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而立之年的男人，与嬉笑怒骂的少年人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少年人不会掩藏心事，无论是爱意，还是担忧，都赤裸裸地写在目光里。
高中那次开学典礼其实算不上两人的第一次正式照面。
一中的人工湖湖心，有一栋白色的环形艺术楼，用来给社团的学生排演节目。
程知画常坐在人工湖边的长椅上看书。听着琴声伴着喷泉水声倾泻而下。
某天琴声戛然而止。
程知画抬起头，看到艺术楼三层的走廊上，远远的，一个人双手搭在围栏，身形笔直，外套在风里起起落落。目光朝着这边，相接一瞬，若无其事滑开。
她没有错过那道目光片刻的炽热。
哪怕还有少年人的含蓄作为掩饰，依然热烈而坦白。
最开始，都只是见色起意。
再后来，成了男女朋友。
她哮喘发作，曲念丞扶着床，送她进急救室。
进门的一瞬，视线余光里少年面上勉强维持的骄矜与镇定尽数碎去，泪眼破碎。
程知画在这双眼睛里看过各种各样的情绪。
……但此时这双眼睛目光极沉，其中情绪却浅浅淡淡无从窥探。说不上关怀，也看不出讥诮。
程知画目光微侧，就要挺身站起。
冷不丁地腰间手臂忽然传来一阵收紧力道，程知画一怔，还未回过神，就听头顶传来男人清晰磁性的声音，节奏温雅舒缓:“你醉了。”
还没等程知画有所反应，又自然而然道:“我送你回去？”
程知画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杜明君。
还没来得及分辨这句话中更多的意味，曲念丞忽然道:“或者，回我那里也可以。”
程知画动作一僵。
杜明君:“……？”
曲念丞慢慢垂了垂眼:“毕竟杯子，牙刷什么的，都一应俱全。”
“…………”
走廊上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车流的风声与喇叭声，若远若近。
程知画定了定神，直起身。
然后转过眼，头一回毫不回避地打量起这张脸上的神色。
然而什么也没看出来。
迟疑了两秒，感受到身后探寻的视线。
程知画点了头:“好。”
一旁的杜明君像是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那个……小曲，小程，你们认识？”
朋友？同学？前男女友？
哪个也不像能共处一室的关系。
程知画还在斟酌措辞，却听身边的人轻轻的“嗯”了一声。
像是不准备回应更多。也不打算理会可能引来的猜疑。
杜明君只能尴尬地笑了两声:“这样啊。”
等杜明君借道而过，走廊里唯余两人，曲念丞抬起眼:“几点结束？”
态度平静，自然而然。自然得像两个熟识多年的人，问起今晚要去哪里吃饭。
程知画不经意地一顿，又轻巧掩饰过去:“应该快了。”
“那好，我在楼下等你。”
程知画回到包厢时，就见房间里诡异地安静着。
姜晓山安安静静地夹着自己的菜。吴玢见她进来，先是一顿，而后便明显夸张地招呼道:“程姐回来了啊，快过来坐坐!”
“程姐今晚准备怎么回去啊？”
吴玢问这句话的同时，桌对面的姜晓山也微微抬了抬眼。
程知画不着意的顿了顿，道:“约了人。”
说完，包厢里又是一静。好半晌，吴玢哈哈笑起来:“程姐不是来的时候还说今晚坐我的车吗，怎么这么快就被人约走了？”
“遇上一个同学，正好顺路。”
又是一阵沉默。
姜晓山接着夹菜，吴玢看着程知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到底没说出什么。
等杜明君回来，众人不尴不尬地又聊了两轮，便散了场。
出了电梯，程知画与众人分道扬镳，直直向饭店门口走去。
视线中出现一辆黑色轿车，安安静静停在凌晨时分清寂的街头。
程知画脚步一缓。
鬼使神差地划开了叫车软件。
没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大门外原本静静停在台阶下的小车车窗忽然缓缓降下。
里面的人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看了过来。
程知画的心莫名漏跳一拍，按灭手机。垂下眼，步伐不急不缓地走进车里，坐到了后排。
街边路灯变换，车窗闭锁，一阵难以言明的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开来。
“今晚，谢谢你解围。”良久，程知画开口。
也是良久，前排声音传来，浅淡又清晰:“——不客气。”
又是沉默。
直到直直开过了第三个红灯路口。
前排的人终于再度开口。
只是这回声音不似先前，有着一丝不易捕捉的滞涩:“你住哪？”
像是触碰了什么禁忌的话题。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但相比记忆里某些时刻，又好像已坦然太多。
……是从前在病床前的时时刻刻，是最后分别在医院的走廊，她站着，他坐在长椅上，隔着远远的距离。
夕阳透过灰蒙蒙的窗格，黯淡而苍白，一格一格打在光滑而冰冷的地面上。浓烈而刺鼻的消毒水味经久不散，空荡荡的长廊像是望不到头。
她盯着少年仰起的脸，看着他眼里缓慢涌出的一丝希冀。
开口:“我们结束吧。”
刹那间，那双眼里的光片片湮灭。
坐在长椅上的人慢慢抬起手，捂住脸。
良久，程知画听到他嘶哑的声音:“好。”
似不甘，似绝望，却小心翼翼，像怕挣扎碰碎了什么似的，连一丝反抗也不敢有。
……
车内，程知画缓缓回过神:“长宁花园。”
车速一缓，紧跟着到了路口，曲念丞打了个大方向盘，掉头朝另一个方向开去。
隔着后视镜，不着意的，程知画看到他在掉头那一瞬皱起的眉头。
脑子里忽的响起另一道急躁的少年声音:“怎么不早说？”
但这句话如今并没有在这个动作后响起来。
大概是情景不同，主人学会了忍耐。
只是等到快到了终点，曲念丞才像后知后觉了什么:“你和你的家人住在一块？”
莫名地，程知画挑了挑眉梢:“是啊，怎么了？”
身下车速一滞，程知画一个前倾。
下一刻，车内响起一声仓促的道歉:“对不起。”
程知画顿了顿，抬起眼。
曾经那么骄傲的人，道歉像是要他头点地。数不清多少次争吵，都是由此而起。
如今说这句话，倒是轻而易举。
但不知道是不是确实酒喝得太多，这一晃程知画不单头痛欲裂，就连喉咙都开始泛起一阵向外翻涌的呕意。
程知画将手臂支在椅背，头抵在上面，一边刷着手机分散注意力。
最前排是姜晓山的消息，程知画顿了顿，点开:
“你还好吧？”
“今天的事，不要放在心上。”
“干这一行的，这种事总会遇上的。”
看着这几条消息，程知画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木然转了转眼珠，盯着黑暗思索了片刻，低头慢慢敲下两行字:
“还好的，谢谢姜姐关心。”
姜晓山的回复很快发了过来:“对了，你是不是认识曲监理？”
程知画抬头看了一眼前排，没有立即回答。
那头姜晓山没等她回答，又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问问能不能请他吃顿饭。”
吃饭吗？
下意识的，程知画在心里预设了一下这件事的难度。
更加头痛欲裂起来。
刚想抬手揉一揉太阳穴，忽的，感受到后视镜里，一道黑沉沉的视线注视着这边。
下意识的，程知画慢慢放下手，重新低头看着手机。
跳过姜晓山的消息，往下翻，是吴玢的:
“程姐，老板发了大火。”
“惊恐.JPG”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中间隔了没两分钟，又跟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
“她说今晚那个曲监理，放了咱们鸽子，肯定是去跟咱们的对家吃饭。”
“他跟杜明君，一人一边，想着两头吃，两头收钱。”
“真不是东西。”
曲监理。曲监理。
程知画烦躁地闭上眼。
莫名地，顺着那句真不是东西，黑暗中缓缓浮出两道侧影，一道修长，一道娇小。在城市的夜空下，纠葛在一起。
……
程知画睁开眼，重新划亮手机。
这一回，是程知书的消息弹了出来:
“你到哪里？需不需要我来接你？”
程知画酒醒了大半。
没有犹豫的，在对话框里敲下两个字:“不用。”
然而刚敲完，抬起头，就看到车已经开到小区门口。路口人行道的桩子上，坐着一道吊儿郎当的人影，双腿晃晃荡荡。
伸着头，目光不住地东张西望。
来不及多加思索，程知画伏下身，躲在了后座上。
前排的人手一颤，踩了刹车就要停到路边，回头看来。
程知画侧过脸，黑暗中与他对视一眼。
忽然脱口而出:“开过去，别停。”
曲念丞:“……？”
他没有多问，只是一脚踩下了油门。等过了路口，才不经意一般道:“停在别的门？”
程知画还没开口，对话框里忽然又弹出一条消息:
程知书:“程知画!!!”
“图片.jpg”
“图片.jpg”
“这辆车里面是不是你？”
程知画:“……”
思维停转一瞬，像是酒意上涌。
紧跟着，程知画鬼使神差道:“不，去你家。”
少年人不会掩藏心事，无论是爱意，还是担忧，都赤裸裸地写在目光里。
高中那次开学典礼其实算不上两人的第一次正式照面。
一中的人工湖湖心，有一栋白色的环形艺术楼，用来给社团的学生排演节目。
程知画常坐在人工湖边的长椅上看书。听着琴声伴着喷泉水声倾泻而下。
某天琴声戛然而止。
程知画抬起头，看到艺术楼三层的走廊上，远远的，一个人双手搭在围栏，身形笔直，外套在风里起起落落。目光朝着这边，相接一瞬，若无其事滑开。
她没有错过那道目光片刻的炽热。
哪怕还有少年人的含蓄作为掩饰，依然热烈而坦白。
最开始，都只是见色起意。
再后来，成了男女朋友。
她哮喘发作，曲念丞扶着床，送她进急救室。
进门的一瞬，视线余光里少年面上勉强维持的骄矜与镇定尽数碎去，泪眼破碎。
程知画在这双眼睛里看过各种各样的情绪。
……但此时这双眼睛目光极沉，其中情绪却浅浅淡淡无从窥探。说不上关怀，也看不出讥诮。
程知画目光微侧，就要挺身站起。
冷不丁地腰间手臂忽然传来一阵收紧力道，程知画一怔，还未回过神，就听头顶传来男人清晰磁性的声音，节奏温雅舒缓:“你醉了。”
还没等程知画有所反应，又自然而然道:“我送你回去？”
程知画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杜明君。
还没来得及分辨这句话中更多的意味，曲念丞忽然道:“或者，回我那里也可以。”
程知画动作一僵。
杜明君:“……？”
曲念丞慢慢垂了垂眼:“毕竟杯子，牙刷什么的，都一应俱全。”
“…………”
走廊上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车流的风声与喇叭声，若远若近。
程知画定了定神，直起身。
然后转过眼，头一回毫不回避地打量起这张脸上的神色。
然而什么也没看出来。
迟疑了两秒，感受到身后探寻的视线。
程知画点了头:“好。”
一旁的杜明君像是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那个……小曲，小程，你们认识？”
朋友？同学？前男女友？
哪个也不像能共处一室的关系。
程知画还在斟酌措辞，却听身边的人轻轻的“嗯”了一声。
像是不准备回应更多。也不打算理会可能引来的猜疑。
杜明君只能尴尬地笑了两声:“这样啊。”
等杜明君借道而过，走廊里唯余两人，曲念丞抬起眼:“几点结束？”
态度平静，自然而然。自然得像两个熟识多年的人，问起今晚要去哪里吃饭。
程知画不经意地一顿，又轻巧掩饰过去:“应该快了。”
“那好，我在楼下等你。”
程知画回到包厢时，就见房间里诡异地安静着。
姜晓山安安静静地夹着自己的菜。吴玢见她进来，先是一顿，而后便明显夸张地招呼道:“程姐回来了啊，快过来坐坐!”
“程姐今晚准备怎么回去啊？”
吴玢问这句话的同时，桌对面的姜晓山也微微抬了抬眼。
程知画不着意的顿了顿，道:“约了人。”
说完，包厢里又是一静。好半晌，吴玢哈哈笑起来:“程姐不是来的时候还说今晚坐我的车吗，怎么这么快就被人约走了？”
“遇上一个同学，正好顺路。”
又是一阵沉默。
姜晓山接着夹菜，吴玢看着程知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到底没说出什么。
等杜明君回来，众人不尴不尬地又聊了两轮，便散了场。
出了电梯，程知画与众人分道扬镳，直直向饭店门口走去。
视线中出现一辆黑色轿车，安安静静停在凌晨时分清寂的街头。
程知画脚步一缓。
鬼使神差地划开了叫车软件。
没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大门外原本静静停在台阶下的小车车窗忽然缓缓降下。
里面的人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看了过来。
程知画的心莫名漏跳一拍，按灭手机。垂下眼，步伐不急不缓地走进车里，坐到了后排。
街边路灯变换，车窗闭锁，一阵难以言明的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开来。
“今晚，谢谢你解围。”良久，程知画开口。
也是良久，前排声音传来，浅淡又清晰:“——不客气。”
又是沉默。
直到直直开过了第三个红灯路口。
前排的人终于再度开口。
只是这回声音不似先前，有着一丝不易捕捉的滞涩:“你住哪？”
像是触碰了什么禁忌的话题。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但相比记忆里某些时刻，又好像已坦然太多。
……是从前在病床前的时时刻刻，是最后分别在医院的走廊，她站着，他坐在长椅上，隔着远远的距离。
夕阳透过灰蒙蒙的窗格，黯淡而苍白，一格一格打在光滑而冰冷的地面上。浓烈而刺鼻的消毒水味经久不散，空荡荡的长廊像是望不到头。
她盯着少年仰起的脸，看着他眼里缓慢涌出的一丝希冀。
开口:“我们结束吧。”
刹那间，那双眼里的光片片湮灭。
坐在长椅上的人慢慢抬起手，捂住脸。
良久，程知画听到他嘶哑的声音:“好。”
似不甘，似绝望，却小心翼翼，像怕挣扎碰碎了什么似的，连一丝反抗也不敢有。
……
车内，程知画缓缓回过神:“长宁花园。”
车速一缓，紧跟着到了路口，曲念丞打了个大方向盘，掉头朝另一个方向开去。
隔着后视镜，不着意的，程知画看到他在掉头那一瞬皱起的眉头。
脑子里忽的响起另一道急躁的少年声音:“怎么不早说？”
但这句话如今并没有在这个动作后响起来。
大概是情景不同，主人学会了忍耐。
只是等到快到了终点，曲念丞才像后知后觉了什么:“你和你的家人住在一块？”
莫名地，程知画挑了挑眉梢:“是啊，怎么了？”
身下车速一滞，程知画一个前倾。
下一刻，车内响起一声仓促的道歉:“对不起。”
程知画顿了顿，抬起眼。
曾经那么骄傲的人，道歉像是要他头点地。数不清多少次争吵，都是由此而起。
如今说这句话，倒是轻而易举。
但不知道是不是确实酒喝得太多，这一晃程知画不单头痛欲裂，就连喉咙都开始泛起一阵向外翻涌的呕意。
程知画将手臂支在椅背，头抵在上面，一边刷着手机分散注意力。
最前排是姜晓山的消息，程知画顿了顿，点开:
“你还好吧？”
“今天的事，不要放在心上。”
“干这一行的，这种事总会遇上的。”
看着这几条消息，程知画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木然转了转眼珠，盯着黑暗思索了片刻，低头慢慢敲下两行字:
“还好的，谢谢姜姐关心。”
姜晓山的回复很快发了过来:“对了，你是不是认识曲监理？”
程知画抬头看了一眼前排，没有立即回答。
那头姜晓山没等她回答，又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问问能不能请他吃顿饭。”
吃饭吗？
下意识的，程知画在心里预设了一下这件事的难度。
更加头痛欲裂起来。
刚想抬手揉一揉太阳穴，忽的，感受到后视镜里，一道黑沉沉的视线注视着这边。
下意识的，程知画慢慢放下手，重新低头看着手机。
跳过姜晓山的消息，往下翻，是吴玢的:
“程姐，老板发了大火。”
“惊恐.JPG”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中间隔了没两分钟，又跟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
“她说今晚那个曲监理，放了咱们鸽子，肯定是去跟咱们的对家吃饭。”
“他跟杜明君，一人一边，想着两头吃，两头收钱。”
“真不是东西。”
曲监理。曲监理。
程知画烦躁地闭上眼。
莫名地，顺着那句真不是东西，黑暗中缓缓浮出两道侧影，一道修长，一道娇小。在城市的夜空下，纠葛在一起。
……
程知画睁开眼，重新划亮手机。
这一回，是程知书的消息弹了出来:
“你到哪里？需不需要我来接你？”
程知画酒醒了大半。
没有犹豫的，在对话框里敲下两个字:“不用。”
然而刚敲完，抬起头，就看到车已经开到小区门口。路口人行道的桩子上，坐着一道吊儿郎当的人影，双腿晃晃荡荡。
伸着头，目光不住地东张西望。
来不及多加思索，程知画伏下身，躲在了后座上。
前排的人手一颤，踩了刹车就要停到路边，回头看来。
程知画侧过脸，黑暗中与他对视一眼。
忽然脱口而出:“开过去，别停。”
曲念丞:“……？”
他没有多问，只是一脚踩下了油门。等过了路口，才不经意一般道:“停在别的门？”
程知画还没开口，对话框里忽然又弹出一条消息:
程知书:“程知画!!!”
“图片.jpg”
“图片.jpg”
“这辆车里面是不是你？”
程知画:“……”
思维停转一瞬，像是酒意上涌。
紧跟着，程知画鬼使神差道:“不，去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