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卿府
屋中，陈易靠在塌上，替身旁的妇人揉着肩膀。
“夫人呐，待下月我挂冠，咱们便回老家去，每日喝茶打牌好不快活。”
“能行？”陈夫人双眸安然闭着：“往下些。”
“当然，”陈易手往下挪挪，接着按：“虽有时与人斡旋，免不了退让，可如今天下太平，又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我这算功成名就，全身而退了。以后这安稳闲日，不找我找谁去。”
说着话时，门外小厮焦急喊起来：“老爷，不好了老爷！”
“喊什么喊？”陈易不耐烦道：“这大晚上的，不知道还以为大理寺给人炸了。”
“老爷，大理寺真给人炸了，地牢也被劫了！”
“啥？！”
“这还不止，嫡公主，反了！”
“啥！！！”
*
午门前，夜色匿去一切。
元夕静静盘坐马车中，口脂朱红，狭眸静冽。
“杀。”
守夜的点灯人是个老头，他从少时起便在这宫中点夜灯。
他见过皇位易主，见过宫中变迁。
可这个夜晚，他看见人间炼狱。
数支武装齐全的军队四面八方而来，直冲承天殿门。
守夜的侍卫无一例外，惨死于他们刀下。
御花园本胜似桃源，世间珍奇花草皆会在这里齐聚一堂，天下无二。而此刻，熊熊烈焰骤然，满天黑烟散在这火色花海中。
惊叫、哭逃、四处逃窜的宫女绊倒在路边。
太监扯着嗓子尖叫，忘了捡遗落的拂尘。
这个夜晚，嫡公主反了。
不是哪位不甘人后的皇子，更不是哪位野心勃勃的宗亲。
是一位放眼整个大显，除皇后外，最尊贵的女子。
她怀着佛挡杀佛的决心，红着决绝的眼，号令豢养已久的私兵血洗长宫。
她要弑父，要弑君，要牝鸡司晨。
元夕生来高贵。
她是天子与皇后诞下的第一个女儿，放在别人的嘴里讲，便如云中明珠耀眼。
别人说多了，她也就这样信了。
这天底下，只要不与元治平抢，就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后来她才知，即便元治平不要，有样东西也从来都不在她自己手里。
那便是命运。
元夕不是没有过玩伴，雨露轩的淑嫔也曾诞下一位公主，那位公主比她小一岁，生的可爱机灵。
两人常常结伴赏花品茶，她知道她所有的心事，例如她喜欢御花园的哪株花，又心悦哪家氏族的公子。
小姑娘们的心事很轻，谈谈笑笑，就着杏仁咽下去，元夕便以为天下杏仁都是甜的。
可有天，长京的大雪下进宫里，元夕吃到一颗苦杏仁。嬷嬷说，也许是御厨漏掉给这颗裹上糖。
她想再多吃几颗甜杏仁，嬷嬷说皇后娘娘不许，怕她坏了牙。
元夕气冲冲提着裙摆准备去跟母后撒娇，走到门口，却听见争执之音。
“为何偏选元夕去？她还那么小，哪怕拖上几年再去和亲我都不会多言一句，那么寒远的地方，嫁给一个耄耋老人，你要折磨死她吗！”母后的声音带着怒气，只换来父皇良久的沉默。
“此事已定，难道要朕一国之君失言于他国使臣？”
“荒唐！”瓷器碎裂的声音连同母后的质问一同传来:“陛下这便要送走元夕，未曾与本宫商量过，可有将本宫放在心上！”
“芝平。”父皇念母后的名字，亦压着怒火:“朕乃天子，你是国母。”
“那又如何！”母后竟似疯了一般:“初时，我代母族选了陛下，并非是为有朝一日要您背弃于我！”
父皇没回话，而后是重重出屋的脚步声。
“皇后，若有下次，你再任性，朕绝不顾念夫妻之情。”
元夕第一次学会了躲藏。
躲进厚重的绸帘，呆麻听着母亲寂寥的哭声。
她的母亲一向端庄得体，不准自己的凤钗穗子随意摇动，而那日母亲的钗穗乱了，胡乱缠在髻上。
她吃到没有裹糖的杏仁，亦知苦楚才是真相。
大雪连下几日，下到喜车出宫。
元夕站在城墙上，望着淑嫔抹泪，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将她的女儿送上红绸喜车。
这个婴儿是淑嫔诞生不久的小儿子，他还未识得姐姐，更不知姐姐要去哪里，只知哭闹。
出门前，元治平要她放宽心，他说和亲的公主是为和平献身，人们都会称颂她。
可她要去哪里？那里有没有御花园，有没有杏仁糖，有没有她心悦的氏族公子？
元夕想不通，她与元治平一母所出，弟弟优弱寡断，资质平庸，却能做储君。
可她与淑嫔的女儿却没什么不同，亦是可以被拿去交换的物件，不过价格更高昂一些。
高昂到只能容忍母后一次任性。
那下一次呢，下次母后不能任性，又是谁坐上那辆喜车？
雪地里站久了，脚底的冷能透进心底。
“殿下，当心冻着。”
一把伞举过她头顶，一个人站在她身后。
那是她的侍卫，名叫夷斟。
放眼整个公主殿，不会有比他样貌更出挑，出身更低卑的男人。
元夕往后挪一步，靠上他的胸膛。
没关系，换她来任性。
那一夜，公主再非完璧，醉后失贞于一个卑贱的侍卫，惊叫穿透满宫，遂无人不知此事。
她闯入大殿，夺刀以自刎相逼，此后有了家室。
公主与驸马的婚事，成了皇室近年来闭口不言的丑事。
这也是，元夕破釜沉舟换来的丑事。
丑到足以要她名声扫地，也能让她永远留在长京。
命运，终于以一种最不体面的方式回握进她手里，然后在她掌纹中生化成道道野心。
余祥宫中灯火通明，逆兵已将此围剿的水泄不通。
如她与皇后的约定，余祥宫前没有几个侍卫。
世上没有母亲不疼孩子，皇后还是帮了她这一回。只是她骗了母后，这次她要的不是父亲的宽恕。
军队手举血刃，宽大的马车停住，走下一个女人。她静视闻风紧闭的殿门，抬眸，狠指。
“本宫今日在此，并为私心。当今天子耳聋眼花，已难承天命。为嫡女，吾当为父分忧；为公主，本宫当承袭天命，慰我大显命脉不绝！”
她大手一挥，火光映照在她身上尊贵的每一寸肌肤。
“入殿，擒元帝！”
她顿顿，抿了抿唇：“莫要伤及皇后，保她无恙。”
这一声，数道人影冲向殿内，精美的窗纸被劈碎，沉重的木门被推开。
殿中背坐一人，穿着正黄的睡衣，不动，不回头，亦是不发一言。
玉鞋踏入殿内，元夕环视一圈，没瞧见皇后的影子。
“父皇，夜深了。”她肆无忌惮坐在书桌前，并不需他回答：“儿臣来看看你。”
“呵，来看我。”元帝侧目，并无慌张之色：“元夕，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血洗长殿罢了。”元夕轻巧道：“来要父皇一个态度。父皇是禅位于儿臣，还是儿臣取父皇的头颅做垫脚石，您选罢。”
“元夕。”元帝沉叹：“你当真敢呐。”
“怎不敢？”她细眉微挑：“父皇也知吧，元氏到此已无可堪帝位之人，包括您。反正迟早要亡国，不如亡在儿臣之手，也算替父背了千古骂名。”
“哈。”元帝抬头，嗤笑一声：“这便是朕的好女儿。”
“这便是朕，养出来的好女儿。”
他抬手，却闻身后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
御前侍卫们突然冲出，似早就恭候多时，元夕心中一惊，指向元帝：“抓住他！”
逆兵们指刀，刹那时，长剑于房梁飞下，正砍掉伸向元帝的那只手。
梁木飞下一片袍角，符弃接住长剑，只转一招，三人倒于剑下。
“临安君？”元夕惊疑。
符弃不回，沉着眼，护于元帝身后：“臣在。”
御前侍卫攻入极快，不多时，将元夕的逆兵拿下。
元夕见势不妙，后退着，企图从小门脱逃。
而那门前早已布满侍卫，元后端坐椅上，面无表情。
“母后？”元夕跑向她，却被两个侍卫截住。
她这才反应过来，诧异转为难以置信。
“母后，是你背叛我？”
元后不说话。
“真是你背叛我？你为何！”元夕嘶吼着，双目中全是难以置信，似有什么轰然倒塌，将她骨肉全然碾碎：“你为何！”
月光映在元后的侧脸，她的皱纹突然深了许多：“不管你清白与否，治平不能成为冤枉手足的皇子，半点争议也不能，他是储君。”
“母后，你原就没要帮我，你不信我会放弃陈冤？”
“是，没信过。”元后的眸不知看像何处：“我只是不信你会放弃胡闹，却没猜到你竟敢造反。”
“齐芝平！”元夕怒吼着她的名字，几乎口不择言：“你凭什么以为你能了解我！”
原来母亲有爱，但爱有轻重，就算走到尽头，轻重不改，只会分明。
元后将头转过去，不忍闭上。
“放开本宫！”元夕尖锐的声音充斥在余祥殿，而后越来越远。
元后呆坐许久，隔帘被一只手掀开：“皇后，天色不早，你睡吧。”
她看去，元帝的眼在那帘隙中。
“陛下如何知道元夕叫我遣走守卫，是有谋逆之意？”
“她身体里留着元氏的血。”元帝放下帘子，连那只眼也不见。
大理寺，衔牙将习啄等人安置在紧闭的店铺中，忙赶回去。
寺前已经不剩几个人值守，给了他溜进去的机会。
他低身寻觅很久，专往角落里面找，这才找到满身血迹的方樱。
“姐姐！”他伸手碰到方樱的背，只摸到一手血。
衔牙慌了，他凭借残存的理智将方樱带走，准备回到店铺里，可回程时街上突然多了许多官兵，衔牙只能背着方樱绕进小道中，从国公府墙后爬进去。
“今日你们都仔细着点，要照临安君的嘱咐，看好门。”院中，朴管事指挥着巡卫。
回院子的路被巡卫堵个干净，方樱的血越流越多，必须赶紧止血，她一狠心，推开手边最近的那道窗。
这是间清香怡人的寝房，幸好无人，衔牙把方樱拖到帘后，检查起她的伤势。
忽地，门外传来交谈的声音。
“小姐又读到这么晚，能睡够吗？”
“睡不着就想在书房呆会儿，你回去歇着，我这就睡。”
这是，三小姐的声音？
程醒琪推门而入，衔牙屏息，不敢出声。
她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在桌前坐了会儿就上床睡觉。
衔牙轻微挪了挪，确认她睡了，才轻轻移回窗边。
“谁！”
帘子突然被扯开，程醒琪手中高举着烛台，正要砸下来。
“是我，三小姐。”衔牙只好应声。
程醒琪手间停下。
微暗烛光亮起，程醒琪看见浑身鲜血的方樱大惊失色：“嫂嫂？这是怎么了！”
怪不得有那么重的血腥味儿，她只听舅父说今夜宫中会出事，程醒琪慌的睡不着。
“她受伤了，很重。”衔牙见程醒琪没有恶意，放心求她：“求三小姐救救姐姐，她若不能止血今夜就会死。”
“怎么救？”程醒琪忘了问方樱为什么会伤成这样，只怕她会死。
“现在需要很多药品，求三小姐寻来。”衔牙一样一样说着，程醒琪简单记下。
“我去找个大夫过来。”
“不可，”衔牙阻止：“这个时辰请大夫来会招人起疑，三小姐，烦请不要将今日所见告诉任何人。”
程醒琪犹豫一下，点头。
依照衔牙说的，程醒琪忙派秀秀暗中去办，衔牙为方樱处理过伤口，拉出针线，方樱身上的伤口太长，必须要缝上。可他的眼泪止不住，慌乱的手一直抖，缝的针口一上一下，半天只走了两针。
洗手的盆里水是血色，程醒琪瞧的难受：“还是找个大夫吧。”
“不行！”衔牙有苦难言，若方樱受伤的事被程家的长辈发现符弃定会知晓，若符弃去追查，一切就全完了。
“三小姐，东西来了，我给您扔进窗户。”门外，秀秀的声音很小：“您说您怎么又突发奇想研究医书呢，别看太晚哦。”
大包药顺着窗户扔进来，程醒琪不敢让秀秀进来，秀秀也听她吩咐的，扔进东西就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了。
咚咚，门突然响了。
“秀秀，我不看太晚，你不用管我。”程醒琪心虚道。
咚咚咚，门接着响。
“我说真的，你不要担心。”程醒琪把门开个小缝，可门外站着的哪是秀秀。
“阿忍？”程醒琪看见来人，下意识要关上门，门却被一只手抵住。
“三小姐，这么晚还不睡？”
里屋，衔牙小声唤着：“药来了吗？”
一包药结实丢到他面前。
“谢过三小姐。”衔牙抽空抬头，只见程醒琪还愣愣站在远处，那药是谁扔的？
低头，一双修长的长臂已经把方樱抱了起来。
“阿忍？你干什么！”
“若你要用这双手来缝她的伤口，随你。”
衔牙瞧瞧自己连针也握不紧的手，慌泪从脸颊滑下。
“醒琪，去隔壁程印岘的库房里偷两壶酒来，再换盆干净的水。”阿忍把方樱放在程醒琪床上。
“哦，好。”
“衔牙，把药都拆了，撕几片干净的布过来。”
“我凭什么听你的？你会处理伤口吗？突然出现是何居心。”
“我不介意现在叫临安君回来处理。”
“……”
剪刀剪去融着碎肉的衣料，沾了酒的巾子擦净伤口边上溢出的血痂，针在火苗上微烤，穿上韧线。
程长弦聚精会神，平稳地将针头刺入方樱的皮肤。
衔牙想凑过来瞧，被程醒琪拉出去。
“你别挡到光了，咱们别在那里碍事。”
“三小姐，你就这么相信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能处理好，我相信他。”
床帐中，一声轻嘶，方樱眼皮微动，半晕半醒间，背上传来剧痛。
“这是地狱的第几层？”她的低语断断续续。
是第七层刀山，还是第九层油锅。
“把这个嚼了。”口中突然被塞进一坨草药，方樱觉得自己已经死透了，不然怎么会听见他的声音。
她不嚼，倔犟吐掉：“你怎么跟着我来了？”
“我等你好久，你不回家。”程长弦用袖口擦掉额上的汗，她不在屋里，他坐在院门口等了她很久，直到看见秀秀紧张兮兮往药房里跑好几趟。
“阿忍，我有时想，若你不是阿忍就好了。”她苍白的唇角苦笑：“很多事，我就没有想瞒你的念头。”
“你瞒我什么。”
“现在有些不想说。”
背上的刺痛顿了顿，他声嘶哑。
“那就接着瞒我。”
屋中，陈易靠在塌上，替身旁的妇人揉着肩膀。
“夫人呐，待下月我挂冠，咱们便回老家去，每日喝茶打牌好不快活。”
“能行？”陈夫人双眸安然闭着：“往下些。”
“当然，”陈易手往下挪挪，接着按：“虽有时与人斡旋，免不了退让，可如今天下太平，又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我这算功成名就，全身而退了。以后这安稳闲日，不找我找谁去。”
说着话时，门外小厮焦急喊起来：“老爷，不好了老爷！”
“喊什么喊？”陈易不耐烦道：“这大晚上的，不知道还以为大理寺给人炸了。”
“老爷，大理寺真给人炸了，地牢也被劫了！”
“啥？！”
“这还不止，嫡公主，反了！”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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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门前，夜色匿去一切。
元夕静静盘坐马车中，口脂朱红，狭眸静冽。
“杀。”
守夜的点灯人是个老头，他从少时起便在这宫中点夜灯。
他见过皇位易主，见过宫中变迁。
可这个夜晚，他看见人间炼狱。
数支武装齐全的军队四面八方而来，直冲承天殿门。
守夜的侍卫无一例外，惨死于他们刀下。
御花园本胜似桃源，世间珍奇花草皆会在这里齐聚一堂，天下无二。而此刻，熊熊烈焰骤然，满天黑烟散在这火色花海中。
惊叫、哭逃、四处逃窜的宫女绊倒在路边。
太监扯着嗓子尖叫，忘了捡遗落的拂尘。
这个夜晚，嫡公主反了。
不是哪位不甘人后的皇子，更不是哪位野心勃勃的宗亲。
是一位放眼整个大显，除皇后外，最尊贵的女子。
她怀着佛挡杀佛的决心，红着决绝的眼，号令豢养已久的私兵血洗长宫。
她要弑父，要弑君，要牝鸡司晨。
元夕生来高贵。
她是天子与皇后诞下的第一个女儿，放在别人的嘴里讲，便如云中明珠耀眼。
别人说多了，她也就这样信了。
这天底下，只要不与元治平抢，就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后来她才知，即便元治平不要，有样东西也从来都不在她自己手里。
那便是命运。
元夕不是没有过玩伴，雨露轩的淑嫔也曾诞下一位公主，那位公主比她小一岁，生的可爱机灵。
两人常常结伴赏花品茶，她知道她所有的心事，例如她喜欢御花园的哪株花，又心悦哪家氏族的公子。
小姑娘们的心事很轻，谈谈笑笑，就着杏仁咽下去，元夕便以为天下杏仁都是甜的。
可有天，长京的大雪下进宫里，元夕吃到一颗苦杏仁。嬷嬷说，也许是御厨漏掉给这颗裹上糖。
她想再多吃几颗甜杏仁，嬷嬷说皇后娘娘不许，怕她坏了牙。
元夕气冲冲提着裙摆准备去跟母后撒娇，走到门口，却听见争执之音。
“为何偏选元夕去？她还那么小，哪怕拖上几年再去和亲我都不会多言一句，那么寒远的地方，嫁给一个耄耋老人，你要折磨死她吗！”母后的声音带着怒气，只换来父皇良久的沉默。
“此事已定，难道要朕一国之君失言于他国使臣？”
“荒唐！”瓷器碎裂的声音连同母后的质问一同传来:“陛下这便要送走元夕，未曾与本宫商量过，可有将本宫放在心上！”
“芝平。”父皇念母后的名字，亦压着怒火:“朕乃天子，你是国母。”
“那又如何！”母后竟似疯了一般:“初时，我代母族选了陛下，并非是为有朝一日要您背弃于我！”
父皇没回话，而后是重重出屋的脚步声。
“皇后，若有下次，你再任性，朕绝不顾念夫妻之情。”
元夕第一次学会了躲藏。
躲进厚重的绸帘，呆麻听着母亲寂寥的哭声。
她的母亲一向端庄得体，不准自己的凤钗穗子随意摇动，而那日母亲的钗穗乱了，胡乱缠在髻上。
她吃到没有裹糖的杏仁，亦知苦楚才是真相。
大雪连下几日，下到喜车出宫。
元夕站在城墙上，望着淑嫔抹泪，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将她的女儿送上红绸喜车。
这个婴儿是淑嫔诞生不久的小儿子，他还未识得姐姐，更不知姐姐要去哪里，只知哭闹。
出门前，元治平要她放宽心，他说和亲的公主是为和平献身，人们都会称颂她。
可她要去哪里？那里有没有御花园，有没有杏仁糖，有没有她心悦的氏族公子？
元夕想不通，她与元治平一母所出，弟弟优弱寡断，资质平庸，却能做储君。
可她与淑嫔的女儿却没什么不同，亦是可以被拿去交换的物件，不过价格更高昂一些。
高昂到只能容忍母后一次任性。
那下一次呢，下次母后不能任性，又是谁坐上那辆喜车？
雪地里站久了，脚底的冷能透进心底。
“殿下，当心冻着。”
一把伞举过她头顶，一个人站在她身后。
那是她的侍卫，名叫夷斟。
放眼整个公主殿，不会有比他样貌更出挑，出身更低卑的男人。
元夕往后挪一步，靠上他的胸膛。
没关系，换她来任性。
那一夜，公主再非完璧，醉后失贞于一个卑贱的侍卫，惊叫穿透满宫，遂无人不知此事。
她闯入大殿，夺刀以自刎相逼，此后有了家室。
公主与驸马的婚事，成了皇室近年来闭口不言的丑事。
这也是，元夕破釜沉舟换来的丑事。
丑到足以要她名声扫地，也能让她永远留在长京。
命运，终于以一种最不体面的方式回握进她手里，然后在她掌纹中生化成道道野心。
余祥宫中灯火通明，逆兵已将此围剿的水泄不通。
如她与皇后的约定，余祥宫前没有几个侍卫。
世上没有母亲不疼孩子，皇后还是帮了她这一回。只是她骗了母后，这次她要的不是父亲的宽恕。
军队手举血刃，宽大的马车停住，走下一个女人。她静视闻风紧闭的殿门，抬眸，狠指。
“本宫今日在此，并为私心。当今天子耳聋眼花，已难承天命。为嫡女，吾当为父分忧；为公主，本宫当承袭天命，慰我大显命脉不绝！”
她大手一挥，火光映照在她身上尊贵的每一寸肌肤。
“入殿，擒元帝！”
她顿顿，抿了抿唇：“莫要伤及皇后，保她无恙。”
这一声，数道人影冲向殿内，精美的窗纸被劈碎，沉重的木门被推开。
殿中背坐一人，穿着正黄的睡衣，不动，不回头，亦是不发一言。
玉鞋踏入殿内，元夕环视一圈，没瞧见皇后的影子。
“父皇，夜深了。”她肆无忌惮坐在书桌前，并不需他回答：“儿臣来看看你。”
“呵，来看我。”元帝侧目，并无慌张之色：“元夕，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血洗长殿罢了。”元夕轻巧道：“来要父皇一个态度。父皇是禅位于儿臣，还是儿臣取父皇的头颅做垫脚石，您选罢。”
“元夕。”元帝沉叹：“你当真敢呐。”
“怎不敢？”她细眉微挑：“父皇也知吧，元氏到此已无可堪帝位之人，包括您。反正迟早要亡国，不如亡在儿臣之手，也算替父背了千古骂名。”
“哈。”元帝抬头，嗤笑一声：“这便是朕的好女儿。”
“这便是朕，养出来的好女儿。”
他抬手，却闻身后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
御前侍卫们突然冲出，似早就恭候多时，元夕心中一惊，指向元帝：“抓住他！”
逆兵们指刀，刹那时，长剑于房梁飞下，正砍掉伸向元帝的那只手。
梁木飞下一片袍角，符弃接住长剑，只转一招，三人倒于剑下。
“临安君？”元夕惊疑。
符弃不回，沉着眼，护于元帝身后：“臣在。”
御前侍卫攻入极快，不多时，将元夕的逆兵拿下。
元夕见势不妙，后退着，企图从小门脱逃。
而那门前早已布满侍卫，元后端坐椅上，面无表情。
“母后？”元夕跑向她，却被两个侍卫截住。
她这才反应过来，诧异转为难以置信。
“母后，是你背叛我？”
元后不说话。
“真是你背叛我？你为何！”元夕嘶吼着，双目中全是难以置信，似有什么轰然倒塌，将她骨肉全然碾碎：“你为何！”
月光映在元后的侧脸，她的皱纹突然深了许多：“不管你清白与否，治平不能成为冤枉手足的皇子，半点争议也不能，他是储君。”
“母后，你原就没要帮我，你不信我会放弃陈冤？”
“是，没信过。”元后的眸不知看像何处：“我只是不信你会放弃胡闹，却没猜到你竟敢造反。”
“齐芝平！”元夕怒吼着她的名字，几乎口不择言：“你凭什么以为你能了解我！”
原来母亲有爱，但爱有轻重，就算走到尽头，轻重不改，只会分明。
元后将头转过去，不忍闭上。
“放开本宫！”元夕尖锐的声音充斥在余祥殿，而后越来越远。
元后呆坐许久，隔帘被一只手掀开：“皇后，天色不早，你睡吧。”
她看去，元帝的眼在那帘隙中。
“陛下如何知道元夕叫我遣走守卫，是有谋逆之意？”
“她身体里留着元氏的血。”元帝放下帘子，连那只眼也不见。
大理寺，衔牙将习啄等人安置在紧闭的店铺中，忙赶回去。
寺前已经不剩几个人值守，给了他溜进去的机会。
他低身寻觅很久，专往角落里面找，这才找到满身血迹的方樱。
“姐姐！”他伸手碰到方樱的背，只摸到一手血。
衔牙慌了，他凭借残存的理智将方樱带走，准备回到店铺里，可回程时街上突然多了许多官兵，衔牙只能背着方樱绕进小道中，从国公府墙后爬进去。
“今日你们都仔细着点，要照临安君的嘱咐，看好门。”院中，朴管事指挥着巡卫。
回院子的路被巡卫堵个干净，方樱的血越流越多，必须赶紧止血，她一狠心，推开手边最近的那道窗。
这是间清香怡人的寝房，幸好无人，衔牙把方樱拖到帘后，检查起她的伤势。
忽地，门外传来交谈的声音。
“小姐又读到这么晚，能睡够吗？”
“睡不着就想在书房呆会儿，你回去歇着，我这就睡。”
这是，三小姐的声音？
程醒琪推门而入，衔牙屏息，不敢出声。
她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在桌前坐了会儿就上床睡觉。
衔牙轻微挪了挪，确认她睡了，才轻轻移回窗边。
“谁！”
帘子突然被扯开，程醒琪手中高举着烛台，正要砸下来。
“是我，三小姐。”衔牙只好应声。
程醒琪手间停下。
微暗烛光亮起，程醒琪看见浑身鲜血的方樱大惊失色：“嫂嫂？这是怎么了！”
怪不得有那么重的血腥味儿，她只听舅父说今夜宫中会出事，程醒琪慌的睡不着。
“她受伤了，很重。”衔牙见程醒琪没有恶意，放心求她：“求三小姐救救姐姐，她若不能止血今夜就会死。”
“怎么救？”程醒琪忘了问方樱为什么会伤成这样，只怕她会死。
“现在需要很多药品，求三小姐寻来。”衔牙一样一样说着，程醒琪简单记下。
“我去找个大夫过来。”
“不可，”衔牙阻止：“这个时辰请大夫来会招人起疑，三小姐，烦请不要将今日所见告诉任何人。”
程醒琪犹豫一下，点头。
依照衔牙说的，程醒琪忙派秀秀暗中去办，衔牙为方樱处理过伤口，拉出针线，方樱身上的伤口太长，必须要缝上。可他的眼泪止不住，慌乱的手一直抖，缝的针口一上一下，半天只走了两针。
洗手的盆里水是血色，程醒琪瞧的难受：“还是找个大夫吧。”
“不行！”衔牙有苦难言，若方樱受伤的事被程家的长辈发现符弃定会知晓，若符弃去追查，一切就全完了。
“三小姐，东西来了，我给您扔进窗户。”门外，秀秀的声音很小：“您说您怎么又突发奇想研究医书呢，别看太晚哦。”
大包药顺着窗户扔进来，程醒琪不敢让秀秀进来，秀秀也听她吩咐的，扔进东西就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了。
咚咚，门突然响了。
“秀秀，我不看太晚，你不用管我。”程醒琪心虚道。
咚咚咚，门接着响。
“我说真的，你不要担心。”程醒琪把门开个小缝，可门外站着的哪是秀秀。
“阿忍？”程醒琪看见来人，下意识要关上门，门却被一只手抵住。
“三小姐，这么晚还不睡？”
里屋，衔牙小声唤着：“药来了吗？”
一包药结实丢到他面前。
“谢过三小姐。”衔牙抽空抬头，只见程醒琪还愣愣站在远处，那药是谁扔的？
低头，一双修长的长臂已经把方樱抱了起来。
“阿忍？你干什么！”
“若你要用这双手来缝她的伤口，随你。”
衔牙瞧瞧自己连针也握不紧的手，慌泪从脸颊滑下。
“醒琪，去隔壁程印岘的库房里偷两壶酒来，再换盆干净的水。”阿忍把方樱放在程醒琪床上。
“哦，好。”
“衔牙，把药都拆了，撕几片干净的布过来。”
“我凭什么听你的？你会处理伤口吗？突然出现是何居心。”
“我不介意现在叫临安君回来处理。”
“……”
剪刀剪去融着碎肉的衣料，沾了酒的巾子擦净伤口边上溢出的血痂，针在火苗上微烤，穿上韧线。
程长弦聚精会神，平稳地将针头刺入方樱的皮肤。
衔牙想凑过来瞧，被程醒琪拉出去。
“你别挡到光了，咱们别在那里碍事。”
“三小姐，你就这么相信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能处理好，我相信他。”
床帐中，一声轻嘶，方樱眼皮微动，半晕半醒间，背上传来剧痛。
“这是地狱的第几层？”她的低语断断续续。
是第七层刀山，还是第九层油锅。
“把这个嚼了。”口中突然被塞进一坨草药，方樱觉得自己已经死透了，不然怎么会听见他的声音。
她不嚼，倔犟吐掉：“你怎么跟着我来了？”
“我等你好久，你不回家。”程长弦用袖口擦掉额上的汗，她不在屋里，他坐在院门口等了她很久，直到看见秀秀紧张兮兮往药房里跑好几趟。
“阿忍，我有时想，若你不是阿忍就好了。”她苍白的唇角苦笑：“很多事，我就没有想瞒你的念头。”
“你瞒我什么。”
“现在有些不想说。”
背上的刺痛顿了顿，他声嘶哑。
“那就接着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