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融安城听曲儿的好去处,绘彩楼和飞檐楼两大戏楼,绝对是齐头并进。每当这两处有戏子登台,必有许多戏迷蜂拥而至。楼内场地装不下时,那些没能挤进又不愿离去的人,就在戏楼外的街上驻足倾耳,听着戏台上飘出的余音,竟也如痴如醉。由于两座戏楼各有所长,实力又各不相上下,谁也不服谁,时不时的就会出现斗戏的场景。戏迷们一点也不反感两个戏楼这样做,相反还很喜闻乐见。只因每次斗戏,两个楼都铆足了劲想赢过彼此,自然比平常还要精彩一些,一场斗戏下来,足以能让戏迷们评头论足津津乐道好久。真的是,楼内楼外都是戏。

    而如此热闹的场景,在新帝登基后戛然而止。

    一夜之间,绘彩楼易了主,主人不详。绘彩楼周围也慢慢成了禁区,楼前的街道,从之前的人来人往变成了空巷。每日,都有清唱声从里面飘出,却没人再敢前去探询。

    这一天,绘彩楼内,依然空空旷旷,就连那清风在里面,也有了回音。

    偌大的后台空空,只有两人。

    “该上台了!”十分不耐烦的催促声响起。在镜前已装扮好神情疲倦又呆滞的金潇湘,打了一个哆嗦回神。

    “嬷嬷,您行行好,我怕是得了风寒,头疼的厉害,今日能不能不唱?”金潇湘的语气讨好又柔弱。

    “贱婢,还敢自称我,你还以为你还是太子妃么?每日上台唱戏,这可是陛下的旨意,你敢偷懒?!小心你的皮!”斜眉歪眼的老嬷嬷露出厌恶又凶狠的表情,不耐烦说。

    “嬷嬷休要动气,奴不敢!”金潇湘赶紧小心说道。那原本美丽的眼睛,布满血丝,浓重的妆容能遮住她脸上的沧桑,却遮不住唯唯诺诺的神情。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能让曾经极高贵的人,变的如此卑微。

    “怎么还不上台?皇上他,在戏台下等着呢!”沉寂的间歇,一个高壮的男人跑进后台,恶狠狠的催促道。

    这一句,惊得两人统统变了脸色。

    他,来了吗?金潇湘蓦然攥紧手指,心中猛然翻腾起的不知是恨还是其他。他杀了她全部亲人,独留下她一人在这戏楼日日唱戏。这场《皇后》的戏,在没有任何乐器鸣奏的戏台上,她每日不间断的独自从早唱到晚,稍有一个音不对,就会迎来一阵毒打。但,他却从未踏足过这里一次。

    今日却是为何?

    “还不快点!”老嬷嬷气急败坏的推搡了一下金潇湘。

    踉跄站起身,金潇湘跌跌撞撞走向出将门。这路,不长,却像是行在灼热的火炭之上,走的艰难。朱红色的戏台雕梁画栋,精致又奢侈,看在眼中,却又像修罗场。

    脚步虚浮又无比艰难地来到戏台正中,金潇湘才敢抬起头,看向那台下。

    阳光正好,空气却没来由的寒冷刺骨。

    露天的许多座位里,只他一个穿着幽蓝色便袍的身影。他已是陈国的一国之主,只手能旋转乾坤,而她,现下却连个玩物都算不上。年少的光景倒转回眼前,谁曾想到,当年那个她嘲笑和心底完全看不起的少年,已长成如斯。

    噼啪,轻微的响声在侧的隐蔽处响起,金潇湘转眼,看见了管事凶狠的模样,浑身一颤。再转眼去瞧那从始至终都半垂着眼帘的陈应彦。日光照耀在玉冠下他的脸庞上,忽明忽暗。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甩起水袖,金潇湘轻启口,声音婉转悠扬。

    凉风骤起,吹着院角的玉兰花瓣悠悠落下,金潇湘舞动这水袖,寂寥地唱着。而台下唯一听众的思绪明显不在她身上。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像......”金潇湘以为,这两年,身心已被羞辱的麻木,却没想今日却入了戏,又或许,是想起了曾经,没来由的红了眼眶。

    伴着幽幽低沉下去的嗓音,原本关着的院门被人轻轻推了开,一身白衣的女子,旁若无人的走了进来。

    来人,是旧相识。

    金潇湘看向她,动作微滞,霎时,她仿佛又感觉到了管事凶狠的目光。看来,这曲,又是不许停。金潇湘心中万般无奈的苦笑起,撇过头,忍下屈辱,继续唱着。

    或许是水玲珑没有认出台上的金潇湘,又或许是,明明知道,却不甚在意,因她此时眸光,已完全被陈应彦的背影吸引了去。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的陈应彦,终于有了动静。

    他站起,转身,看向水玲珑,威严肃穆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周身散发出的威势,冰寒一片。

    手不禁有些颤,而今的水玲珑,几乎不敢和现在的他四目相对。

    她明知道,见他是多么的危险,还是着了魔似的来赴约。

    “王爷,不,皇上,别来无恙。”压下心里的激动,水玲珑首先开口。他的生活应该是很好的吧?毕竟,他已实现了他的理想。只是,现在陪在他身边的不是她,想到这,水玲珑的胸腔里填满酸涩和嫉妒----如若不是那个贱人,他们岂会分开?现在,入主东宫的应该是她才对。

    “朕与你,还有恩怨,需要了结。”冷冷扫过水玲珑那看似无害的脸庞,陈应彦说。

    “是啊,我与皇上,本就为一体,不是吗?生生世世纠缠不休。”水玲珑忍不住哀怨着。脚瞬间也不听使唤的向对方走了去,只想靠近些,再靠近些。他那冷酷的气息,还是让她如此迷醉,哪怕她知道,他身边,就是无底的悬崖......

    盯着越来越近的水玲珑,陈应彦脸上波澜不惊,心底却厌恶非常。这个曾经让他有些惊艳他的女子,现如今,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物是人非。

    “你到现在,还没有悔改之意吗?”陈应彦问。

    “我为什么要悔改,我都没有错。”水玲珑蹙眉,唇瓣启合,“狠心的是你,你是要定我的罪么?难道你忘记了以前的承诺......”她说着,猛然上前,拉住陈应彦的衣袖。

    抓住她的手,慢慢地从衣袖上甩开,陈应彦凝神看着眼前女子,眼中杀意骤现,手猛然地扣上她的脖子,稍稍用力,“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做的那一桩桩事。你毒杀王妃,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鹿鸣河那次,朕也念在你多年的辅佐上没有追究。你不该,对她再起杀心,帮着刘长卿把她劫持到白马寺。”想起楚灵瑶,陈应彦心内剧痛,手上的力道再次增加。

    “所以,你是......为了她......要杀我吗?”呼吸不畅的水玲珑挤出这句话。凝视他眼中毫不隐藏的杀意,心下终于恐慌了起来。

    可惜,已经晚了。

    她错了......自始至终,错的都是她。她就不该爱上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鲜血从口中流出,良久后,水玲珑的眼帘控制不住的缓缓合上。

    眼见水玲珑断了气的尸体,从陈应彦的手中滑落倒在地面,目睹这一切的金潇湘,猛地跌坐在了戏台上。

    陈应彦收手,转脸,眸子冰冷地瞥了眼戏台。察觉到的金潇湘,恐惧到了极点。

    风又起,吹起一地血腥凉意。他转身,面无表情的迈过地上的尸身,出了戏院。

    “皇上!”静无人声的绘彩楼前,等在外面的闻一,朝走出的陈应彦施礼道:“赵国,有消息。”

    数年来,一旦赵国有风吹草动,陈应彦都要第一时间知道。这是他交给闻一的最重要的任务之一。

    “讲......”

    “消息说,刚回朝的瑞亲王在庆功宴上,拒绝了赵帝封为储君的圣旨,并自请为......庶民。”

    冰冷孤傲的身形晃了晃,陈应彦怔住。心像是被抽进了一个虚无的空间里,夹着挫败的窒息感扑面而来,致使他不得不扶住身旁不远处的红色石柱,方才能稳住身形。

    “皇......”看到陈应彦仿是被一瞬间抽走了心力,闻一赶忙上前搀扶,却被对方摆手制止。没有吐出口的字,被他生生含在嘴里,心悸的咽了下去。难以想象,到现在,还有什么,能让一国之君露出此态。

    那个人能这样做,说明,她还活着。陈应彦苦笑起。原来,他和那个人比,确有,迈不过的差距。

    这样的选择,是对是错呢?

    “赵帝可允了?”半晌后,陈应彦的脸色才恢复如常。

    “消息传回来之前,还没有。不过,听闻,经过瑞亲王锲而不舍的一番劝说后,赵帝似有松动之意。”闻一很认真的回忆着探子的话,生怕说错或者说露一字。

    “呵呵......”凉凉的笑声的从陈应彦的口中逸出。在空空如也的街道回荡,凄凉又漫长。

    “去把水玲珑的余党清理干净吧。”半晌,陈应彦终于止住笑说。语毕,拂袖而去。

    闻一无声应下,抬头朝着陈应彦渐行渐远的背影望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背影,很落寞,就连那一直笔直的脊背,似乎也弯了些。

    春去秋来,俊秀的山峰换上了彩色的衣衫,浓烈到一丘一壑都回味无穷。就连那山脚下的湖泊,也美的多了层次。

    山峰前的院落里,消失很久的老陈帝小心地抱着一个精巧的白色密封瓷坛,慢悠悠地穿过拱门,来到开满各色鲜花的院子里。秋风吹来,院外的枯叶哗啦啦的漫天飞舞,有一些飘进院中,落在院中静静看书之人的肩上,自成一幅绝美画卷。

    “其实,您不用每日刻意来寻我......”见老陈帝把瓷坛缓缓放在桌上,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楚灵瑶将书本放下,微微叹了一口气。

    来到这沧山这么久,第一次听见楚灵瑶开口和他说话,老陈帝首先呆愣住,稍倾,竟激动的老泪纵横。

    “额......”楚灵瑶摇头扶额,任谁看到对方此时的表现,都不会和一代帝王联想到一起吧。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你的身份。”忽然感觉此刻的失态,老陈帝忙擦了擦眼泪,说:“从你们想办法把柔妃送到我面前时,我就知道。全因,这世上,一些小细节,只有涟漪的亲人才会知晓。”

    “我知道。”

    “不过,我可从没动过她,我带她出宫以后,就放她离开了。”

    “嗯......”听着对方着急解释的模样,楚灵瑶的语气柔和起来。

    “所以,到现在你都还不愿叫我一声姑父吗?”老陈帝满怀期待的问。

    “所以,这是您来我这里的原因吗?”

    没有等来盼望已久的称呼,却等来了反问,老陈帝一时语塞。

    小院骤然有些安静。就连周围绝美的景色,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透明的水晶网。

    “赵家那小子,很好。”半晌后,老陈帝看向楚灵瑶,很认真地开口道。几个月前,战功赫赫的瑞亲王忽然放弃皇室身份的消息,传到了他们身处的这个偏远小国家,连他都有耳闻,她岂会不知?

    几个字入耳,无限的惆怅却从楚灵瑶心底蔓延开。片刻后,她的眼瞳看向院外路的尽头,苦笑。偏过头,正想自嘲几句,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的逐渐清晰。

    在这个略高的院子里远远望去,就看到,风拍打着骑马而来的那人身上的黑色衣袂,翩若惊鸿。

    她猛地站起身,跑出院门,目光穿过空间,与马上的人,两两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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