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尖细的铁签，悄悄对准兰非晚的指缝，毫不留情直直戳下。
“啊——！”她果然醒来，惨叫一声。
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问：“为什么不吃陛下给的东西？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剩余九根铁钉就不会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兰非晚痛得倒吸冷气，想把自己蜷缩起来，但石闵早有预料，让两个人驾着她，拖到一边的刑架上。
她咬牙，努力调整呼吸，磕磕绊绊道：“实……不相瞒，不怕大人见笑，昨天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被灌了太多五石散……没有药……撑不过今晚……”
石闵轻嗤：“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兰非晚稍勾唇角，笑容堪比鬼哭，“我喜欢他，不能让他死……”
石闵冷笑更甚：“你觉得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吗？”
她唔了声，低头不语。
又一根铁签对准她指甲和指肉的交缝，一点一点撕裂开联结的皮肉。
他漫不经心，又道：“一个见同族惨死只会奴颜献媚的人，怎么会对谁拥有喜欢？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如实告诉我为什么不吃陛下的药；要么，你去给我把那个慕容玄恭杀了，我就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
她脸色惨白，依旧不言。
于是第二根铁签也钉入手指。鲜血飞溅，指甲碎裂，一些嵌进肉里，一些碎在地上。
“真的不说？”石闵道：“那我更要怀疑慕容皝别有用心了。”
“我……我……”她也讲不出什么话，狠狠咬着舌尖不让自己昏过去。
他饶有兴致等着。
等了一会，兰非晚声音虚得像阵阵烟雾：“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好……不信的？”
“好。你能受得了剩下八次，我就信。”如果兰非晚在昨天刚开始受辱时便自尽，他还敬她有几分骨气。如今见了她两次浪/荡软骨之样，断定她不是好东西。这样的人，还是放回去跟慕容恪狗咬狗来的好。“毕竟只有把谎言都吐出来了，剩下的才会是真话。”
“……”兰非晚刚想问这不是一句废话么，第三根铁签接踵而入。
“受不住了随时说。你还有选择。杀了慕容玄恭，就可以免剩下的皮肉之苦。”
“……”
于是第四根、第五根、第六根铁签相继钉入。
钉到第七根时，他难得诧异：“真不打算说？”
“……我，我说了，”她无比诚恳，但实在笑不动了，声音也哑着：“我喜欢他，自当生死相随。”
“你都要嫁给他二哥了，他未必领你的喜欢。”
“无妨啊，咳咳……”她道：“我喜欢他又不是为了让他喜欢我。”
石闵挑眉：“你们家的关系还真有意思。”
“谬赞。”
“……”他捏捏她左手中指，一如既往地快很准。
她右手指尖已经完全涨成乌色。
接着，一些残留在肉上的指甲碎片，被石闵用浸过盐水的手贴心捻去。
他抓起她的头发，强迫她看他，只看见一双涣散的眼。
“还有两下，你不会受不住吧。”
她点头又摇头：“……我尽量让大人不食言。”
石闵说那样最好。然后拿起第九根铁签。
兰非晚答应过的事真的会做到。直到左手小指的指甲盖被铁签挑飞，才软绵绵晕在石闵怀中。
“……”他捏了捏她满身汗水的头发，变戏法似的拿出两粒白色药丸，塞进她衣服内袋，无甚感情道：“给她丢回去。”
*
第二日石虎外出打猎，兰非晚发着高烧，双手全废，格外坚强地随他出行。这回慕容恪也在，但他只能在后面远远观望兰非晚的背影，身边全是凶神恶煞的羯赵士兵。
石虎是个一视同仁的皇帝，指除了羯人之外，其他族全是一文不值的贱民。于是，贱民们受他所迫，把虎狼猛兽全赶在一个以人肉围起的圈子里，方便他进去猎杀取乐。中间沿路死伤不必多说，人的尸体堆得比兽还高。
好巧不巧，兰非晚的马突然受惊，长鸣一声，撒开蹄子就往虎狼成群之地冲。
“喂！停下！！别冲了！！”她两只手根本拉不了缰绳，脚踝被马镫卡住，只能瞪大眼睛瞧着胯/下马匹带自己往血盆大口处不停猛冲。
被围起来的狼群虎视眈眈，磨牙嚯嚯，高高跃起朝她扑来。她那窝里横的马匹关键时刻竟然腿软，载着她一道重重摔在地上，眼看就要被猛兽咬断喉管。
千钧一发之际，一根利剑“嗖”得飞来，刺破饿狼喉管。石闵拍马赶到，长剑一挥，又斩杀另一头灰狼，把兰非晚如抄小鸡一样抄上自己的马。
“谢谢，谢谢大人。”她惊魂未定，忙不迭感谢，全然不记得自己到底是为什么牵不住马以至掉进兽窝，两只裹着纱布的爪子甚至朝他作揖。
石闵皱眉。既然昨天放过她，就自然不打算让她因此而死。很快手起剑落，又斩下数狼头颅。
然而猛兽圈内，除饿狼外还有虎，虎就没有这么好对付了。看着步步紧逼的大家伙，兰非晚瑟瑟发抖，一副很为他着想的样子：“要不，大人你先走，不要管我了。”
石闵瞥她一眼：“那你抓我这么紧做什么？”
“……”
他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面对一只老虎和一群狼。能脱险的原因自然是有第二波救兵接踵而至。
慕容恪一箭射中虎爪关节，登时废了这畜生一条腿。老虎怒吼一声，朝他扑来。他骑得那匹赵国马害怕得要死，两只眼睛有种涌出泪水的趋势，却不得不听主人的命令，奋力绕圈猛跑。
慕容恪再是相当漂亮地回身一箭，射中老虎另一处膝盖。箭矢力量之大甚至穿骨而过。
石闵跟着抽箭拉弓，正中虎头要害。那只老虎就这么□□脆利落的三箭结果。
周围响起地动山摇的叫好声。狼群见状，哪里还敢不自量力，夹起尾巴各自逃命，立刻成了众人的活靶子。
日光下，石闵冲慕容恪歪头笑了笑。虽然刚才协力射杀了一头猛虎，但这笑容还是以冷笑居多，寒意从他的狼眼里铺天盖地漫出来。
相比之下，和日光的千金融为一体的慕容恪就十分友善。在一片血血浆浆中，默默把剩余的箭矢放回箭筒，伸手摸摸马匹的鬓毛脸颊，以示安抚。配上唇边温和良善的淡笑，如观音雕出来的纯洁玉石。
他故意捏一把兰非晚的指尖，白色的纱布立刻浸满鲜血。“他就是你姘头？”
兰非晚忍着剧痛，废老大劲才不让自己昏过去。那马的肩高都超过自己头顶了，昏过去必定摔死在地上。“不是。这是我……天上之乐，三生之缘。”
*
也算因祸得福，那日围猎后，石虎对慕容恪隐有赞赏。他最看重的孙子石闵深以为然：“东北狗这四儿子非池中之物，不为陛下所用，必为陛下所杀。”
石闵始终认为，要完全了解一个人，看对方更容易吸引哪类人群的喜欢也非常重要：往往这个人奉行的价值，与喜欢他之人所奉之道是一致的。他觉得兰非晚看似软弱可欺，内里能屈能伸，绝不是省油的灯。故他也从来不相信慕容恪表现出的温和，始终留三分敌意。
石虎拍掌大笑说自己明白。接着，慕容恪渐渐被使唤去干活了。刚开始是很不起眼的杂务，比如跑腿送东西，帮高级官/员端茶倒水，或者在基层听街坊邻居吵架厮打，调解百姓间的矛盾，一个月能被扔一百次臭鸡蛋。
但对比他其他那些惨死赵国的兄弟，这样的待遇，简直可以用匪夷所思来形容。要知道，过去那些送来的慕容，唯一的任务就是受石虎和羯人的折磨，在恐惧中奄奄一息，直到死去。哪有人像他这样，能堂而皇之参与赵国事务的处理，甚至和一些高官都能说得上话。
兰非晚和他依旧住在一起。每天白天他一出门，她准时准点开始担心，不住地在狭小的院子里绕来绕去走圈圈，担心他说错话被砍了做错事被砍了哄骗石虎出兵露出马脚被砍了。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自己深悉如此多的死亡原因。直到傍晚他回来，她故作镇定关上院落大门，跳进他怀里喜笑颜开：“阿却真厉害！咱们又活过一天啦！”
慕容恪往往没有她那么开心，只是轻轻嗯一声，然后抱抱她，去给她做吃的。
她十指指甲被尽数挑断，什么也做不了。纱布还常会跟肉长在一起，每回更换都是一场撕心裂肺。
“待哪日我飞黄腾达，一定要姓石的付出代价！”兰非晚边扯纱布边怒骂：“跳错一步就扯掉十个指甲，至于吗？！”
慕容恪想说对不起，但他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兰非晚“无意间”提起好多次被拔指甲这样是因为跳错了舞步，可真相一定不会如此、一定和自己有关。她忍着剧痛还得扯谎，扯得那么辛苦，强行戳穿问到底显然太过残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都惧怕跟她说“对不起”了。因为他对不起她的事实在太多太多。她跟他吃了那么多苦，却始终好像反应慢半拍。再大的痛感觉不到，微小的喜悦能颠来倒去讲三天三夜——比如某鸟一连两天下蛋在院中同一个地方，他们一连两天都有鸟蛋可以吃。
“你知道一只鸟连续两天在院子里下蛋意味着什么吗？！”她兴奋地伸出两根乌青肿胀的手指，在他眼前蹦蹦跳跳比比划划：“说明咱们这里有灵气，咱俩马上可以山鸡变凤凰，飞上枝头咯！”
有些喜悦是真的，有些喜悦是他特意做的，只为了让她能开心些。虽然哄她的东西最终都会被她转化为哄自己的东西。慕容恪也不知道她是否发现自己的有意。春去冬来，他们俩就在破旧的院子里，日日忍受死亡阴影之余，互相演戏给对方看。都知道对方在演戏，都知道对方不会点破，只有相拥时借了情/欲的战栗是真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碰她，没与她做最后一步。他痴心妄想，想活着回去后，给她一场堂堂正正的大婚，把她这一年来陪自己吃的苦尽数补偿。
把她养起来，用一生慢慢抚平她的苦她的痛。从今往后，她要什么他都给她。他要为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
但这些想法他从不会说出口。因为知道是自己无能，害她至此。在活着回去之前，什么承诺都是无力。
聪明如兰非晚，估计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所以常说：“别想以后，现在两个人在一起就足够了。多少人正生离死别，我现在还能在院子里对你耍流氓。”
“快！衣服脱了，给我看看！”
“……”
过年那天，两人在人来人往的邺城街道上漫无目的闲逛。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急着回家团圆。他们不知道家在哪里，可能在身边，可能在这辈子都去不了的天的另一边。走到邺城中心地带靠北，一座不算太气派的府邸前，她突然说：“你以后能灭了赵国吗？”
将落未落的阳光淋在她脸上，格外落魄：“我全家死在赵国人手里，血海深仇，死都不能瞑目啊……”
他郑重其事，说一定会的。
“不过邺城这地方挺好。”她一向擅长自己哄自己，很快眯着眼睛，幻想起以后来，“等赵国灭了，我们南下中原，把这里当做大燕国都，你就在这建个府，让我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享享清福。”
他说好。
“倒也不用装潢得太华丽，显得很浮夸很丑。”她道，“别在花园里铺满那种大红大绿的花，来几棵树就很好。门口牌匾也别张扬，最好把字刻得傻里傻气一点。这样，哪怕有人喜欢劫富济贫，也不会第一个把主意打到咱们头上。”
他再一次说好，握住她衣袖下的伤痕累累。
“啊——！”她果然醒来，惨叫一声。
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问：“为什么不吃陛下给的东西？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剩余九根铁钉就不会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兰非晚痛得倒吸冷气，想把自己蜷缩起来，但石闵早有预料，让两个人驾着她，拖到一边的刑架上。
她咬牙，努力调整呼吸，磕磕绊绊道：“实……不相瞒，不怕大人见笑，昨天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被灌了太多五石散……没有药……撑不过今晚……”
石闵轻嗤：“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兰非晚稍勾唇角，笑容堪比鬼哭，“我喜欢他，不能让他死……”
石闵冷笑更甚：“你觉得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吗？”
她唔了声，低头不语。
又一根铁签对准她指甲和指肉的交缝，一点一点撕裂开联结的皮肉。
他漫不经心，又道：“一个见同族惨死只会奴颜献媚的人，怎么会对谁拥有喜欢？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如实告诉我为什么不吃陛下的药；要么，你去给我把那个慕容玄恭杀了，我就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
她脸色惨白，依旧不言。
于是第二根铁签也钉入手指。鲜血飞溅，指甲碎裂，一些嵌进肉里，一些碎在地上。
“真的不说？”石闵道：“那我更要怀疑慕容皝别有用心了。”
“我……我……”她也讲不出什么话，狠狠咬着舌尖不让自己昏过去。
他饶有兴致等着。
等了一会，兰非晚声音虚得像阵阵烟雾：“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好……不信的？”
“好。你能受得了剩下八次，我就信。”如果兰非晚在昨天刚开始受辱时便自尽，他还敬她有几分骨气。如今见了她两次浪/荡软骨之样，断定她不是好东西。这样的人，还是放回去跟慕容恪狗咬狗来的好。“毕竟只有把谎言都吐出来了，剩下的才会是真话。”
“……”兰非晚刚想问这不是一句废话么，第三根铁签接踵而入。
“受不住了随时说。你还有选择。杀了慕容玄恭，就可以免剩下的皮肉之苦。”
“……”
于是第四根、第五根、第六根铁签相继钉入。
钉到第七根时，他难得诧异：“真不打算说？”
“……我，我说了，”她无比诚恳，但实在笑不动了，声音也哑着：“我喜欢他，自当生死相随。”
“你都要嫁给他二哥了，他未必领你的喜欢。”
“无妨啊，咳咳……”她道：“我喜欢他又不是为了让他喜欢我。”
石闵挑眉：“你们家的关系还真有意思。”
“谬赞。”
“……”他捏捏她左手中指，一如既往地快很准。
她右手指尖已经完全涨成乌色。
接着，一些残留在肉上的指甲碎片，被石闵用浸过盐水的手贴心捻去。
他抓起她的头发，强迫她看他，只看见一双涣散的眼。
“还有两下，你不会受不住吧。”
她点头又摇头：“……我尽量让大人不食言。”
石闵说那样最好。然后拿起第九根铁签。
兰非晚答应过的事真的会做到。直到左手小指的指甲盖被铁签挑飞，才软绵绵晕在石闵怀中。
“……”他捏了捏她满身汗水的头发，变戏法似的拿出两粒白色药丸，塞进她衣服内袋，无甚感情道：“给她丢回去。”
*
第二日石虎外出打猎，兰非晚发着高烧，双手全废，格外坚强地随他出行。这回慕容恪也在，但他只能在后面远远观望兰非晚的背影，身边全是凶神恶煞的羯赵士兵。
石虎是个一视同仁的皇帝，指除了羯人之外，其他族全是一文不值的贱民。于是，贱民们受他所迫，把虎狼猛兽全赶在一个以人肉围起的圈子里，方便他进去猎杀取乐。中间沿路死伤不必多说，人的尸体堆得比兽还高。
好巧不巧，兰非晚的马突然受惊，长鸣一声，撒开蹄子就往虎狼成群之地冲。
“喂！停下！！别冲了！！”她两只手根本拉不了缰绳，脚踝被马镫卡住，只能瞪大眼睛瞧着胯/下马匹带自己往血盆大口处不停猛冲。
被围起来的狼群虎视眈眈，磨牙嚯嚯，高高跃起朝她扑来。她那窝里横的马匹关键时刻竟然腿软，载着她一道重重摔在地上，眼看就要被猛兽咬断喉管。
千钧一发之际，一根利剑“嗖”得飞来，刺破饿狼喉管。石闵拍马赶到，长剑一挥，又斩杀另一头灰狼，把兰非晚如抄小鸡一样抄上自己的马。
“谢谢，谢谢大人。”她惊魂未定，忙不迭感谢，全然不记得自己到底是为什么牵不住马以至掉进兽窝，两只裹着纱布的爪子甚至朝他作揖。
石闵皱眉。既然昨天放过她，就自然不打算让她因此而死。很快手起剑落，又斩下数狼头颅。
然而猛兽圈内，除饿狼外还有虎，虎就没有这么好对付了。看着步步紧逼的大家伙，兰非晚瑟瑟发抖，一副很为他着想的样子：“要不，大人你先走，不要管我了。”
石闵瞥她一眼：“那你抓我这么紧做什么？”
“……”
他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面对一只老虎和一群狼。能脱险的原因自然是有第二波救兵接踵而至。
慕容恪一箭射中虎爪关节，登时废了这畜生一条腿。老虎怒吼一声，朝他扑来。他骑得那匹赵国马害怕得要死，两只眼睛有种涌出泪水的趋势，却不得不听主人的命令，奋力绕圈猛跑。
慕容恪再是相当漂亮地回身一箭，射中老虎另一处膝盖。箭矢力量之大甚至穿骨而过。
石闵跟着抽箭拉弓，正中虎头要害。那只老虎就这么□□脆利落的三箭结果。
周围响起地动山摇的叫好声。狼群见状，哪里还敢不自量力，夹起尾巴各自逃命，立刻成了众人的活靶子。
日光下，石闵冲慕容恪歪头笑了笑。虽然刚才协力射杀了一头猛虎，但这笑容还是以冷笑居多，寒意从他的狼眼里铺天盖地漫出来。
相比之下，和日光的千金融为一体的慕容恪就十分友善。在一片血血浆浆中，默默把剩余的箭矢放回箭筒，伸手摸摸马匹的鬓毛脸颊，以示安抚。配上唇边温和良善的淡笑，如观音雕出来的纯洁玉石。
他故意捏一把兰非晚的指尖，白色的纱布立刻浸满鲜血。“他就是你姘头？”
兰非晚忍着剧痛，废老大劲才不让自己昏过去。那马的肩高都超过自己头顶了，昏过去必定摔死在地上。“不是。这是我……天上之乐，三生之缘。”
*
也算因祸得福，那日围猎后，石虎对慕容恪隐有赞赏。他最看重的孙子石闵深以为然：“东北狗这四儿子非池中之物，不为陛下所用，必为陛下所杀。”
石闵始终认为，要完全了解一个人，看对方更容易吸引哪类人群的喜欢也非常重要：往往这个人奉行的价值，与喜欢他之人所奉之道是一致的。他觉得兰非晚看似软弱可欺，内里能屈能伸，绝不是省油的灯。故他也从来不相信慕容恪表现出的温和，始终留三分敌意。
石虎拍掌大笑说自己明白。接着，慕容恪渐渐被使唤去干活了。刚开始是很不起眼的杂务，比如跑腿送东西，帮高级官/员端茶倒水，或者在基层听街坊邻居吵架厮打，调解百姓间的矛盾，一个月能被扔一百次臭鸡蛋。
但对比他其他那些惨死赵国的兄弟，这样的待遇，简直可以用匪夷所思来形容。要知道，过去那些送来的慕容，唯一的任务就是受石虎和羯人的折磨，在恐惧中奄奄一息，直到死去。哪有人像他这样，能堂而皇之参与赵国事务的处理，甚至和一些高官都能说得上话。
兰非晚和他依旧住在一起。每天白天他一出门，她准时准点开始担心，不住地在狭小的院子里绕来绕去走圈圈，担心他说错话被砍了做错事被砍了哄骗石虎出兵露出马脚被砍了。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自己深悉如此多的死亡原因。直到傍晚他回来，她故作镇定关上院落大门，跳进他怀里喜笑颜开：“阿却真厉害！咱们又活过一天啦！”
慕容恪往往没有她那么开心，只是轻轻嗯一声，然后抱抱她，去给她做吃的。
她十指指甲被尽数挑断，什么也做不了。纱布还常会跟肉长在一起，每回更换都是一场撕心裂肺。
“待哪日我飞黄腾达，一定要姓石的付出代价！”兰非晚边扯纱布边怒骂：“跳错一步就扯掉十个指甲，至于吗？！”
慕容恪想说对不起，但他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兰非晚“无意间”提起好多次被拔指甲这样是因为跳错了舞步，可真相一定不会如此、一定和自己有关。她忍着剧痛还得扯谎，扯得那么辛苦，强行戳穿问到底显然太过残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都惧怕跟她说“对不起”了。因为他对不起她的事实在太多太多。她跟他吃了那么多苦，却始终好像反应慢半拍。再大的痛感觉不到，微小的喜悦能颠来倒去讲三天三夜——比如某鸟一连两天下蛋在院中同一个地方，他们一连两天都有鸟蛋可以吃。
“你知道一只鸟连续两天在院子里下蛋意味着什么吗？！”她兴奋地伸出两根乌青肿胀的手指，在他眼前蹦蹦跳跳比比划划：“说明咱们这里有灵气，咱俩马上可以山鸡变凤凰，飞上枝头咯！”
有些喜悦是真的，有些喜悦是他特意做的，只为了让她能开心些。虽然哄她的东西最终都会被她转化为哄自己的东西。慕容恪也不知道她是否发现自己的有意。春去冬来，他们俩就在破旧的院子里，日日忍受死亡阴影之余，互相演戏给对方看。都知道对方在演戏，都知道对方不会点破，只有相拥时借了情/欲的战栗是真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碰她，没与她做最后一步。他痴心妄想，想活着回去后，给她一场堂堂正正的大婚，把她这一年来陪自己吃的苦尽数补偿。
把她养起来，用一生慢慢抚平她的苦她的痛。从今往后，她要什么他都给她。他要为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
但这些想法他从不会说出口。因为知道是自己无能，害她至此。在活着回去之前，什么承诺都是无力。
聪明如兰非晚，估计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所以常说：“别想以后，现在两个人在一起就足够了。多少人正生离死别，我现在还能在院子里对你耍流氓。”
“快！衣服脱了，给我看看！”
“……”
过年那天，两人在人来人往的邺城街道上漫无目的闲逛。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急着回家团圆。他们不知道家在哪里，可能在身边，可能在这辈子都去不了的天的另一边。走到邺城中心地带靠北，一座不算太气派的府邸前，她突然说：“你以后能灭了赵国吗？”
将落未落的阳光淋在她脸上，格外落魄：“我全家死在赵国人手里，血海深仇，死都不能瞑目啊……”
他郑重其事，说一定会的。
“不过邺城这地方挺好。”她一向擅长自己哄自己，很快眯着眼睛，幻想起以后来，“等赵国灭了，我们南下中原，把这里当做大燕国都，你就在这建个府，让我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享享清福。”
他说好。
“倒也不用装潢得太华丽，显得很浮夸很丑。”她道，“别在花园里铺满那种大红大绿的花，来几棵树就很好。门口牌匾也别张扬，最好把字刻得傻里傻气一点。这样，哪怕有人喜欢劫富济贫，也不会第一个把主意打到咱们头上。”
他再一次说好，握住她衣袖下的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