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城门口官兵打起瞌睡。
逢春节，人流量大，从今日起城门就比往常晚闭三个时辰。
装行头的戏班大车行来，一个官兵揉揉眼:“怎么又是辆戏车啊，今儿都出好几辆了。”
这话提醒了一旁的同僚:“对啊，一般逢年戏班儿都往京里扎，怎么今年往外头去的也不少。”
“嗯，是否有猫腻，咱们得看紧，不能让逃犯出城。”官兵不打瞌睡了:“去瞧瞧。”
他们拦下车，手里展开逃犯的通缉令画像。
“车上的人都下来！”
随言，车上下来几个清瘦的男人。
“往何地啊？”
“回官爷，去隔壁县唱戏的。”
官兵将画像比在几人旁边，他们与画中人五官全无半分相似。
后头排队出城的人挤在一起，他们只好撇开画像:“行了，走吧。”
戏班的车行向门外，官兵又靠在墙边打起瞌睡。
乞丐们穿上新捡来的衣服，挨家挨户说着吉祥话讨剩饭。
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儿们吵闹着，要手里拎着腊肉的父母买小灯笼，要到了三条街外还不死心。
暗里巷口停着一辆戏车，车中传来怪嗔的声音。
“哎呀，先别睡！”
方樱扭正一个昏昏欲睡的姑娘的脸，手中的面皮往她脸上一呼。
“你们几个是最后一车了，画完，等出长京，找地方睡个够。”
她的笔尖边在姑娘脸上勾着，边道:“时间紧迫，你只能先长成这样了，若别人问你为何长的这么潦草，你就说你不是唱戏的小生，只是跟班打杂的。”
她从袖里拿出一缕茂密假胡子，直接粘在姑娘没来得及画仔细的下半张脸上。
“身上的伤一定不能露出端倪，若疼，先用药顶一下，至少行出城外三十里才能找医馆，知道吗？”她回头，对已经易完容的姑娘们道。
“多谢义士相救。”
身前，沾着大胡子的姑娘弯身，冲方樱磕个头:“大恩大德，此生没齿难忘。若需要偷抢什么，尽管吩咐。”
“多谢义士。”姑娘们纷纷磕头，方樱扶起胡子姑娘，盘起腿，语重心长:“夜柳，出去后拿着给你们的银票带大家隐姓埋名换个行当，当贼没前途。”
夜柳疑惑:“义士怎么知道我叫夜柳？”
“啊？”方樱不小心说出她的名字:“我不知道啊，是前面你们聊天，我听见的。”
“原来如此。”夜柳的眉心这才展开，她摇摇头:“可是换个行当未必就有前途，从前我们大当家说过，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她更是状元中的状元。”
“额……”方樱苦恼抠抠额头，这种话年少轻狂时她是说过，还自以为很有道理。
“你这么看，别人的状元是名利双收，你家大当家那状元当的是惨死街头，还不如不当。”
“咦，话可不兴这么说。”夜柳忙反驳:“大当家在地下会伤心的。”
“她伤心啥啊，死都死透了，别管她了。”方樱随意摆手。
“义士。”夜柳挺起身，不乐意了:“你虽救了我们，但也不能这样辱没我们大当家。她确实又贪吃又贪玩成天满嘴跑马车肚子里没几两墨水儿全是坏水儿，可她的肉身已死，精神与我们同在，我们没忘，她就没死。”
“跑马车……坏水儿……”方樱嘴巴干张张:“谁问你了。”
那边吵闹着，角落里，习啄静静坐着。
她的视线停留在正盘着腿，大大咧咧的人身上。
车帘掀开一角，衔牙悄声递进来话:“可以启程了。”
方樱突然有些失落。
“走吧，大家伙儿。”她又把夜柳脸上的胡子按按:“一定要记得我的话，此生不要再入京。”
“不知道为什么，”夜柳瞪圆眼:“总觉得与义士在何处见过。”
她仔细瞧着方樱五官，方樱下意识别过脸去。
“哦，我知道了！”夜柳恍然大悟。
方樱提起一口虚心的气，不敢吭声。
“我们是不是偷过你家？”
方樱:……
“姐姐，再晚些人一少可就不好混过去了。”衔牙轻声催促。
“得。”方樱拍拍夜柳的肩，看向角落里的习啄。
“走吧。”
她下车去，身后有一人跟下来。
回头，习啄站在车前。
“这位美人儿，上车吧，怪冷的。”方樱搓搓掌心。
“你为何帮我们？”习啄还看着她。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方樱坦然笑笑。
习啄蹙眉:“举手之劳？”
“不…不行啊？”方樱倒是不敢看她，从前每次在习啄面前撒谎，都会被她看穿。
“从大理寺劫人，再分批送出城外，如此难度，天时地利人和只少一样都会丢了性命，你说这是举手之劳？”她走近方樱一步，又问:“就当你是顺手，衔牙为何叫你姐姐？世上除了一人外，他从未这般叫过别人。”
方樱被问心虚了，支支吾吾:“这你问他去啊，你问我干什么。”
“我问了。”习啄审视般眯眯眼:“他说因为你年龄比他大。”
“这不废话吗，他不是也叫你姐。”方樱抠起袖子。
“他叫我习啄姐，不是姐姐。”习啄认真跟她扣字眼。
“那怎么办。”方樱转过身去，摆烂摊手:“怪我喽。”
“我再问你。”习啄走进一步，声音就在她脖后:“你为何能将易容术用的这般熟练？”
“不是说了吗，我与方樱是旧识，她教我的。”
“呵，真的？”
不等方樱回答，纤手瞬时从后方摸上方樱的脸颊，扒上她的鼻梁。习啄的力道不深，刚好可以将面皮撕开。
可惜，方樱脸上没有那层面皮。
她的五官实打实长在她的脸上。
习啄摸到那真实的触感，忙收回手。
半刻无言的沉默，身后她不再咄咄逼人，转而是比风还轻的叹声。
“楼小姐，唐突了。”
方樱侧身，只见习啄落寞的背影:“从前听她说过，年少时遇见一位楼小姐送她糕吃，那是她遇见过最好的姑娘，而你应该就是那位了。只是我应癫了，竟妄想故人犹在。”
“等一下。”方樱从口袋里掏掏，掏出一个精美的小圆盒，塞进习啄手里。
“这是什么？”
“口脂。”方樱塞好后就退几步：“你别拒绝，这是方樱叫我给你的，很久之前她就想给你，她说你这辈子跟着她，从没用过什么好东西，对不住你。”
那只清瘦的手握紧圆盒，肩膀抽搐着起伏。
“多谢。”习啄嗓音低哑。
衔牙扶习啄上车，笑意盈盈朝方樱跑来，悄声道:“姐姐，伤感什么，不是说好了我们先走，你去程家收拾好那些值钱的瓶瓶罐罐就回来找我们，等大家团圆，你就告诉她们真实的身份，给大家一个天大的惊喜。”
“傻小子。”方樱拍平他皱起的衣领:“快驾车去吧。”
衔牙坐上马，扬起马鞭。
那辆车穿过热闹的街，变的越来越小。
方樱把手往身后一背，望起天上的月亮。
她在京中有未尽之事，但并不在程家。
国公府偌大，里面却没有一样她的东西。
现在月亮不圆，得到八月十五才圆。
但她不怕。
她不怕月亮不圆，她想了很久才想出自己最怕什么。
她怕哭声。
长久以来，她是那样讨厌哭声，所以不爱哭，更不爱听别人哭。
可她又爱管闲事，管那些断了线的眼泪。
她是该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如计划的那样，躲进哪个深山幽林里，逗鸟爬树，得清净悠闲。
可躲起来就能听不见吗？
抬头是月，低头是热闹的人群。
方樱在街上晃悠着，截住买糖葫芦的小贩，买了一串最大的。
糖葫芦她甚是喜欢，咬下一颗，糖衣是蜜味，嚼进嘴里，山楂汁子酸甜。
她吃着糖葫芦往路边的皮影小剧场一坐，且闻戏人那口技栩栩如生。
“呷，菩萨，莫要哄骗俺老孙。”
“泼猴，刚出那五指山你便又想出放浪洋相，带上紧箍咒，且为你指条正道去。”
幕上，大圣无处可逃，观音指尖一挥，头上就多了一冠紧箍咒。
观音念起咒语，大圣便痛地在地上打滚。
“啊！都说菩萨慈悲，为何偏不对俺慈悲！”
“你这泼猴，若走正道，还你金身。”
观众拍手叫好，方樱一只手拿着糖葫芦没法拍，只好拍拍大腿捧场。
忽地，马嘶声同叫好声一道传入她耳中，方樱嚼着最后一口山楂果，回头，却见一匹眼熟的大白马正瞪着两个大眼在灯下瞧她。
马上人臂中拦着一件大毛氅，表情微怨，额上有轻汗。
“少夫人，叫阿忍好找。”
“嗝。”方樱咽下最后一粒果，呆打个嗝。
树下，白马栓在枝干上，这是远离人群处，嘈杂声不见，脚下是山坡，一眼望去能望到城门楼。
“怪冷的。”方樱试图打破这尴尬，见阿忍不回答，又道:“你跑出来找我干什么，还带我来这里。”
“少夫人走的当真潇洒，片字不留。”阿忍声音冷淡，方樱打个寒蝉。
“我，”方樱本想编点瞎话糊弄，但又一想，却是没必要了:“是，我是要走。”
“走去哪。”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方樱小声开口。
“少夫人走时，心中可有半刻想起你的亡夫。”阿忍对上她的眼，一副审问势头。
“我都要走了，想个死人干嘛，当寡妇太无聊我后悔了。他投他的胎，我过我的桥。”方樱硬气说着，试图营造出一种自己理直气壮的氛围。
“是吗，那你拿走程长弦的东西，可有后悔。”
阿忍只淡淡一句，方樱这腰瞬时就直不起来。
她确实拿走程长弦的遗产办私事，那可是不小的一笔钱。
“嘶。”坡前风吹过，方樱冻的一颤。肩头一热，原是阿忍无奈叹着气，从马背上拿下从国公府带来的毛氅，披在她身上。
“你别去程长弦坟前告小状啊，回头我给他多烧点纸钱，当还他了。”方樱絮叨着，任由阿忍给她系着毛氅领子。
“我再给他烧点纸房子，纸马车，保管他在地底下当首富，他应该不会跟我计较，魂魄来找我算账。”
“你怎知道他不会。”阿忍系好衣领，又从腰间卸下小酒壶:“暖暖身子。”
方樱接过，往嘴里灌了一口，身子热乎起来:“因为到时候纸钱都给他烧下去了，他那么讲究公平，拿了我的手软，又没法给我烧回来，肯定当还我了。”
“嗯，竟很有道理。”阿忍不否认:“这事儿确实不大，但你拿走他密室中的地牢图，可经他准允？”
“地牢图呀？害，那东西他又不……”方樱答了一半，酒壶愣在手里。
“大苍为劫表弟金龙龙，命手下之人硬闯大理寺，还炸了大理寺的石门。可大苍这般精明之人，怎会行此徒生纰漏之事。”阿忍说着，拿回她手中呆滞的酒壶，盖上壶盖:“少夫人酒量不堪，浅饮即可。”
“你这是何意？”
“在下不才，只敢猜此事原由少夫人手中起，至于你的目的。”阿忍视线长长抛向城楼的方向:“这会应刚出了城。”
“阿忍……”方樱眉头惊促，不禁后退，踩中折木:“你从哪里听来这些东西？”
阿忍扶住她险些滑倒的身子，答非所问:“你说，现在若去城楼前，叫官兵追回逃犯，该来得及，对否。”
“你别碰我！”方樱推开他，顷刻掏出腰间防身的小刀:“你到底是谁？”
她边质问着边后退，聚精会神打量他，想从面前这个人身上看出端倪。
为什么？为什么阿忍会知道这些？
哦，肯定是她喝多，产生幻觉。
方樱余光落于树旁，又扫过坡下，眨眼间规划好了骑马逃跑的路线。
先跑，说不定跑着跑着就醒了。
她后迈一步，准备踩着树跳上马背。
“不管你是谁，后会无……”
“后会无……”
“后……啊！”
方樱一个大屁蹲摔在树下，仰躺于地，背后的伤口吃痛。
怎么回事？她的轻功怎么使不出了？！
她躺在地上，漫天繁星在发隙中转起圈圈，而后闯入一张冰冷的脸。
“阿忍，你刚才给我喝的酒里面下了什么东西？”
阿忍蹲身，指尖拨开她凌乱的额发:“少夫人，酒后可不宜骑马，况且你有伤在身。”
她看着这张脸，此刻如此陌生:“你到底要干什么？”
阿忍的发垂在她耳边，那声音忽然深沉下来:“你炸破大理寺劫狱，助重犯逃离长京，掀此风浪，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无人知晓？”
这语调，当真熟悉。
这字句，不该从阿忍口中说出。
“疯了。”
她浑浑噩噩念叨着，扶着树站起，脑袋里只剩一个跑字。
她踩上马镫，将夸上马鞍之际，腰上一轻，被人打横拦下。
“这点倒从未变过啊，还是这样喜欢逃。”
身后是谁人在说话，她空白一片的大脑已难以分辨。
她只是想起无数次噩梦，梦中程长弦在阴曹地府喊她的名字。
那一声声低唤，此刻与风声重合。
“方樱。”
逢春节，人流量大，从今日起城门就比往常晚闭三个时辰。
装行头的戏班大车行来，一个官兵揉揉眼:“怎么又是辆戏车啊，今儿都出好几辆了。”
这话提醒了一旁的同僚:“对啊，一般逢年戏班儿都往京里扎，怎么今年往外头去的也不少。”
“嗯，是否有猫腻，咱们得看紧，不能让逃犯出城。”官兵不打瞌睡了:“去瞧瞧。”
他们拦下车，手里展开逃犯的通缉令画像。
“车上的人都下来！”
随言，车上下来几个清瘦的男人。
“往何地啊？”
“回官爷，去隔壁县唱戏的。”
官兵将画像比在几人旁边，他们与画中人五官全无半分相似。
后头排队出城的人挤在一起，他们只好撇开画像:“行了，走吧。”
戏班的车行向门外，官兵又靠在墙边打起瞌睡。
乞丐们穿上新捡来的衣服，挨家挨户说着吉祥话讨剩饭。
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儿们吵闹着，要手里拎着腊肉的父母买小灯笼，要到了三条街外还不死心。
暗里巷口停着一辆戏车，车中传来怪嗔的声音。
“哎呀，先别睡！”
方樱扭正一个昏昏欲睡的姑娘的脸，手中的面皮往她脸上一呼。
“你们几个是最后一车了，画完，等出长京，找地方睡个够。”
她的笔尖边在姑娘脸上勾着，边道:“时间紧迫，你只能先长成这样了，若别人问你为何长的这么潦草，你就说你不是唱戏的小生，只是跟班打杂的。”
她从袖里拿出一缕茂密假胡子，直接粘在姑娘没来得及画仔细的下半张脸上。
“身上的伤一定不能露出端倪，若疼，先用药顶一下，至少行出城外三十里才能找医馆，知道吗？”她回头，对已经易完容的姑娘们道。
“多谢义士相救。”
身前，沾着大胡子的姑娘弯身，冲方樱磕个头:“大恩大德，此生没齿难忘。若需要偷抢什么，尽管吩咐。”
“多谢义士。”姑娘们纷纷磕头，方樱扶起胡子姑娘，盘起腿，语重心长:“夜柳，出去后拿着给你们的银票带大家隐姓埋名换个行当，当贼没前途。”
夜柳疑惑:“义士怎么知道我叫夜柳？”
“啊？”方樱不小心说出她的名字:“我不知道啊，是前面你们聊天，我听见的。”
“原来如此。”夜柳的眉心这才展开，她摇摇头:“可是换个行当未必就有前途，从前我们大当家说过，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她更是状元中的状元。”
“额……”方樱苦恼抠抠额头，这种话年少轻狂时她是说过，还自以为很有道理。
“你这么看，别人的状元是名利双收，你家大当家那状元当的是惨死街头，还不如不当。”
“咦，话可不兴这么说。”夜柳忙反驳:“大当家在地下会伤心的。”
“她伤心啥啊，死都死透了，别管她了。”方樱随意摆手。
“义士。”夜柳挺起身，不乐意了:“你虽救了我们，但也不能这样辱没我们大当家。她确实又贪吃又贪玩成天满嘴跑马车肚子里没几两墨水儿全是坏水儿，可她的肉身已死，精神与我们同在，我们没忘，她就没死。”
“跑马车……坏水儿……”方樱嘴巴干张张:“谁问你了。”
那边吵闹着，角落里，习啄静静坐着。
她的视线停留在正盘着腿，大大咧咧的人身上。
车帘掀开一角，衔牙悄声递进来话:“可以启程了。”
方樱突然有些失落。
“走吧，大家伙儿。”她又把夜柳脸上的胡子按按:“一定要记得我的话，此生不要再入京。”
“不知道为什么，”夜柳瞪圆眼:“总觉得与义士在何处见过。”
她仔细瞧着方樱五官，方樱下意识别过脸去。
“哦，我知道了！”夜柳恍然大悟。
方樱提起一口虚心的气，不敢吭声。
“我们是不是偷过你家？”
方樱:……
“姐姐，再晚些人一少可就不好混过去了。”衔牙轻声催促。
“得。”方樱拍拍夜柳的肩，看向角落里的习啄。
“走吧。”
她下车去，身后有一人跟下来。
回头，习啄站在车前。
“这位美人儿，上车吧，怪冷的。”方樱搓搓掌心。
“你为何帮我们？”习啄还看着她。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方樱坦然笑笑。
习啄蹙眉:“举手之劳？”
“不…不行啊？”方樱倒是不敢看她，从前每次在习啄面前撒谎，都会被她看穿。
“从大理寺劫人，再分批送出城外，如此难度，天时地利人和只少一样都会丢了性命，你说这是举手之劳？”她走近方樱一步，又问:“就当你是顺手，衔牙为何叫你姐姐？世上除了一人外，他从未这般叫过别人。”
方樱被问心虚了，支支吾吾:“这你问他去啊，你问我干什么。”
“我问了。”习啄审视般眯眯眼:“他说因为你年龄比他大。”
“这不废话吗，他不是也叫你姐。”方樱抠起袖子。
“他叫我习啄姐，不是姐姐。”习啄认真跟她扣字眼。
“那怎么办。”方樱转过身去，摆烂摊手:“怪我喽。”
“我再问你。”习啄走进一步，声音就在她脖后:“你为何能将易容术用的这般熟练？”
“不是说了吗，我与方樱是旧识，她教我的。”
“呵，真的？”
不等方樱回答，纤手瞬时从后方摸上方樱的脸颊，扒上她的鼻梁。习啄的力道不深，刚好可以将面皮撕开。
可惜，方樱脸上没有那层面皮。
她的五官实打实长在她的脸上。
习啄摸到那真实的触感，忙收回手。
半刻无言的沉默，身后她不再咄咄逼人，转而是比风还轻的叹声。
“楼小姐，唐突了。”
方樱侧身，只见习啄落寞的背影:“从前听她说过，年少时遇见一位楼小姐送她糕吃，那是她遇见过最好的姑娘，而你应该就是那位了。只是我应癫了，竟妄想故人犹在。”
“等一下。”方樱从口袋里掏掏，掏出一个精美的小圆盒，塞进习啄手里。
“这是什么？”
“口脂。”方樱塞好后就退几步：“你别拒绝，这是方樱叫我给你的，很久之前她就想给你，她说你这辈子跟着她，从没用过什么好东西，对不住你。”
那只清瘦的手握紧圆盒，肩膀抽搐着起伏。
“多谢。”习啄嗓音低哑。
衔牙扶习啄上车，笑意盈盈朝方樱跑来，悄声道:“姐姐，伤感什么，不是说好了我们先走，你去程家收拾好那些值钱的瓶瓶罐罐就回来找我们，等大家团圆，你就告诉她们真实的身份，给大家一个天大的惊喜。”
“傻小子。”方樱拍平他皱起的衣领:“快驾车去吧。”
衔牙坐上马，扬起马鞭。
那辆车穿过热闹的街，变的越来越小。
方樱把手往身后一背，望起天上的月亮。
她在京中有未尽之事，但并不在程家。
国公府偌大，里面却没有一样她的东西。
现在月亮不圆，得到八月十五才圆。
但她不怕。
她不怕月亮不圆，她想了很久才想出自己最怕什么。
她怕哭声。
长久以来，她是那样讨厌哭声，所以不爱哭，更不爱听别人哭。
可她又爱管闲事，管那些断了线的眼泪。
她是该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如计划的那样，躲进哪个深山幽林里，逗鸟爬树，得清净悠闲。
可躲起来就能听不见吗？
抬头是月，低头是热闹的人群。
方樱在街上晃悠着，截住买糖葫芦的小贩，买了一串最大的。
糖葫芦她甚是喜欢，咬下一颗，糖衣是蜜味，嚼进嘴里，山楂汁子酸甜。
她吃着糖葫芦往路边的皮影小剧场一坐，且闻戏人那口技栩栩如生。
“呷，菩萨，莫要哄骗俺老孙。”
“泼猴，刚出那五指山你便又想出放浪洋相，带上紧箍咒，且为你指条正道去。”
幕上，大圣无处可逃，观音指尖一挥，头上就多了一冠紧箍咒。
观音念起咒语，大圣便痛地在地上打滚。
“啊！都说菩萨慈悲，为何偏不对俺慈悲！”
“你这泼猴，若走正道，还你金身。”
观众拍手叫好，方樱一只手拿着糖葫芦没法拍，只好拍拍大腿捧场。
忽地，马嘶声同叫好声一道传入她耳中，方樱嚼着最后一口山楂果，回头，却见一匹眼熟的大白马正瞪着两个大眼在灯下瞧她。
马上人臂中拦着一件大毛氅，表情微怨，额上有轻汗。
“少夫人，叫阿忍好找。”
“嗝。”方樱咽下最后一粒果，呆打个嗝。
树下，白马栓在枝干上，这是远离人群处，嘈杂声不见，脚下是山坡，一眼望去能望到城门楼。
“怪冷的。”方樱试图打破这尴尬，见阿忍不回答，又道:“你跑出来找我干什么，还带我来这里。”
“少夫人走的当真潇洒，片字不留。”阿忍声音冷淡，方樱打个寒蝉。
“我，”方樱本想编点瞎话糊弄，但又一想，却是没必要了:“是，我是要走。”
“走去哪。”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方樱小声开口。
“少夫人走时，心中可有半刻想起你的亡夫。”阿忍对上她的眼，一副审问势头。
“我都要走了，想个死人干嘛，当寡妇太无聊我后悔了。他投他的胎，我过我的桥。”方樱硬气说着，试图营造出一种自己理直气壮的氛围。
“是吗，那你拿走程长弦的东西，可有后悔。”
阿忍只淡淡一句，方樱这腰瞬时就直不起来。
她确实拿走程长弦的遗产办私事，那可是不小的一笔钱。
“嘶。”坡前风吹过，方樱冻的一颤。肩头一热，原是阿忍无奈叹着气，从马背上拿下从国公府带来的毛氅，披在她身上。
“你别去程长弦坟前告小状啊，回头我给他多烧点纸钱，当还他了。”方樱絮叨着，任由阿忍给她系着毛氅领子。
“我再给他烧点纸房子，纸马车，保管他在地底下当首富，他应该不会跟我计较，魂魄来找我算账。”
“你怎知道他不会。”阿忍系好衣领，又从腰间卸下小酒壶:“暖暖身子。”
方樱接过，往嘴里灌了一口，身子热乎起来:“因为到时候纸钱都给他烧下去了，他那么讲究公平，拿了我的手软，又没法给我烧回来，肯定当还我了。”
“嗯，竟很有道理。”阿忍不否认:“这事儿确实不大，但你拿走他密室中的地牢图，可经他准允？”
“地牢图呀？害，那东西他又不……”方樱答了一半，酒壶愣在手里。
“大苍为劫表弟金龙龙，命手下之人硬闯大理寺，还炸了大理寺的石门。可大苍这般精明之人，怎会行此徒生纰漏之事。”阿忍说着，拿回她手中呆滞的酒壶，盖上壶盖:“少夫人酒量不堪，浅饮即可。”
“你这是何意？”
“在下不才，只敢猜此事原由少夫人手中起，至于你的目的。”阿忍视线长长抛向城楼的方向:“这会应刚出了城。”
“阿忍……”方樱眉头惊促，不禁后退，踩中折木:“你从哪里听来这些东西？”
阿忍扶住她险些滑倒的身子，答非所问:“你说，现在若去城楼前，叫官兵追回逃犯，该来得及，对否。”
“你别碰我！”方樱推开他，顷刻掏出腰间防身的小刀:“你到底是谁？”
她边质问着边后退，聚精会神打量他，想从面前这个人身上看出端倪。
为什么？为什么阿忍会知道这些？
哦，肯定是她喝多，产生幻觉。
方樱余光落于树旁，又扫过坡下，眨眼间规划好了骑马逃跑的路线。
先跑，说不定跑着跑着就醒了。
她后迈一步，准备踩着树跳上马背。
“不管你是谁，后会无……”
“后会无……”
“后……啊！”
方樱一个大屁蹲摔在树下，仰躺于地，背后的伤口吃痛。
怎么回事？她的轻功怎么使不出了？！
她躺在地上，漫天繁星在发隙中转起圈圈，而后闯入一张冰冷的脸。
“阿忍，你刚才给我喝的酒里面下了什么东西？”
阿忍蹲身，指尖拨开她凌乱的额发:“少夫人，酒后可不宜骑马，况且你有伤在身。”
她看着这张脸，此刻如此陌生:“你到底要干什么？”
阿忍的发垂在她耳边，那声音忽然深沉下来:“你炸破大理寺劫狱，助重犯逃离长京，掀此风浪，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无人知晓？”
这语调，当真熟悉。
这字句，不该从阿忍口中说出。
“疯了。”
她浑浑噩噩念叨着，扶着树站起，脑袋里只剩一个跑字。
她踩上马镫，将夸上马鞍之际，腰上一轻，被人打横拦下。
“这点倒从未变过啊，还是这样喜欢逃。”
身后是谁人在说话，她空白一片的大脑已难以分辨。
她只是想起无数次噩梦，梦中程长弦在阴曹地府喊她的名字。
那一声声低唤，此刻与风声重合。
“方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