳血了,传太医!”

    塌上,元鹤耀支头假寐,跪着的太医战战兢兢。

    “陛下是气急攻心所致,臣开了方子,烦请陛下务必按时服用,切莫与上次般,药补时饮酒,不然梦魇之症更是难调。”

    “都下去。”元鹤耀阖眸,只有不耐烦:“让朕清净会儿。”

    时间人都走了,元鹤耀一人卧塌。

    元夕的声音明明已不见,却尤在耳边。

    “连个死人的枯坟都比不过,身为一国帝王,竟不自羞吗!”

    他要自羞什么?他只觉得可笑。

    恍惚间,殿内走进一人,元鹤耀疲惫到睁不开眼,却似听见他的声音。

    “陛下,可曾对人有愧?”

    元鹤耀心惊。

    “朕怎会有愧于他人,朕无愧大显,无愧朕的子民。”

    “陛下如此,骗了自己许多年吗?”

    元鹤耀一恼,争眼,屋中突然变旧了,面前跪着竭力跑来的疆域信使。

    “陛下,合西又增了援军,人数已有我方数倍,如今关外粮草短缺,程将军请旨,求增粮草,增援军,增派匠人修筑关墙!”

    元鹤耀想说些什么,却有个更年轻的声音抢先一步回答。

    “第几次了?就这么急吗?!”

    他看去,年轻的帝王在书房中踱步,焦头烂额,让信使退下。

    这是他自己,彼时还没变老。

    “如今朕刚登基,国库不足,人心不稳,宗室那帮人手里握着金屋银屋朕难道不知吗!可若此时向他们开口,得罪了他们,朕以后的路该何等艰难?!”

    他自喃半晌,最后坐在桌前,大笔一挥。

    [程将军之苦朕全然知晓,朕信将军,请将军竭力,守我边关。]

    做帝王,要懂得衡量。两相权衡,他信自己选的无错。

    “陛下也知,那场战役正因新帝上位,敌国趁您根基不稳……”

    “朕有错吗?!”他驳回,质问那声音:“朕怎会有错!”

    一声错,一声杯盏落地。

    屋中绸帘上酒气熏天。

    满堂人推杯换盏,舞女跳着盛世长歌。

    还是那个信使,他满身是伤,在一众欢笑中格格不入。

    “陛下,守住了,可程将军…陨身关外。”他的哭声甚微,每个字都用尽全力说出,而在坐听者,却似只听到前半句。

    “这下,陛下尽可心安。”满脸油光的宗亲们举起金玉酒盏向年轻的元鹤耀道喜:“陛下仿若星辰,圣光必佑尽大显。”

    元鹤耀站在信使身后,目光与座上身着龙袍的年轻人相对。

    “好。”他那时眼中还有怜悯:“程将军辛劳,追封,示朕慰心。”

    程席卖了命,让他坐稳身下之位,让他面前大道顺畅,让他不必两难。

    可这条命,那座坟,直到现在香火不断,渐渐成他心里的疙瘩。

    眼前一切皆成虚无,唯有那声音在他心间作祟。

    “陛下觉得,臣是为陛下的顺通之路卖命。”

    元鹤耀回头,门前一个高大的身影铿锵伫立

    “可臣并非,臣只愿,以此身护万家灯火不灭。”

    元鹤耀扶桌,背佝偻着。

    “你为何?”他的眉间有无奈的怒气:“凭何仍神采奕奕?”

    他苦笑一声:“程席,你来嘲笑朕的。”

    “你又来嘲笑朕了。”

    他无神痴喃着:“你欺负朕老了,便总来噩梦里扰我,啊?你欺负朕,欺负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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