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便是年末。

    大房的谢琮、二房的谢时从集贤书院回来后,府上比先前热闹了几分。

    谢泠小院却一反常态的安静。

    冬槐和银瓶立在屋角,目光掠过案上摞起的一沓雕版,神色微惊,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真要扔吗?”

    冬槐心痛道。

    这些笺版尺幅仅巴掌大,制作得极精美,上刻禽类羽毛、植物根茎、钟鼎山石等细微之物,线条浮凸,迎光一照,细节纤毫毕现。

    她一看便爱上了,哪知谢泠竟要丢弃它们,忍不住道:“姑娘可是不满意这些笺版?”

    谢泠摇头,“版太糙了,拓印得不清晰。”

    她扬扬手中的几张纸,示意二人过来瞧。

    四寸见方的白纸,尺幅比市面上常见的纸小一半,其上暗纹若隐若现。起初银瓶没看出什么特殊,端详半晌后,忽“啊”出声:

    “这暗纹怎么是凸起的!”

    银瓶没见过这种纸,一脸惊喜。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细腻的纹路,只觉那翎毛根根分明,仿若翠鸟真翎。

    谢泠却不太满意。

    这砑光笺是她上辈子琢磨出的新式纸样。

    制法相对简单,先以沉香木刻折枝花果、草叶茎脉、钟鼎文等图案,再挑选光滑如膜的白纸,对印上水,均匀施压,纸面便会产生立体效果,好似浮雕。

    前世谢泠物质优渥,没想靠它获利,如今既重回到了清贫的少女时期,她自不会“视金钱如粪土”,制砑光笺便成了她细水长流的赚钱之道。

    赛马此类投机行为获利虽丰,风险更大,还容易被人盯上,弊端尤为明显,售卖砑光笺却不会惹人怀疑。

    她善画,画好十来幅原图,便委托京城匠人按图制版,谁知匠人制版手艺远不如宫中大家,连带着她的纸也不如前世惊艳。

    当然,在两个丫鬟眼里,这纸珍贵极了。

    “姑娘好生巧思。这纸若拿出去卖,定会赚不少银子。”

    银瓶立即意识到了它的价值。

    京城富庶繁华,稀罕物件不少见,纸的种类更是有十数种。越州剡藤纸,蜀地麻面纸,扬州六合笺,洒金纸,临川滑薄纸,或细薄光润,或绝细坚韧,或坚厚如板,都是纸中名品。

    与此相关的制纸工艺亦是多样。匠人们在颜色、气味、纹理上不断改进,新型纸式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

    耳濡目染多年,银瓶自觉免疫了各种新鲜玩意,可见到谢泠的砑光纸后,她仍是眼前一亮。

    谢泠淡笑,“版好的话,纸的浮凸感会更明显。”

    制纸工序中最重要的是雕版,版雕得好,纸就成功了一半。上好的砑光板,镂刻的鹰羽、蝉翼、虫须栩栩如生,指尖轻轻一划,鱼虫鸟兽便跃然纸上。

    还是得再找几个大家试试。试成功了,她再拿出来。

    谢泠暗忖,将废纸揉成一团,丢在篓中。

    谢时、谢容进屋时,正好瞧见这一幕,并没多想,只招呼她去院中吃串。

    —

    廊下,谢泠、谢容正眼巴巴地看着谢时烤串。

    谢时刚及冠,面容俊秀,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很得年轻娘子的芳心。

    明年二月便是春闱,京城无数举子点灯熬油地温书,偏偏他和个没事人似的整日晃荡,谢二爷这几日没少骂他。

    下人们在廊下支了铁炉子,又用竹签串了几十串鹿肉、牛肉、羊肉,供主子自炊。

    谢时学业一般,对吃喝却很感兴趣,自告奋勇地扛起烤串重任。

    肉事先用油、姜片、葱段腌过,切成拇指大那般大,炭火一烤,“滋啦啦”地冒着香气。

    “二哥,多加点孜然。”

    谢泠大声道。

    “我要多点辣。”

    谢容也提出要求。

    “好。”

    谢时哈哈大笑,往肉串刷上孜然,抹了干料,乐呵呵地烤着串。

    “真不把大哥喊过来吗?”

    咸香油辣的肉串入口,口舌生津之余,谢容不忘书房苦读的谢琮。

    “不行!”

    谢时当场拒绝。

    谢琮这种“老学究”他避之不及,哪会让对方打扰自己的雅兴。

    “他不会来的。”

    谢泠幽幽道。

    谢琮不重口腹之欲,又极少和家中兄弟姊妹玩乐,回家后只把自己锁在屋中,整日苦读。先前谢泠喊过他几回,被婉拒后,也就歇了念头。

    “也是,再过两月就是科考,大哥忙着温书,哪有时间和我们过来吃串。”

    谢容眼风扫过自家兄长,略带嫌弃。

    人比人气死人,她哥怎么一点都不上进!

    又拉拉谢泠的袖子,兴奋道:“夫子说大哥今年三甲有望!”

    集贤书院的夫子,俱是当世大儒,能得他们夸赞,谢琮才华毋庸置疑。

    谢容双目放光,仿佛谢琮蟾桂折桂触手可及。

    谢泠心下微窒——事实是他表现不佳,不仅没挤进前三甲,还险些名落孙山。事后谢琮不仅名声大跌,更被举子们讥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谢泠分析过谢琮科考失利的原因,觉得最主要的原因得落在他的策论上。

    大魏科考考官三年一换,今年按例应由礼部尚书宋瑞继续担任,考前他忽生急病,魏帝只好派人接替他的职位,此事秘而不宣,考后众人方才知晓。

    谢琮成了这一变故下的牺牲者。

    新考官偏好辞藻华丽、工整精巧的文章,谢琮行文朴实无华,并不讨他喜欢。

    策论失利倒罢了,可偏偏他考前生了重病,考场上汗如浆出,影响了算学题目计算和卷面字迹,种种不利因素叠加,他考出了有史以来最差的成绩。

    重活一世,谢泠改变了一些东西,可对两位兄长的科考,她并无太多把握。

    大魏科考,只考帖经、算理、杂论三类题目。

    帖经最为简单,死记硬背即可。

    举子要是能把十三经背得滚瓜烂熟,且浅知其义,那么便能在此项上取得优胜。听着不难,可只要丈量一下十三经的厚度,常人便没有不吃惊的。

    皓首穷经,便是用来形容经义学习的艰涩。

    算理中的的题目大多出自《九章算术》、《周髀算术》以及《汲古算术》等算学名著。修堤筑坝、开沟建仓等量度用功的实用题目常出现在考题中,此外还包括民食、军需计算。

    这是考的举子实务能力,能筛选出治世能臣。

    最后一项是杂论。

    杂论共计五道,形式多样,无固定解。

    有的考官喜欢从四书中出题,让举子谈谈对某句话、某篇文看法;有的考官看重实际,出题多与民生、边疆、兵政相关。有的笃好佛法,出题多有禅意。

    杂论考察内容极广,举子作答时不仅要引经据典,博采史料,更要联系日常,以小见大。总之,是极考验学识、功底的一科。

    十道帖经,三道算理,五道杂论,便是天下学子孜孜以求多年的科考题目!

    说不上幸还是不幸,春闺题目,上辈子谢泠闲时看过一回,记得其中的几道。

    为何不是全部?追究起来,这锅要扣在萧曜头上。

    前世谢泠和萧曜感情冷淡,除每月初一十五,他很少踏入雪宁宫。单对她冷淡也就罢了,可看彤史,他也没幸别的妃嫔。

    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哪会对女人没兴趣,除非是……

    谢泠疑他不举。

    其他妃子也这么想。

    良嫔姚氏素来胆大,为验证猜测,竟在他吃的粥中添了些补身药材,想看他的反应。

    谢泠懵然无知,更不料到萧曜中药后会来找她。

    萧曜进门时,她正捧着那份考卷细细研究。见男人双目充血、粗喘着气,她傻傻迎了上去,以为他生了病——

    那份未看完的卷子便被她抛在了脑后。

    之后琐事缠身,谢泠将此事忘得干净。

    这几日,谢泠努力回忆卷上内容,只默写出了几道题,且不能保证准确,心里把萧曜骂了无数遍。

    —

    且不论谢泠,谢容对科考的种种看法,当事人谢时却是悠闲得紧。

    直至除夕这日。

    炉火正旺的厅内,谢家人正在贺岁。

    谢琮、谢时明年便要下场恩科,是以,聊天重心多在二人身上。

    谢二爷国子监祭酒出身,学识、眼界自不必说。兴致一来,便想着出题考校子侄。

    谢琮性情沉稳,回答都切在题上,谢二爷笑着颔首:“学得扎实,论述有力。甚好。”

    夸过大侄子,他目光移向儿子谢时。

    谢时的表现却差了些,口中迟疑道:“惟周公位冢宰,正百工,群书…流…流”

    他对了半句,剩下的却怎么也忆不起来了。见父亲一脸愠怒,又急又怕,额上立时沁出了一层细汗。

    “逆子。这都答不上,何能下场应科!”

    谢道衡豁地站起。

    他吃了酒,理智不似平时清醒,儿子期期艾艾的模样激起了他胸中戾气。

    一时凤目亮得像是要吃人一般。

    葛氏连忙来劝,“就这一句对不上而已,哪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

    她边说,边吩咐下人端碗蜂蜜水来。

    她的话并未能平息丈夫的怒火,反而令他怒气更炽,“他哪是只忘了这句,怕是把学堂教的东西都忘干净了!”

    他甩开葛氏挽着的胳膊,绕到圆桌另一侧,看样子,竟是要当场收拾儿子。

    “老二!”李氏拍一下桌子,喝住他:

    “今儿是除夕!”

    辞旧迎新的日子,吵闹至此,成何体统!

    谢道衡站起劝他:“家宴上别谈学业。你态度如此,时儿记得也不敢说。”

    他这个弟弟,性情暴躁,几杯酒下肚,更是乖张。虽没误了公务,却让上峰不喜。是以,这么多年都还是个七品小官。

    “爹!”

    “叔父!”

    “二叔!”

    几个小辈搁下碗筷,纷纷瞧他。

    一阵寒风从门隙进来,冰得人直打寒颤,也吹醒了男子的神智。

    见兄长脸沉如水,母亲神情泛冷,谢柬衡意识到了自个的问题,讪讪一笑,脚步微跄着坐回席上。

    李氏神色趋缓,只把谢时拉到身边:“乖孙,你爹就是这么个习性,别怨他。”见谢时点头,又温言宽慰:“你素来聪慧,此次科考定能中举。”

    “祖母等你的好消息!”

    李氏不说还好,一说谢时的脸就僵了。

    他学业中上,对春闱信心稀薄,最怕的就是别人的希冀。父亲的训斥,他听过便罢;祖母的期待,却让他犹泰山压顶。

    一时嗓子眼都堵住了。

    谢容及时出来打圆场,“祖母说的是。哥哥定会高中。”

    谢泠捧场说些好话。

    李氏脸上荡起笑意,又给谢琮、谢时的碗中挨个夹了块鱼肉,博个“鱼跃龙门”的兆头。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怀念旧事,寄托祝福。

    场面恢复热闹。

    只除了一脸复杂的谢时。

    星光微隐,夜色深深。

    廊下灯笼、各色纱灯照亮了阶前的一方天地。

    谢时负手立于檐下,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似与周围隔绝。

    “二哥!”

    谢泠被他身上孤意惊到,忍不住出声唤他。

    谢时回头看她。

    因逆光的原因,谢泠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笑道:“阿泠,你怎么出来了。”

    谢泠鼻子顿时有些发酸。

    她家中最亲近的,其实是谢时这个二哥。

    谢琮比她年长四岁,性情最古板不过,时常以长兄如父的姿态训她。谢泠哪耐烦听他说教,自然更亲近二房的谢时。

    他宽容温和,对下人也和善,是谢府众人中脾性最好的一个。

    宴上的事—”他刚起了个话头,便被谢泠打断。

    “二哥,你明明能答出来,为何装作自己不知道?”

    谢泠不解看他。

    一个能考进集贤书院的人,她不信他记不得这篇短文!

    谢时摸摸鼻子,略显心虚地说:“竟被你发现了。”

    果然!

    谢泠等他解释。

    “我想着,父亲若是早早寒了心就好了。”谢时语出惊人。“我读书天分有限,比不过大哥。尽早放弃,也能谋个生路。”

    他话说得洒脱,但眼中的自卑却是如何也藏不住的。

    谢泠看得心惊。

    竟从他身上瞧出了日后那个失意年轻人的影子。

    “二哥莫灰心。春闺还未开始,现在说丧气话未免太早。”

    谢泠给他鼓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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