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回家后,裴素霓给母亲送去了吕从夏托她转交的锦盒,轻轻地打开,一颗圆润而硕大的珍珠展现在眼前。

    裴夫人看到后露出惊喜的神色,拿起珍珠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口中喃喃自语道:“真是难为她还记得。”

    裴素霓道:“吕大当家说她一直很挂念您,还叫我向您问好。”

    裴夫人笑了笑,道:“你就别骗我了,她满脑子都是金山银山,还有她的家族荣耀,估计是看见你这张熟悉的面庞,才想起曾经有过我这么个朋友。”

    她说到这,忽然哽咽了一下,想起多年前,吕从夏第一次独身跑去南海做生意,临行问她要不要一起,她以婚期将近为由回绝了,吕从夏只好作罢,说等到她成婚时要送她一颗南海最大最好看的大珍珠做贺礼。

    吕从夏一走就是两三年,回来的时候她悔婚、私通、未婚生子、被逐家门,桩桩件件已让她成了满鸢都的笑话。

    吕从夏当时看着草屋里嗷嗷待哺的孩子与日渐憔悴的她心疼到了极致,问她要不要跟自己回云蜀?

    她摇了摇头,说:“如果当不上裴夫人,我之前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吕从夏理解不了她与裴宪立之间的感情,一心只想带她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和我走吧远淑,就算我以后掌不了吕家,但养你和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一再拒绝了吕从夏的好意,执意留下。

    吕从夏退而求其次,包下了云蜀所有的酒楼,流水席摆了整整七天来为这个私生女庆满月,告诉整个鸢都李远淑身后有的是人撑腰。

    裴素霓用手帕擦去她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缓缓道:“深谋远虑,淑质英才。我听说母亲当年也是鸢都有名的才女,不该困在这深院里草草一生,您看吕大当家,一年四季没几个月是在家里过的。”

    李远淑别过头缓了一会,随便抹了把脸,抬起眼与裴素霓对视时忍不住笑了:“当初满月宴上抓阄,你面前放了十几样东西,可你一样也不喜欢,直愣愣地往几步外的从夏身上爬,还抓着她的裙摆不松手。当时我还跟她说:‘你这个干娘跑不掉了’现在一看你就跟她亲生的一样。”

    这话裴素霓认同,比起吕奎,自己好像确实更像吕从夏的女儿,怪不得她当时看自己的目光分外亲切。

    “有什么不好的,至少不受欺负。”裴素霓抿起嘴,犹豫了片刻才道:“吕大当家生的也是女儿,人家就没为生不出儿子而懊恼,十二州之上,谁见了不得恭恭敬敬称呼一句大当家。”

    李远淑道:“那么大的家业没有儿子继承,迟早要让外姓人抢去,世间奇女子从古至今能有几人,她再外强中干,那她女儿有继承到半分吗?”

    提到吕奎,裴素霓一时语塞,这妮子人挺好的,就是有点傻,但不是那种地主家只知道败家产傻儿子那种傻,是被吕从夏保护过度,完全不知道世间险恶的纯真傻。

    不敢想要是有天吕大当家不在了,她自己一个人斗得过她的叔伯们吗?

    聊天聊死了,裴素霓也不愿意继续扫兴,随便扯了两句别的就借故离开,又在院门口与周宋嘉堪堪错身而过,立刻被叫住:“小妹原来在这里。”

    裴素霓停下脚,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周宋嘉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我们现在姑且算一根绳上的蚂蚱,共同守着对方的秘密。”

    两人都对目前的摄政王府有不满,共同暗地里支持王室,且破坏了逼宫计划,这样是让裴宪立知道了,两个人可都没好果子吃。

    裴素霓道:“七哥,你这点威胁也太没水平了,想告状得讲究个人证物证,你有哪样啊?”

    “开个玩笑,别当真啊!”周宋嘉面色不改,目光紧紧地盯着裴素霓的面容,眼神有些不同于以往:“是父帅让我来找你过去,他知道你昨天刚回家就被叫进了宫,担心的很,怕你因为他那件未遂的事情受到牵连。”

    裴素霓略思片刻,说道:“知道了,我等下就去。”

    周宋嘉道:“一起去吧,那件事咱们算共犯,要是父帅问道什么敏感话,我还能帮你打个圆场。”

    “圆场?”裴素霓听见这个词笑了,奇道:“我干什么了对不起摄政王府的事情了,需要久未谋面的七哥来帮忙打圆场,我在汉九州追查捻教期间见过你吗?”

    周宋嘉眼神微微一滞,笑道:“自然是没有见过,我话带到了,先过去等你了。”

    接着,他朝裴素霓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后便转身离开了。

    裴素霓望着他略显落寞的背影,又结合他近日突如其来的殷切,脑中浮现出一个让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猜测。

    她搓了搓胳膊,深吸一口气,两步并做一步地去了府后门,朝着天上吹了一声哨,听见头顶细微的声响后,对着空气说道:“把东西拿上,到我爹的书房门口侯着。”

    话毕,她独自前往了裴宪立的书房,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裴宪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裴素霓推开门走了进去,见裴宪立坐在书桌后,面色严肃地看着自己,周宋嘉则在一旁垂目侯着。

    她恭敬地行了一礼,喊了声:“爹!”

    裴宪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开口道:“你昨夜留宿宫中,可有听王女说些什么?”

    裴素霓道:“只要您没留下把柄,凭我和维予这么些年的情分,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听她这么一说,裴宪立便清楚她基本已掌握这段时间,王府与王室发生的种种,叹了口气,说道:“霓儿,是为父连累了你,早知道就不该拖这么久,趁着少王和那个丫头根基未稳的时候......”

    裴素霓轻轻咳了一下,说道:“爹,事已至此,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维予王女虽然聪慧过人但年纪尚幼,经验不足,百密终会有一疏,不论王室现在攀上了外面哪颗大树,咱们一起打掉不就好了。”

    还是那句话,解决内忧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外患,虽然现在王室与王府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时期,但要是有共同的利益目标,关系还是能缓和的。

    裴宪立深知这一道理,更知裴素霓这时候说出这种话,必然是已经有所打算。

    也是,他究竟在担心什么,他裴宪立的女儿不向着裴家,还能向着哪?

    不过,唯有一点他尚且存疑......

    “你说的这话在理,不过霓儿......”裴宪立向后靠在椅子背上,转着指间的翠色扳指,沉声道:“子誉去哪了?老夫的最得力的前锋将军,怎么去了趟中原人就没了?”

    裴素霓道:“我现在新人在侧,提他作何?”

    说着,她站定打了个响指,枭嗣应声快步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根铁棍,正是她在丛林寺发现的新玩意一模一样。

    这可是她送吕奎回家时,特地找吕大当家讨来的火枪。

    枭嗣端着火枪站在裴素霓的一侧,给面前的裴宪立行了一礼:“敝人枭嗣,见过裴大帅。”

    周宋嘉在一旁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凭空冒出的家伙,长得倒是周正,就是看起来不像个省心的,心说:“小妹就是为了这种货色抛下了子誉?要是这样,那我也可以......”

    想到这,周宋嘉被他的下意识吓了一跳,要不是顾着场合,真想扇自己两巴掌清醒清醒。

    裴宪立原本也在打量,不过更多的确实好奇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裴素霓都为之青睐,在听到他说他叫枭嗣时,裴宪立眼睛一亮,站身迎了上来:“枭居士,久闻大名,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年轻,看起来比老夫的女儿还要小些,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他早听闻过这个让焘国的卓文嫱都束手无策的山大王,一直想着有机会要见见,没想到竟然让裴素霓把人给找来了。

    枭嗣微微一笑,说道:“英雄不敢当,我就是个土匪窝里长大的混混,承蒙裴大小姐不弃,还效仿刘皇叔三请孔明般礼待于我,知遇之恩,枭嗣感动至极。”

    裴素霓侧过头,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心说:“你还知道我下了多大功夫呢,你跟宫怀然走的时候想过在山脚下苦苦等待的我吗?”

    她清了清嗓子,转过头指着枭嗣手里的火枪,说道:“爹,让英雄给您展示一下我在大鄢发现的好东西。”

    裴宪立闻言,让开了前方位置,给枭嗣做了请的动作。

    枭嗣随即举起火枪,瞄准书桌上的茶杯,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杯子便被击了个粉碎,碎片四处飞溅。

    这一幕,让裴宪立和周宋嘉都惊得目瞪口呆,脸上满是惊异之色,一时间呆若木鸡,说不出话来。

    院外的护卫此刻纷纷拥入书房,大喊着:“保护王爷!”

    裴宪立眉头紧皱,将人都轰了出去,指着枭嗣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大鄢的新式武器吗?”

    裴素霓微微一笑:“这叫火枪,是云蜀吕家造的。大鄢虽然有几支这样的火枪,但数量远不足以覆盖先头部队,所以他们才如此着急地想要北伐,拿下云蜀。爹,如果我们假意与他们合作,实则抢在他们之前拿下云蜀,这些不就都成我们的了。到时候,我们还怕什么匈奴,怕什么王室只能近战的金刚刀吗?”

    裴宪立微微眯起双眼,走到桌后拾起了茶杯碎片,陷入了沉思。

    随后,他的目光在火枪与裴素霓之间来回移动,心中盘算着这件事的利弊:“你昨天在宫里,有没有向王女透露过这事?”

    裴素霓道:“当然没有,事关国家,女儿不敢在王室跟前多嘴,就算要说,也应该是由您亲自上书陈情。”

    裴宪立听罢,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枭嗣远道而来不容易,应该还没找到住的地方,不如就在寒舍住下吧,霓儿你作为主家要好好招待。至于这火枪还有与大鄢合作一事,老夫还得再考虑考虑。”

    裴素霓轻轻点头,将火枪放置在桌上,然后带着枭嗣一同出了房间。

    枭嗣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几分期待地问道:“大小姐,我住哪个屋啊?”

    裴素霓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枭嗣:“还没开始干活呢就想着歇了?”

    她抬起手,指了指路尽头早已待命的贴身丫头玲兰:“跟她去走一趟,为你家殿下好好刺探刺探我们秦理的情报。”

    她能这么说那自然不怕他去折腾,甚至白费功夫的可能更大,但碍着殿下的命令,枭嗣还是恭敬地行礼,然后离去了。

    裴素霓回头望了一眼书房门,并未采取任何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静静地转身朝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进了门,她轻唤了一声:“楚兮。”

    她的贴身丫头这次似乎格外机灵,即刻出现不说,还早已将她离开这段日子,身边发生的种种事情详细地写好,一并呈了过来。

    裴素霓一手端着水抿了一口,一边一目十行地翻阅那些纸张,上面详细地记录着朝臣的动向,有的见风使舵已投靠裴家,有的谨小慎微,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保持着观望态度。

    府内也不是很安宁,几个哥哥弟弟们好像一直互相使绊子,尤其是临走前她为康拓与司泰设计的那场吏部之争爆发之后,不但结下了深仇大恨,裴宪立似乎也因为此事对康拓颇有微词,态度冷淡了许多。

    裴素霓看着这些情报,嘴角微微上扬,心中暗自思忖着下一步计划的同时,将这些信纸全扔进了铁盆内,一把火全烧了。

    接着,她叫来了楚兮,让在自己从云蜀带回来的东西里挑两件好的,亲自给康拓送了去,顺带听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近来遭到的不公平待遇和委屈。

    过了两个月,裴素霓终于跟身边各位解释完了为什么黎年没有同自己一起回来一事。

    黎家的后人,汉人曾经的骄傲,现在要去光复门楣,为自己真正的国家效力了。

    对于那些关心的或者看笑话的,好奇究竟是不是黎子誉甩了裴大小姐,而裴大小姐不好意思承认一事,她的统一回复是这样的:“难道我裴素霓没了他黎子誉就不活了,用你们日日在我耳边叨叨?”

    又过了些日子,大鄢派来借兵的使者到了,以李修平为首的反对派与以裴宪立为首的中立派在朝堂上吵了个痛快。

    前者指控后者对此等劳民伤财的事情不加以制止居心不良,后者反驳前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根本无人在意主战派的意见,最后是珠帘后的维予听不下去了,主动开口请主战派大臣王庭讲述理由。

    王庭跟裴素霓的渊源维予是不久前才略有所闻的。

    王庭出身寒门,全家砸锅卖铁为了供他一个读书人,但时运不济,几次科考都名落孙山,最困难的时候是裴素霓秘密接济了他们一家,还将他的两个女儿都接到身边培植,现在已经是她那支娘子军的得力干将。

    所以,维予一见王庭站出来主战便知是裴素霓授意,所述理由也和那日裴素霓同自己讲的大差不差,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入主中原了。

    其他两派听完王庭理由,纷纷哑了火,但随之而来的新问题,究竟由谁来统领这只深入中原腹地的军队?

    让裴宪立去,等于王室就是自投罗网,让除了他一派的人去,鸢都内防空虚,等于羊入虎口。

    若要如此进退两难,不如直接回绝,求个现状安稳,但维予王女出乎了所有人所料,直接宣布参战,并将三军元帅的指定权交给了摄政王裴宪立。

    裴宪立缓缓走到大殿中央,行了一礼:“大王、殿下,臣认为此事不可急于一时,应等鄢北伐开始,我们视情况再决定是否用兵。”

    维予意味不明地朝着裴宪立笑道:“本宫知道摄政王这是还未考虑好出征大将的人选,不急,时间还早,爱卿可以慢慢考虑。希望你的人选不会让大王和本宫失望。”

    几日后,裴素霓接着早上请安的名义再次提起此事,试了试裴宪立的口风,隐约感觉到他似乎对这件事有了松口迹象,但下一瞬裴宪立又厉声对她道:“你就不要管这件事了,有这功夫不如多去陪陪你的母亲,跟她多学学女人该干的事情。”

    裴素霓微微颔首,心中虽有存疑,可当下也只好默默退下,她出来后,只见天边一只白鸽毫无征兆地飞至肩头。白鸽嘴里衔着一根新抽芽的柳条,她轻轻掰断,发现里面竟然是空心的,甚至还藏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大小姐看看我这新想出来的递信法子如何?

    刚一回来她就让玲兰将枭嗣领去想办法改进自己的情报网,还提出了既要掩人耳目,还得有效率的传递要求,没想到这小子脑子活泛,不但短短一个月想出了法子,还新训了一批自动识人的信鸽。

    眼下这只,正是唯认裴素霓的,日常有什么事,也不用来人汇报,直接放了鸽子过来就行,不过枭嗣一天能放三四次,芝麻大点事都得写下来,美其名曰:外来户为了博得主家信任,自然要自觉些才好。

    裴素霓让枭嗣这种无聊举动逗得轻笑出声,正在此事,身后传来声音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她回头一看是周宋嘉,脸上笑容未减,但说话的语调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七哥最近往王府跑的可真勤快,自己家住着不舒服吗?”

    周宋嘉是唯一一个得到裴宪立允许,可以出门独自开府立户的义子,除了逢年过节外,不用刻意过来请安,没了摄政王眼皮底下的高压,不用再战战兢兢度日,能把康拓和司泰两个人羡慕死。

    可最近,裴素霓总发现她在府里见到周宋嘉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每日都能打两到三次照面,真是奇了怪了。

    周宋嘉也许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主动回应道:“父帅传唤频繁,我又不能违抗。再者说,最近朝上因为是否要助鄢北伐一事吵的厉害,父帅虽有意,但苦于没有帐下无大将,王府最有可能领兵出征的不就剩司泰和康拓两人了,他俩现在斗的也厉害,父帅一见就烦,所以能叫到身边说道这事的不就只剩我了。”

    裴素霓道:“四哥那所谓的再统三军的自信真是让人觉得可笑。他呀,虽说背了几本兵书,但也顶多是个军师的料,上次要不是拓哥和黎年,他这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弱鸡统帅,早就被黄寒生擒了。”

    周宋嘉道:“你也知道子誉有多重要啊,那你为什么要放他回大鄢?”

    裴素霓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缓缓道:“黎照的儿子,你将他强留在这里也没用,这是他摆脱不掉的责任。”

    若不让黎年去大鄢走一遭,宣王一党说不定会用比永安县城还多的无辜血液折磨他的内心,直到他不得不回去为止。与其这样僵着,不如她现在就送大鄢一个人情,到时候也能有足够的筹码将讨人回来。

    “小妹......”

    周宋嘉轻唤了一声,向前迈了半步,似乎想要将手搭在裴素霓的肩上,结果被后者一脸鄙夷地退后避开。

    他的手在空中滞住,尴尬一笑。

    裴素霓扬起下巴,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马上换了张面孔,殷切试探道:“七哥,上次你说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所以,你是不是更应该告诉我,我爹最近频繁找你谈话究竟何为?他心里又究竟更偏向谁来做这次助鄢的统帅?”

    周宋嘉环视一圈四周,确定无人监视后,放低了声音道:“大帅明为其事,实为谁谋,大小姐如此聪慧,应该不需要我多说什么吧。”

    裴宪立妒羡黎照将军街上随便捡个乞丐做义子就能名扬利万,效仿其收了那么多无父无母的孤儿,结果连郑丹英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好不容易有个黎子誉还被裴素霓打包送回了大鄢,他连着几晚辗转反侧,最终下定决心,与其将希望放在没有血缘的外人身上,不如好好指望自己亲生的。

    不过,这个亲生的必然不会是裴素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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