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唱晚迈进院子。

    破旧待拆的瓦房,蓝色彩钢瓦搭了两个棚子,里面全是纸箱、瓶子和一些二手家居用品。

    不远处的小板凳上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她面前的地上堆了七八部回收来的手机。

    何唱晚走近,覆下一片阴影,老奶奶才察觉,抬头看她:“你好,有东西要回收啊?”

    大概70多岁的样子,脸上布满了皱纹和老年斑,手背上的皮也都是皱皱的。但袖子挽起,露在外面的小臂有肌肉线条,看上去有力量,是个拼命生活的人。

    何唱晚泪腺泛酸:“这里是何正奇和陈妙玲的家吗?”

    二十多年没有人提过她儿子和儿媳妇的名字了。老奶奶站了起来,个头不及何唱晚下巴,背驼得厉害,身形特别瘦。

    她有些拘谨和害怕,或许是何唱晚有钱人的外在形象给了她一种熟悉的错觉,还以为和以前那些过来讨债的人一样。

    “是。”老奶奶叫明芳,“但都已经不在世了。是他们两口子欠了你的钱吗?”

    何唱晚柔声问:“您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我儿子和儿媳妇。”明芳从三轮电动车的坐垫底下取出笔,和一本脏兮兮的本子,“欠你多少钱,我会还的,你留个名字,银行账号,我定期还你钱。”

    何唱晚的眼睛里有了泪花。

    她放下行李包,握住明芳那双苍老又不干净的手:“您儿媳妇陈妙玲当时怀了孕,您知道吗?”

    明芳睁大眼睛。

    如何能不知道?

    她儿媳妇预产期的前一周,夫妻俩冒着倾盆大雨,开着收废品的小货车去医院产检,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奶奶,”何唱晚哽咽,“我是何正奇和陈妙玲的女儿。”

    明芳抽回自己的手,背过身子一脸恐慌:“我一个老太婆,又穷,没什么值得你骗的。”

    明芳深刻记得,自己当时刚来利港,没有手机,不认识字,不懂在大城市生活。她是被儿子接过来的,准备帮他们照顾宝宝。那天,儿子和儿媳妇去医院产检,却时隔一个礼拜杳无音讯。

    本以为两人是在医院生了孩子,她一直等着喜讯,直到派出所的人上门传来噩耗。

    等她赶到医院,就只剩太平间里两具冰冷冷的尸体。儿媳腹中的孩子据说是被人偷走了。

    谁能想到,时隔26年,竟有一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姑娘,跑过来叫她奶奶。

    天太热了。

    明芳打开风扇,朝何唱晚的方向吹,何唱晚心里一阵柔软,轻轻抹了下眼角湿润。

    “我当年被人抱走了,不过中间的事情有点复杂,现在想追究是不是犯罪已经不太可能了。”何唱晚微笑,“您可以看看我,哪怕能看出半分他们的影子。”

    明芳只越看越觉得她面善。

    的确有种熟悉的亲近感。

    但老人家还是不敢认:“所以你真的是…”

    “您等等。”何唱晚从行李包里翻出报告,“这是我拿自己的血,和当年爸妈遗留在血检部门的基因报告做的比对。”

    明芳接过来。

    她其实认得字不多,都是这么些年为了生存才学的,就象征性地拿在手里看了看,泪如泉涌。

    她忽然慌乱起身,跑进屋子,何唱晚喊了声“奶奶”跟过去,就见明芳将鉴定报告放在了桌上,桌上摆有何正奇和陈妙玲的黑白遗相。

    明芳泣不成声说:“他们满怀期待迎接你出生,谁能想到最后一次产检要了他们的命。”

    何唱晚环顾房间。

    这应该是他们夫妻的卧室。

    大床旁边有一张木质的婴儿床,看上去有些陈旧,挂着风铃,但材质已经生锈了。

    “奶奶,”何唱晚心里很难受,她其实很想哭,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您以后有我,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

    夜幕降临,西坠的最后一抹落日余晖也不见了。

    陶勇拎着公文包,一路连走带跑地进了画室,吹着口哨,熟门熟路地上二楼。

    “大画家!”

    陶勇没瞧见厨房有人,接着望向餐厅,大画家果然在,五菜一汤已经准备好了,还有一瓶五粮液。

    “我去?”陶勇走近了,把瓶子拿起来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你叫我过来喝白酒啊?”

    程远洲脸色微醺。

    他一只手支着额,修长手指拿着云吞杯把玩,里面剩一半儿酒液,手指和手背都被酒精醺红了。

    “程远洲?”陶勇在他眼前挥手。

    “坐吧。”他回神,反应冷淡,“自己倒。”

    “你这是怎么了,干嘛失魂落魄的?”陶勇坐下来,闻了一下瓶口,夸张地皱起鼻子,把酒放回他面前,“我明天上班,喝不了白的,我搞瓶红的吧。”

    陶勇去酒柜挑了一瓶。

    回来发现程远洲又把杯子给满上了。

    “咋回事儿啊你?”

    “不知道。”程远洲没精打采的,“天天晚上睡不着。”

    不是做梦惊醒,就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里全是那个女人。

    明明分开有一段时间了,按“分离性遗忘”的规律,他应该越来越不在意她才对。

    “失眠?”陶勇开了红酒,“失眠有两种原因,要么是不够困,要么是太兴奋。你是哪种?”

    程远洲说:“犯病。”

    陶勇:“……”

    酒过三巡,陶勇也有些上脸,和程远洲说起上一段感情经历。男人情场不如意的时候,似乎都喜欢借酒消愁。

    “你没谈过恋爱,我说的你可能不会懂。”陶勇抽了张纸巾,委屈地擤鼻涕。

    程远洲木着脸看他。

    “她说过永远只爱我一个人,就因为异地不要我。”陶勇伤心举杯,“喝一个,兄弟。”

    程远洲这边刚拿起空杯子准备倒酒,陶勇直接闷头一杯干了,喝完又擦鼻涕。他瞄了一眼程远洲手里空空的杯子,以为程远洲一口闷了,直呼好兄弟。

    程远洲:“……”

    “不能我一个人诉苦,你也把我当垃圾桶吐一回吧。”陶勇搓了把脸清醒,“我洗耳恭听。”

    手机响了,他抓起来看一眼,说了句卧槽。

    “怎么了?”程远洲问。

    “我前女友问我有没有时间,想和我视频。”陶勇大方把微信消息给程远洲看,“她想我了。”

    程远洲:“……”

    “我打个视频。”陶勇拉开椅子,“你先吃。”

    很快,客厅那边传来分手小情侣腻歪的嘘寒问暖。程远洲两耳放空,继续倒酒自酌。

    他其实不太喜欢喝酒的。

    但喝酒有助于睡眠。

    他歪着头,又一只手支着额,目光落在手机上,百无聊赖地打开,点进微信置顶。

    程远洲从来没想过,她曾经问“如果我不是何大小姐”的这种话会变成真的。

    听说她净身出户,个人资产全被冻结起来了。

    她不爱用微信支付,零钱包有钱吗?她甚至没有开通支付宝,会不会身无分文?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她要如何从云端跌进谷底?

    程远洲又喝下一杯酒。

    好想知道,

    她这会儿在做什么。

    -

    低瓦数节能灯亮在头顶,何唱晚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便在父母的房间住下了。

    怕她害怕,明芳把她父母的遗相挪去其他房间。

    她目前没有工作,委婉地向明芳表达了自己的处境,明芳慈爱地笑着说不碍事。

    晚饭是明芳做。

    装菜的盘子都是今天下午刚买的,之前明芳把几只破了口的碗碟扔了出去。

    何唱晚吃着菜:“奶奶一直靠收废品生活?”

    “差不多吧。”明芳说,“有时候收不到东西,我那阵子就出去当环卫工人,能存一点是一点,以后肯定有用。这不,我孙女来了。”

    明芳说着,眼睛又湿润了。

    何唱晚拿纸巾给她擦眼泪:“我会尽快找到工作,尽快带奶奶过上好日子。”

    “不急,”明芳破涕为笑,“奶奶能养活你。”

    天亮,明芳很早就出去了,何唱晚没闲着,把明芳没有收拾好的一些废品整理完再出门。

    她去了公司应聘。

    被拒绝了。

    一家又一家。

    给出的理由无一不是“何大小姐不要为难我了”。

    她没想过何润成能赶尽杀绝到如此地步,竟是给全利港的企业公司们打招呼禁止用她。

    “您能来我们这工作,是我们烧高香求之不得的。”高管一脸为难,“实在是没办法。何大小姐还是给何总服个软吧。”

    走出大楼,何唱晚看着手中的简历,听不出情绪地笑了一声。

    想逼她?

    好戏还没开始呢。

    她把简历揉成团,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去等公交。

    路边缓停一辆车,鸣笛。何唱晚从手机屏幕中抬头,后车窗降下,简刚望过来。

    她看了一下公交车的方向,起身过去上了车:“碰巧路过,还是有事儿找我?”

    简刚递来一份聘用合同。

    职位:丽尔斯副总。

    何唱晚挑眉。

    “全利港企业都被升和警告了的情况下,你竟还敢聘请我?”她翻了翻合同后面,没仔细看,放在了一旁,“想什么呢?”

    简刚温声说:“升和管天管地,还管不到我头上。”

    丽尔斯如今是全球品牌。

    升和的确不太能全面威胁它。

    “不必了。”何唱晚谢谢他的好意,“等我真走投无路的时候,再考虑抱你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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