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樱。
方樱？
方樱！
“你叫我什么？”她回身，不可置信的眼瞪地老大，死死抓住那人前领。
他却不回答，又问:“境月楼救我之人，也是你，对否？”
他的声音是真实的，就在身前。
“没有什么楼回怜聘来的小厮，真正楼回怜也早已不在。你进国公府，自愿嫁与程长弦，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劫狱，对否？”
他的眼眸死死盯着她，似乎不需她回答，已经有了答案。
这眼神让方樱背后发毛，她清楚知道，她被人看破了。
身上披着别人的皮囊，她以为天下没有更完美的伪装，她并不避讳告诉这个戏子真相，而现在他先一步，三言两语摘下她的面具。
这脱离了方樱所有预想。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从羊贩手里救回那时。”
那日他被羊贩所劫，暗无天日的黑屋中，那个人在他的耳边说罗刹已经被千刀万剐送进地狱里。
那一刻他才知道恨方樱的人比他想象中多，他们恨她，恨不能要她无轮回，无往生。而他曾嗤之以鼻的那名恶徒却是无数绝望之人的救命稻草。
那一刻成长弦反省，有她在的人间是否会更好一些，至少比他现在看见的好。
他后知后觉，程印岘没有胡说，只是弟弟看见的妖怪不是真正的妖怪。
当她一身夜行衣站在门口，拖着一具脖上伤痕平直的尸体。当她的暗器甩向来，那道影子便和无数个红圈重合。
他绘过的，一圈一圈，绘在画纸上她身体的每个部分。
每个部分都不是楼回怜。
他怎会不识？中了她的暗器数次，在她留下的犯案现场察过无数尸首，只看一眼，便知只能出自一人手。
他只想，竟是她来。
偏是她来。
程长弦本来可以瞒自己一辈子。
大理寺炸案一出，这边她就受了重伤，其间关联不言而喻。
他劝了自己一晚上，才勉强装看不见。
可她说不见就不见。
她真的随手把他扔了，一点都不留恋。
程长弦突然胸闷气短，为什么她要走，给红丫都留了纸条，却一句都不告诉他。
既如此，他瞒不动自己了。
“你说那夜发生的事全然忘了，是假的？”方樱嘴角抿了抿，又回想起什么，后脑勺突然间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你不是阿忍，你一直都不是阿忍？”
他默认，目光未有躲避。
是啊，她方樱可以死过一次再从楼回怜身上活过来，别人凭什么不能。
为何她认识的阿忍，与楼回怜那些信纸上的全然不同？
他知道程长弦的茶放在何处，得临安君青睐，教他像教自己的孩子。
他知道戏楼之外，天下广阔，不惧日日鞭打他的陈市泽。
他知道那遭乱的密室，丢了的那页是地牢图。
他不问她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这一切不是巧合。
树下，他笔直立着，似有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他不无能，不懦弱，眼里容不得沙子。
她嘴角抽搐着，清淡的酒味缠在舌间。
“程，长弦？”
这三字说出口，方樱仍抱有一丝期望。
不会吧，哪有这么离谱的事，阿忍怎么会是程长弦呢。
他可以是任何人，不一定非要是那个修罗。
直到他靠近，身上的味道没变，看她的眼神变了:“鬼匪之首，别来无恙。”
无恙个屁。
太有恙了。
方樱浑身颤栗。
原来他也会骗人，骗她是阿忍，骗走她的防备之心。
这些日子，她帮他、可怜他、替他不忿，她真当他是个苦命人。
掌中，气凝成一团，方樱咬着后槽牙，朝他胸口狠狠打去。
掌落之际，那胸口上挡来一只手，而后反握住她掌背，悄然一折。
“软亦散会暂时封了你的内力，十二时辰后恢复。”他说得轻松，将她手一甩，方樱退出好几步。
“你身上余毒未清，便是我使不出内力，你也挡不住我！”方樱再度握拳，只闻幽幽一声。
“多亏少夫人乐于助人，为我找来洇甘莲，而今余毒已去，我这内力却能用了。”
“洇……”方樱喉中苦闷，如咽下一头黄连。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像吃饭一样简单。
“阿忍怎么死的？”她必须要问。
“服毒殉情。”他说出这话，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是程长弦先开口。
“那个衔牙，不是你的家丁，是你的同伴？”他又道：“围剿埋骨山那日不见，他逃过一劫？”
方樱无语点头。
猫捉老鼠的时候总是突然出现，一爪子狠狠拍在鼠背上。老鼠吓个半死，起先只想着乱窜，跑掉了几回发现人家穷追不舍，嘚瑟劲全化成下意识的惧怕。
她再度，于程长弦眼皮子底下干了个大的。
还使不出武功，被抓个正着。
劫狱判几年？没听说过。
之后的流程她都能背出来，她会被移交大理寺重重治罪，习啄她们也走不远，程长弦会叫人把她们追回来。
这些日子她所做的一切都会化为虚无，全部白干。
“你耍我，我是替阿忍找药，不是替你。”她嘴角下弯，全是不甘。
“阿忍已死。”程长弦肩头沉下:“你所见只有我。”
她噤声片刻，道:“能帮你恢复内力，我相当乐意。”
“你说谎。”
“是……没。”方樱抬头:“能帮程少卿，万死不辞。”
“你以为我不知你现在想什么？”程长弦冷哼一声:“左不过怕我揭破你放逃犯出城，怕她们跑不掉。”
“程长弦，你有点太看扁我了。”方樱跺脚:“你不知啊，我有多么期盼你安康。”
“盼我安康还吃我祭品？我死了你恐怕比谁都高兴。”程长弦侧目打量着局促的方樱:“你口中究竟有哪句话是真的？”
方樱语塞。
这还能怎么否认。
程长弦远眺一眼城楼:“方樱啊方樱，炸大理寺，劫重犯，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
脚下是星星点点的长街，程长弦哈出口冷气，回头，只见地上跪着一团毛氅。
她的长睫半遮于月色，手在膝前放着，微低着头。
“你问我哪句是真的，我告诉你。”
“程长弦，我知你面冷心善，亦知你所行之事皆为心中大义，无错。可得知你死讯那刻，我真心解脱。”
她说着，土丘上晨风刮过，也刮过她的鬓发。这风很轻，方樱的双膝毫无征兆跪在地上。
程长弦看不清她的眼睛，她就那样无措低着头，初如那年偷了枣豆糕被抓个正着的小贼。
“我不尊朝官，落井下石，是我错。”
她抬手，清脆的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右脸瞬时红肿。
“我逼迫清白孩子上山为匪误入歧途，教唆她们偷抢劫道，是我错。”
又是一声掌响，她的左脸一并肿起。
“我借楼氏小姐之身，隐瞒身份在你家享尽富贵，是我错。”
又是一掌即将落下，那手腕却被人截住。
方樱抬眼，程长弦弯身握着她的手腕。他握的那样紧，复杂的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似乎要将牙咬碎：“你身上伤还未愈，到底要干什么？”
“我只想求你将今日所见全然烂在肚子里。你说我不该受千刀万剐之刑，那就当作那每一刀都割在她们身上，我一命，她们千刀，罪有应得。你就当未看见她们走，无事发生，如此扯平，行吗？”
她无比恳切将话说出口，满是期翼看向程长弦，却只见他沉默着，眉头微微蹙起。她在等他的回答，但这时刻真漫长啊，漫长到风吹过了三许，他却不说一个字。
随即方樱挣脱开他的手，从腰间抽出匕首。
程长弦似下意识防备，将身体往后倾了倾，却只见她的匕首并未朝自己刺来，而是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她端正地跪在地上，心甘情愿将背俯下。
“若还不够。”
“程少卿，请你，将我再度正法。”
程长弦如鲠在喉。
“方樱，你当真知道如何叫我为难。”
方樱冷冰冰应下:“我竟也能叫程少卿为难。”
“是。”他默道:“其中最难，是忍住不要心疼你。”
不要心疼一个匪徒，程长弦告诫自己，毕竟无辜与悲惨都是恶徒最有力的伪装。
方樱甚爱伪装他知道，她会扮作一切无辜的人，猝不及防往他脸上浇一盆冷水。再让他事后回忆起来，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喜欢上的楼回怜不是真正的楼回怜，他看见的女人皮下另有他人。
说谎是方樱的天性，就连她此刻所说的每一个字，程长弦都不敢信以为真。
可就算不听她说，他亲眼见到的呢？
他亲眼所见，她怎能算个恶人。
手间一紧，程长弦看去。方樱放下匕首，如抓住救命稻草般伸入他的宽袖，摸到他的手指骨节，握住。
“夫君，你肯放她们？”
“夫君？”他疑惑重复她的话。
“是。”她那语气瞬间就变了，变得热切又生动：“夫君心疼我，所以肯帮我，对不对？”
“呵。”程长弦冷笑：“方樱，你莫不是学变脸的？”
前脚还叫程少卿，后脚又唤夫君。
前脚以匕首相逼，后脚又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谁准你叫我夫君。”他别过头，没甩开她的手：“我是与楼回怜成亲，又不是与你。”
“可我也救了你啊。”她可怜巴巴道：“救了好几次呢。”
“你救的是我吗？你救的是阿忍。”
“我救阿忍是为了楼回怜，你也知道人家这辈子就没中意过你。”
“你……”程长弦沉口气，咬牙：“还是这般会说话。”
“那不说这个了。”方樱往前蹭蹭：“总之她们这次出来绝不会再犯事，会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不再为匪。”
“你如何能承诺？”程长弦反问。
“这……”方樱想了想：“都是我的手下，若她们真犯了什么事，你便来找我算账，我负责，这样如何？”
“去哪找你？”他的问题接连不断：“你若出了长京，谁还能找到你？”
“那我不出了。”方樱一点都不犹豫：“我就在长京，在你眼皮底下，你只管放心。”
她见他还不点头，抢下他腰间的酒壶，咕咚咕咚喝下，程长弦手不受控地去将那酒壶抢回，她已咽进肚中大半。
“我真的没耍花招，我全喝了，我现在铁定打不过你，你相信我。”她用袖抹着湿润的嘴角，眼皮渐渐沉重。
“好。”程长弦起身，答的很淡。
“你我便在这儿分开吧。”方樱咬字不清不楚，按着地爬起来，指向大白马的头：“你一言九鼎，我信你，答应了我，可要遵守约定，当什么都不知道。”
“去哪儿？”程长弦已坐在马上。
方樱听这动静反应一会儿，发现那马头没说话，手指才移向马上人：“我回山头去。”
“山头怎么回？”
“生个火堆，袍子一铺就行了。”
“上来。”
“什么？”
“上马。”程长弦没有分开走的意思。
“我？”方樱眼睛眯着，双颊醉红，一头雾水指自己。
“家里人在等你。”他的手朝她递下，眼睛倔强地不肯朝她看。
“回家吃饭。”
方樱？
方樱！
“你叫我什么？”她回身，不可置信的眼瞪地老大，死死抓住那人前领。
他却不回答，又问:“境月楼救我之人，也是你，对否？”
他的声音是真实的，就在身前。
“没有什么楼回怜聘来的小厮，真正楼回怜也早已不在。你进国公府，自愿嫁与程长弦，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劫狱，对否？”
他的眼眸死死盯着她，似乎不需她回答，已经有了答案。
这眼神让方樱背后发毛，她清楚知道，她被人看破了。
身上披着别人的皮囊，她以为天下没有更完美的伪装，她并不避讳告诉这个戏子真相，而现在他先一步，三言两语摘下她的面具。
这脱离了方樱所有预想。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从羊贩手里救回那时。”
那日他被羊贩所劫，暗无天日的黑屋中，那个人在他的耳边说罗刹已经被千刀万剐送进地狱里。
那一刻他才知道恨方樱的人比他想象中多，他们恨她，恨不能要她无轮回，无往生。而他曾嗤之以鼻的那名恶徒却是无数绝望之人的救命稻草。
那一刻成长弦反省，有她在的人间是否会更好一些，至少比他现在看见的好。
他后知后觉，程印岘没有胡说，只是弟弟看见的妖怪不是真正的妖怪。
当她一身夜行衣站在门口，拖着一具脖上伤痕平直的尸体。当她的暗器甩向来，那道影子便和无数个红圈重合。
他绘过的，一圈一圈，绘在画纸上她身体的每个部分。
每个部分都不是楼回怜。
他怎会不识？中了她的暗器数次，在她留下的犯案现场察过无数尸首，只看一眼，便知只能出自一人手。
他只想，竟是她来。
偏是她来。
程长弦本来可以瞒自己一辈子。
大理寺炸案一出，这边她就受了重伤，其间关联不言而喻。
他劝了自己一晚上，才勉强装看不见。
可她说不见就不见。
她真的随手把他扔了，一点都不留恋。
程长弦突然胸闷气短，为什么她要走，给红丫都留了纸条，却一句都不告诉他。
既如此，他瞒不动自己了。
“你说那夜发生的事全然忘了，是假的？”方樱嘴角抿了抿，又回想起什么，后脑勺突然间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你不是阿忍，你一直都不是阿忍？”
他默认，目光未有躲避。
是啊，她方樱可以死过一次再从楼回怜身上活过来，别人凭什么不能。
为何她认识的阿忍，与楼回怜那些信纸上的全然不同？
他知道程长弦的茶放在何处，得临安君青睐，教他像教自己的孩子。
他知道戏楼之外，天下广阔，不惧日日鞭打他的陈市泽。
他知道那遭乱的密室，丢了的那页是地牢图。
他不问她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这一切不是巧合。
树下，他笔直立着，似有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他不无能，不懦弱，眼里容不得沙子。
她嘴角抽搐着，清淡的酒味缠在舌间。
“程，长弦？”
这三字说出口，方樱仍抱有一丝期望。
不会吧，哪有这么离谱的事，阿忍怎么会是程长弦呢。
他可以是任何人，不一定非要是那个修罗。
直到他靠近，身上的味道没变，看她的眼神变了:“鬼匪之首，别来无恙。”
无恙个屁。
太有恙了。
方樱浑身颤栗。
原来他也会骗人，骗她是阿忍，骗走她的防备之心。
这些日子，她帮他、可怜他、替他不忿，她真当他是个苦命人。
掌中，气凝成一团，方樱咬着后槽牙，朝他胸口狠狠打去。
掌落之际，那胸口上挡来一只手，而后反握住她掌背，悄然一折。
“软亦散会暂时封了你的内力，十二时辰后恢复。”他说得轻松，将她手一甩，方樱退出好几步。
“你身上余毒未清，便是我使不出内力，你也挡不住我！”方樱再度握拳，只闻幽幽一声。
“多亏少夫人乐于助人，为我找来洇甘莲，而今余毒已去，我这内力却能用了。”
“洇……”方樱喉中苦闷，如咽下一头黄连。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像吃饭一样简单。
“阿忍怎么死的？”她必须要问。
“服毒殉情。”他说出这话，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是程长弦先开口。
“那个衔牙，不是你的家丁，是你的同伴？”他又道：“围剿埋骨山那日不见，他逃过一劫？”
方樱无语点头。
猫捉老鼠的时候总是突然出现，一爪子狠狠拍在鼠背上。老鼠吓个半死，起先只想着乱窜，跑掉了几回发现人家穷追不舍，嘚瑟劲全化成下意识的惧怕。
她再度，于程长弦眼皮子底下干了个大的。
还使不出武功，被抓个正着。
劫狱判几年？没听说过。
之后的流程她都能背出来，她会被移交大理寺重重治罪，习啄她们也走不远，程长弦会叫人把她们追回来。
这些日子她所做的一切都会化为虚无，全部白干。
“你耍我，我是替阿忍找药，不是替你。”她嘴角下弯，全是不甘。
“阿忍已死。”程长弦肩头沉下:“你所见只有我。”
她噤声片刻，道:“能帮你恢复内力，我相当乐意。”
“你说谎。”
“是……没。”方樱抬头:“能帮程少卿，万死不辞。”
“你以为我不知你现在想什么？”程长弦冷哼一声:“左不过怕我揭破你放逃犯出城，怕她们跑不掉。”
“程长弦，你有点太看扁我了。”方樱跺脚:“你不知啊，我有多么期盼你安康。”
“盼我安康还吃我祭品？我死了你恐怕比谁都高兴。”程长弦侧目打量着局促的方樱:“你口中究竟有哪句话是真的？”
方樱语塞。
这还能怎么否认。
程长弦远眺一眼城楼:“方樱啊方樱，炸大理寺，劫重犯，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
脚下是星星点点的长街，程长弦哈出口冷气，回头，只见地上跪着一团毛氅。
她的长睫半遮于月色，手在膝前放着，微低着头。
“你问我哪句是真的，我告诉你。”
“程长弦，我知你面冷心善，亦知你所行之事皆为心中大义，无错。可得知你死讯那刻，我真心解脱。”
她说着，土丘上晨风刮过，也刮过她的鬓发。这风很轻，方樱的双膝毫无征兆跪在地上。
程长弦看不清她的眼睛，她就那样无措低着头，初如那年偷了枣豆糕被抓个正着的小贼。
“我不尊朝官，落井下石，是我错。”
她抬手，清脆的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右脸瞬时红肿。
“我逼迫清白孩子上山为匪误入歧途，教唆她们偷抢劫道，是我错。”
又是一声掌响，她的左脸一并肿起。
“我借楼氏小姐之身，隐瞒身份在你家享尽富贵，是我错。”
又是一掌即将落下，那手腕却被人截住。
方樱抬眼，程长弦弯身握着她的手腕。他握的那样紧，复杂的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似乎要将牙咬碎：“你身上伤还未愈，到底要干什么？”
“我只想求你将今日所见全然烂在肚子里。你说我不该受千刀万剐之刑，那就当作那每一刀都割在她们身上，我一命，她们千刀，罪有应得。你就当未看见她们走，无事发生，如此扯平，行吗？”
她无比恳切将话说出口，满是期翼看向程长弦，却只见他沉默着，眉头微微蹙起。她在等他的回答，但这时刻真漫长啊，漫长到风吹过了三许，他却不说一个字。
随即方樱挣脱开他的手，从腰间抽出匕首。
程长弦似下意识防备，将身体往后倾了倾，却只见她的匕首并未朝自己刺来，而是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她端正地跪在地上，心甘情愿将背俯下。
“若还不够。”
“程少卿，请你，将我再度正法。”
程长弦如鲠在喉。
“方樱，你当真知道如何叫我为难。”
方樱冷冰冰应下:“我竟也能叫程少卿为难。”
“是。”他默道:“其中最难，是忍住不要心疼你。”
不要心疼一个匪徒，程长弦告诫自己，毕竟无辜与悲惨都是恶徒最有力的伪装。
方樱甚爱伪装他知道，她会扮作一切无辜的人，猝不及防往他脸上浇一盆冷水。再让他事后回忆起来，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喜欢上的楼回怜不是真正的楼回怜，他看见的女人皮下另有他人。
说谎是方樱的天性，就连她此刻所说的每一个字，程长弦都不敢信以为真。
可就算不听她说，他亲眼见到的呢？
他亲眼所见，她怎能算个恶人。
手间一紧，程长弦看去。方樱放下匕首，如抓住救命稻草般伸入他的宽袖，摸到他的手指骨节，握住。
“夫君，你肯放她们？”
“夫君？”他疑惑重复她的话。
“是。”她那语气瞬间就变了，变得热切又生动：“夫君心疼我，所以肯帮我，对不对？”
“呵。”程长弦冷笑：“方樱，你莫不是学变脸的？”
前脚还叫程少卿，后脚又唤夫君。
前脚以匕首相逼，后脚又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谁准你叫我夫君。”他别过头，没甩开她的手：“我是与楼回怜成亲，又不是与你。”
“可我也救了你啊。”她可怜巴巴道：“救了好几次呢。”
“你救的是我吗？你救的是阿忍。”
“我救阿忍是为了楼回怜，你也知道人家这辈子就没中意过你。”
“你……”程长弦沉口气，咬牙：“还是这般会说话。”
“那不说这个了。”方樱往前蹭蹭：“总之她们这次出来绝不会再犯事，会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不再为匪。”
“你如何能承诺？”程长弦反问。
“这……”方樱想了想：“都是我的手下，若她们真犯了什么事，你便来找我算账，我负责，这样如何？”
“去哪找你？”他的问题接连不断：“你若出了长京，谁还能找到你？”
“那我不出了。”方樱一点都不犹豫：“我就在长京，在你眼皮底下，你只管放心。”
她见他还不点头，抢下他腰间的酒壶，咕咚咕咚喝下，程长弦手不受控地去将那酒壶抢回，她已咽进肚中大半。
“我真的没耍花招，我全喝了，我现在铁定打不过你，你相信我。”她用袖抹着湿润的嘴角，眼皮渐渐沉重。
“好。”程长弦起身，答的很淡。
“你我便在这儿分开吧。”方樱咬字不清不楚，按着地爬起来，指向大白马的头：“你一言九鼎，我信你，答应了我，可要遵守约定，当什么都不知道。”
“去哪儿？”程长弦已坐在马上。
方樱听这动静反应一会儿，发现那马头没说话，手指才移向马上人：“我回山头去。”
“山头怎么回？”
“生个火堆，袍子一铺就行了。”
“上来。”
“什么？”
“上马。”程长弦没有分开走的意思。
“我？”方樱眼睛眯着，双颊醉红，一头雾水指自己。
“家里人在等你。”他的手朝她递下，眼睛倔强地不肯朝她看。
“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