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着吕奎那塞满一车的特产,裴素霓这次的归程进度缓了不少,尽可能地挑大路走,经过驿站的时候在枭嗣的怂恿下写了一封信,地址自然是宫澈在新京城的住所。

    那是一封外表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信件,拆开后重新伪造一份都不会有人察觉,内容写的更朴素,嘘寒问暖祝君安乐。

    宫澈特地将信纸与信封反复在火上烤了许久也没见其他秘密显露,这样的举动反而引起了他师父郑丹英的不满。

    “疑心病重的跟你皇帝老子似的。”

    “师父,这种事上谨慎点总不会错。”宫澈将信纸在空里甩了甩,摸着不热了才交给手下人去重新封装:“他在秦理生活了十几年,前半生一半多的日子都跟秦理人打交道,就算他下定决心转换立场也需要时间。还是您觉得自己这个多年来下落不明的义兄身份重要的过他的救命恩人且一起长大的裴素霓?”

    郑丹英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照你这说法,你也算落儿的半个救命恩人,且跟她一起从小长大,那你将她放到秦理去,岂不是也可以当内应?”

    宫澈道:“我不会让她深涉险境的。”

    郑丹英道:“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

    这时,侍卫将重新封装焕然一新的信封呈了上来,他抢在宫澈之前揣进了怀里:“这个我拿给子誉,你去见宫灼。”

    宫澈见送信差事被抢,叹了口气:“您怎么一天净挑轻松活干?”

    还让他一人去见宣王?

    他可是还没到京城的时候就听说了宣王与吕从夏谈崩一事了。

    依照大鄢现在的国力,就是掏空了国库也不一定能撑得住北伐,所以才想获得有商贾背景的吕家支持,减轻压力。

    宫澈通过之前的接触,发现吕从夏有些许爱国情怀,但骨子里还是个铁血商人,一旦牵扯到整个吕家利益,那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所以他当时也是很小心地回避这种敏感话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尽可能为吕从夏构述统一后吕家能够得到的。

    或许是他说到了某个点,亦或者是他这张脸讨喜,总之吕从夏当时并没有直接拒绝,只是说要再考虑考虑,也不再完全将宣王的好意拒之门外,有什么需要的话,她能帮也是帮的,唯独北伐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一拖再拖,直至最近给了宣王明确的回复——吕家坚决不参与!

    北伐计划最重要的一环断了,宣王面色铁青,连续几日都食不下咽,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将身边的物品摔得四处飞溅,那些贴身伺候的那些奴婢也遭了殃,被他无故刁难。

    昨天早上他甚至亲手打死了一个,太子党晚上就参到了御前告宣王草菅人命。

    宫澈回来正好赶上这出,府门都来不及进,扭头上马就往宫里赶,抢在崇元帝看完折子动怒前将事情揽了下来,声称:“儿臣前日给三哥去信希望可以借些人手帮忙打扫宅院,不想其中竟然出了几个手脚不干净的,三哥觉得脸上无光,动了大气,这才不慎失手打死了一个。”

    崇元帝本就对宫澈此次在霍阳城的表现颇为满意,听闻此事后则是气愤不已,怒斥那几个奴婢死有余辜!

    接着,他又对宫澈表达了关切:“澈儿此次回京一路奔波,甚是辛苦。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吧,这点小事犯不着你劳心,过两日就是册封大典,你要养足精神,莫要让你母妃为你担心。”

    宫澈垂头静静听着崇元帝的话,对于那些表面客套的,他都左耳进右耳出。然而,当听到“母妃”这两个字眼时,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变化,这异常转瞬即逝,几乎在他抬头谢恩时便已经隐去。

    之后他回了府,以舟车劳顿为理躲开宣王,但今日宣王连续几次派人来请他过去,到了下午直接亲自上门,这会正在前厅等着呢。

    郑丹英从潜邸的时候起就不怎么待见宣王,眼下就更不想直接和人打交道了,索性大手一挥躲到后院,留宫澈一人去跟他三哥解释,由于裴素霓的参与才促使吕从夏下定决心要跟大鄢断了干系,且接下来的伐凉之战多半要和秦理军合作了。

    说白了,宣王想要吕家那富可敌国的私库,即便表面赞同了裴素霓借宫澈转达的合作请求,也依然想让宫澈再跑一趟云蜀,吕从夏似乎很中意他,不然从她的独女身上想想办法也可以。

    比如,结个亲。

    宫澈唯独这点绝不退让:“要娶你娶,我这辈子只有我师妹一个正妃。”

    宣王抿了口茶,笑道:“开个玩笑,没想到我们十一用情如此至深,这更让为兄好奇,你师妹究竟是长了什么样的天仙容貌才将你迷得神魂颠倒?为了她,你之前还特地找我讨了私人令牌,哎听说这次你将她带回来了,叫出来让我瞧瞧未来弟妹。”

    宫澈道:“她第一次来新京,一大早就出去逛,还没回来呢,三哥想见,下次吧。”

    宣王敛去笑意,望了眼门口:“那黎子誉呢,他总该在吧?我费了这么大功夫才逼出来的人,你不会想私藏吧?”

    “怀然不敢。”宫澈喊了门口守着的侍卫进来,让去将黎世子请过来,随后跟宣王解释:“原本想着让他准备准备,至少沐浴更衣洗掉这一路风尘了再带着他正式见三哥。”

    宣王道:“哪就那么讲究。”

    宫澈颔首一笑:“三哥教训的是。”

    宣王背着手在厅里转了半圈,又道:“对了,吕从夏先前虽态度不明朗,但先父遗愿在前,照理说不会这么干脆与大鄢撇清干系才对。怀然,你可有什么头绪?”

    宫澈干笑一声,估摸了一下日子,心道:“谁知道裴素霓送吕家小姐回家的时候又瞎折腾什么了,弄不好是以秦理为后盾保证,让吕大当家彻底放心的从这滩泥沼中抽身。”

    其实现实也正如他所料,吕从夏从见了裴素霓就心情颇好,离别时还亲自将人送到了城门外数里。

    她往她手里塞了一个锦盒,嘱咐道:“这是我以前答应过远淑的,麻烦你转交给她。”

    裴素霓愣愣地看着手中物。

    很奇怪,明明是她从未听过的名字,可冥冥之中她好像又知道吕从夏说的是谁。

    裴素霓抬手抱拳:“素霓替母亲谢过吕大当家了。”

    新年过后,秦理国用年后的余热欢迎了裴大小姐的远归,她回家后稍作休整了一下,衣服都没换地直接进宫了。

    她杀出去音信全无好几个月,那高贵冷艳的王女殿下见了她后,原本平静似水的双眸忽然变得锐利了起来,白皙的面庞甚至因为愤怒而泛起了一丝红晕。

    “我叫你解决完摩城的事情后去桃冶谷,你倒好,除了焘以外跑了个遍,而且一封信也不知道往回递,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将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了!”

    “我没递吗?”

    裴素霓拍了拍脑袋,忽然想起确实没递过,在凉境的时候顾不上,入了鄢境又忙着和宫澈拉扯,唯一一次要送信回来报平安还被黎年的事情打了个岔,之后便完全忘到了脑后。

    “对不起对不起!你是不知道我最近遇上的都是什么牛鬼蛇神,一天天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上。”裴素霓在维予这里向来能屈能伸,眼下则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诚意向其道歉,甚至卖起了惨:“你看我这眼底乌青乌青的,跟被抽了精气似的。”

    为防止公主殿下不相信,裴素霓还特地凑近了给她指出自己的黑眼圈。

    维予抬手在她的眼窝轻轻蹭了蹭,脸上划过了一丝心疼,但转瞬即逝:“谁知道你是不是跟子誉在外面玩的太痛快,顾不上睡觉,更顾不上给我写信?他人呢,叫过来我赏他二十棍,在外面他就是这么给我照顾裴大小姐的?”

    裴素霓招手将要去传令的宫人叫回来,迎着维予的目光,沉默片刻道:“......过不来了,他已经回大鄢了。”

    “哦——这么说他真是那个黎家的人。”维予面色喜怒难辨:“我就说么,你把他保护的那么好,任何人都不许深究他的身份,从前我以为你是保护他的自尊,没想到还真是因为这个。”

    裴素霓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神秘高贵的身份,他爹名气大是他爹的事,而且黎家叱咤风云的时代都过去多少年了,如今,他还没黎家那个养子郑丹英有价值呢。”

    维予道:“可黎这个姓氏一打出来就可以鼓舞三军不是?你看凉境永安县城那档子事闹的,义军因为黎这个旗帜才去卖命,而百姓却因为黎的污点无辜丧命。”

    裴素霓接话道:“就是因为这些无辜的血,激起了黎年骨子里的家国情怀,正好我们遇上了有心为黎家平反的大鄢皇子,一煽二煽的他就跑去他方帐下了,我拦都拦不住!”

    维予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默默叹了口气:“你想拦怎么可能拦不住呢。”

    裴素霓愣了愣,她家这位王女,眼睛太毒,什么也瞒不了。

    维予继续道:“他可能会背叛秦理,但我不相信他会背叛你。”

    裴素霓眉目一动,深吸一口气:“我不会背叛我的国家,所以我也不能逼着他背叛他的大鄢。”

    维予道:“那就是说你从此不用再顾及他,今晚也可以留宿长门殿了。”

    说完,忽然起了兴致的王女便传来宫人给裴素霓准备被褥,还说:“裴大小姐舟车劳顿,你们还不快点伺候着沐浴更衣?”

    接着,裴素霓还没反应上来就被两个宫女一人架着一条胳膊地带去了浴池,洗完后她直接去了寝室,见维予不在,立马摆出一副自己是主人似的姿态,将屋里大大小小摆件都摸着看了一遍,甚至在床头发现了一把金刚刀。

    她将刀拿在手里把玩一番,忽然瞧见刀柄上用匈奴文字刻了字,好巧不巧还是她最熟悉的几个字——赠维予王女。

    一瞧就知道是那个极通人情世故的半血杂种杰作。

    “进来就乱翻,真当这里是自己家?”

    维予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裴素霓也没有任何被抓包的难堪,悠哉地将刀放回原位,这才说道:“不夸夸我吗?替你解决了那么大的危机。”

    维予道:“你那是将功折过,不跟你计较是我给你的恩典!”

    “是是是,谢公主不杀之恩!”

    裴素霓敷衍的应了两声,继续打量着屋里多出来的新装潢:“你总是要让我猜你在想什么,要是我稍微愚笨一点,你指不定哪天就死无全尸了。”

    她一想起当时舅舅传信来说摄政王已集合兵力准备逼宫,后背就不住地冒冷汗,还好当时身边有能利用的匈奴王子,到了云蜀城后吕大当家也好说话。

    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霓儿......”

    维予轻轻喊了裴素霓一声,随后毫无顾忌地直接扑倒在床榻上,她那华丽的裙摆如同一朵盛开又瞬间凋零的花般铺散开来,如瀑般的乌黑长发凌乱散落在枕头边,原本深藏心底、无法言说的忧愁与哀伤,这一刻悄然流露在她明艳动人的脸庞上:“我好累,不想再做王女了。”

    裴素霓侧卧在她身边,笑着帮她捋顺额间散落的头发:“那怎么办?要不直接做女帝吧,我把黎年给咱们抢回来,到时候我做宰相帮你监管国家上下,他做三军元帅守卫疆土,你呢就每天吃喝玩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维予不轻不重往她胳膊上打了一下:“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裴素霓从前性格虽然看起来刚毅,但其实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主,属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把人弄死并且挫骨扬灰的。

    维予记得初见裴素霓是在一个午后,她站在小阁楼窗户边,自上朝下看着花园里的权贵世家子弟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唯有一个人穿着墨绿色衣服的小女孩,明明站在人群中央却无人搭理,忽然有一个男孩从后面踢了她一脚,她摔倒在地无人搀扶不说,还引来四周一片讥笑。

    小女孩站了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踢倒自己的家伙,在一片嘲笑中,她朝着那个小男孩扑了上去,随即扭打了起来,不过很快便被旁人拉开。

    教习的姑姑这时候走了过来,叱骂这些子弟在王宫里不守规矩,这样子怎么给王子公主做伴读?

    对,那是王后为维予和尚为王子的少王明格选伴读的日子,一旦被选中,不光是给家族添光,自己未来的前途更是一片光明。

    子弟们瞬间都整肃了起来,乖乖地跟在教习姑姑后面往王后宫走去。

    彼时正是夏季,高高的日头晒下来,刺的人都睁不开眼,只听见扑通一声,刚刚那个欺负人的小男孩便从桥上摔进了湖里,手脚并用在水里扑腾,大喊着救命。

    岸上的人瞬间乱作一团,四散开也大喊救命,机灵点的宫女太监也是赶紧往外跑看有没有会水的人。

    就在这时,一件墨绿色的外衫随风扬起,它的主人由着它掉在地上,自己扑通一声跳进了湖里,朝着刚刚欺负她的男孩游去。

    或许是女孩水性不好,也有可能是力气不够拖不起男孩,总之两人紧紧纠缠在一起,于水里忽上忽下,等到会水的侍卫赶来将两人都救上岸时,男孩已经奄奄一息了。

    后来,女孩因为英勇救人被先王大赞赏赐,而男孩却对他的这位救命恩人从此退避三舍,就算偶然街上遇见了也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瑟瑟发抖。

    原因嘛,大多数人可能不得而知,但那时候站在阁楼上,目睹全程的维予可是清楚的很,因为这个女孩就是她后来亲自求了王后要来的伴读——裴素霓。

    她看得很清楚,裴素霓趁着日头刺眼,一脚将男孩踹进湖里,以救人的名义将他不断往水里按,估摸快窒息了再松手,放他上来喘一口气,如此往复地折磨,直到会水的侍卫前来救人。

    裴素霓以前是那种除非对方太过分,她才会以更过分的方式反击回去的人,就像那时候摄政王府里新收的特殊义子裴荣博,新得了个鞭子非要找活物试手,挑谁不好,非瞄上了刚被裴素霓带回府的黎年。

    裴荣博随便挑了点刺,给了黎年两鞭子,府中老人善意提醒他这是大小姐的人,他也不知道脑子怎么抽了,总觉得这样被警告是比裴素霓矮了一头,于是将气撒到黎年身上,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别,逼着他三九天在庭院里硬跪了一晚上。

    宫中留宿一晚回来的裴素霓见到高烧不退的黎年,那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直冲裴荣博的房间,把人扒光了倒吊在花园的树上,用他那爱不释手的鞭子给人打了个皮开肉绽,整个鸢都的人都将这当笑话谈。

    维予一直觉得这些都无伤大雅。

    可那年围场狩猎,裴素霓一人徒手猎了一只狼,弄了一身伤,伤养好后忽然整个人跟长满了刺一样,不再等人来犯,反而主动出击,见着不顺眼的非得扎两下不可。

    更是从那个时候起,她三天两头就在私下里跟维予说:“咱们改天换地吧,你看你现在垂帘听政跟个小皇帝似的没区别,那干嘛不能自立为帝呢?你放心,到时候我跟黎年第一个跳出来支持你!”

    开始,维予只把她这种话当玩笑听,有时候还会应和说:“好啊,我是女帝,那你要乖乖过来给我做百官之首,我们一起治国,一起留名青史。”

    后来,维予发现她的行踪越来越神秘,身边多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江湖朋友时也试探过她的口风,以为她是不满摄政王的假宠实偏那个私生子一事,想要证明自己。

    于是,自己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不久前,摄政王裴宪立蠢蠢欲动想要逼宫自立之际,裴素霓留在家里的贴身丫头楚兮和玲兰主动找上门,亮出了裴素霓那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千人娘子军,说要誓保王宫与公主安危。

    维予这时候有些恍惚,隐隐感觉到裴素霓十几岁时的一腔热血似乎已经逐步变成了现实,甚至要到了连自己都不可控的地步,一种要被她扔下的无助感开始在心底蔓延。

    为了平复这种不寻常的情感,她决定做些什么:“和我讲讲吧,这次你出去遇到的牛鬼蛇神,还有金刚刀事情,你是怎么勾搭上那个吕从夏的?居然能让那个吕家给你跑腿,你知道我见到吕从夏的信时吓了多大一跳。”

    裴素霓早习惯了维予在这种时候的迂回话术,又不想逼的太紧,嘴上说着不痛不痒实则真心的话:“维予,你已经很努力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哪怕有一天你会恨我。

    接着,她躺平在她的身侧,缓缓开口讲述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还有宫澈向秦理提出的借兵计划。

    维予倒是不太反对出兵助鄢一事,说了句“你让我再想想,回头早朝了也得跟众臣商量”后,起身招呼着裴素霓去了隔壁小书房,摊开了十二州地图看了又看。

    最后指着摩城向北的两个城池说道:“到时候撤到这里就够了,以这里重新划定国界线,不能打了一整什么都没落下,这里物产丰富易守难攻,正好做秦理本土的屏障。”

    裴素霓摇了摇头,食指在地图某个点上敲了敲:“兵权给我,我给你把这里拿下。”

    维予愣了一下:“霓儿......”

    裴素霓道:“没有比这次更合适的时机了维予,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维予凭着多年来对裴素霓的了解,以及最近她发现的种种迹象,瞬间看透了裴素霓的目前给大鄢的全部障眼法。

    “子誉还在那,你这样做不怕大鄢......”

    “我是黎子誉最后的保障,只有我这样做大鄢那些人才不敢轻易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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