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目光审视,并不入套,转而唤了侍儿进来。

    梁宣玉再一次被‘请’出了船。

    码头上,梁宣玉在甲板船栏上坐下,抱剑并不下船,隔着两三丈的距离,抛了块金子扔给了等在小舟上的船主,示意她可以走了。

    之后,女君自作主张的留在了小郎君的船上。

    侍卫没有收到主子的命令,直接放任了。

    船舫顺风驶过峡谷,船厢里传来琴声,悠悠的回荡在江面。

    梁宣玉闭目养着神,听到一半,微微蹙了下眉。

    古琴音弹错了几处,看似无意,可如此细微的差错,不该是小郎君会犯的。

    梁宣玉睁开眼,余光撇向船厢,可是要说有其他的用意,未免太牵强了些。

    此时在江上,两岸崖山竦峙,有谁会在这儿传达消息?

    梁宣玉微微摇头,将思绪抛下。

    水流湍急,碧波起浪,船舫一路向洛州驶去,快如飞箭。

    不过半日,便到了。

    梁宣玉下了船,回过身,看向已经从船厢出来的阮言卿。

    小郎君又戴上了幂篱,扶着侍儿的手,视线似乎有落在她身上。

    梁宣玉扬起眉梢,“小郎君,在下告辞。”

    幂篱下,阮言卿凤眸清冷,眸底有些情绪升上来,又极快隐去,下了船,径直越过女君身侧,上了马车,没有回头看梁宣玉一眼。

    女君却笑起来,望着马车远去,戏谑挑眉,“后会有期呀,小郎君。”

    马车行过喧闹街市,车厢内,侍儿递上才送来的消息。

    “郎君,太凤君母家祖母离世,郎主随鸾驾离京,要在落月寺见你。”

    阮言卿接下密笺,挑开封漆,打开了信。

    信上的字迹很熟悉,是那位亲笔写的。

    阮言卿气息微屏,捏着信的手微微一紧。

    “去落月寺。”

    “诺。”

    侍儿领了命,出了车厢,传达主子的命令。

    马车掉了头,速度比方才快了不少。

    抵达落月寺时,也才将将黄昏时分。

    夕阳落在寺庙瓦檐,铺上了一层金光。

    香火极旺的落月寺,今日却格外寂静,一路行过,不见一个僧人。

    行至正殿,侍卫,侍儿们都退了下去。

    阮言卿站在正殿掩上的大门前,衣袖下指微微蜷起。

    “郎主。”

    玉碎般沁凉的音色带着微微的颤意。

    那个称呼只能深埋心底,他不能唤,亦不能表露出一丝孺慕之情。

    自出生起,就已经注定,他的身份是不能透露的存在。

    因为‘阿姊’,为了‘阿姊’。

    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面对那位,他自始至终只能是一枚棋子,永远得不到想要的温情。

    衣袖下指.松了开来,可即便如此,阮言卿依旧无法遏制这种源自骨血的亲近,哪怕那位的召见,仅仅又是为了‘阿姊’。

    “进。”

    大殿里,传出的声音雍容而又高高在上。

    阮言卿推开门,步子迈过门槛,一步一步的走到那位面前,跪了下去。

    “言卿,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容颜极盛,哪怕岁月的痕迹也无法抹去的颜色,只一眼,便能晃人心神。

    何况美人精心妆成,胭脂让那颜色更加夺目。

    阮熹鳯微微转身,低眸看着跪在地上,幂篱严严实实遮挡容貌的小郎君,眼睛里划过一丝幽光。

    “将幂篱去了,本君瞧瞧。”

    阮言卿低眸,纤长精致的皓腕抬起,徐徐撤去幂篱。

    那张脸完完全全的露出来。

    阮熹鳯的脸色微微变了下,没有哪个美人能接受容颜的老去。

    可眼前这张年轻貌美的脸庞,是如此的耀目,是他极盛时期最美的那段岁月。

    看着这样一张脸,阮熹鳯刹那的嫉妒几乎溢在脸上,那滋味,那感受,十分难言的憎恶。

    每每看到这个自己所生的孩子,一日日的生的与他俏似。

    每见一回,便让他感到一种威胁。

    美人迟暮,花落凋零。

    岁月正在一点点的夺去他的颜色。

    而他的孩子却顶着与他一样的容颜,颜色越来越盛。

    每一次看到。

    于他,都是一场凌迟。

    阮熹鳯眸底一瞬幽凉,目光一寸寸的,几近贪婪的划过阮言卿的脸庞,手情不自禁的抚上去,止不住的想,要是这张脸就是他,那该多好。

    “言卿,生的更好了。”

    阮熹鳯莫名的笑了声,语调却转瞬布满冷意。

    “你的脸,没让人瞧见过吧?”

    “从未。”

    阮言卿凤眸低垂,玉碎般沁凉音色毫无波澜。

    “言卿,还是小时候那般乖巧。”

    阮熹鳯收回手,微微笑起来,极美极媚,举手投足都透着优雅雍容。

    “盛京这些日子闹的很,言卿也知道你阿姊身在那个位子,不争不抢,便只有死,本君一直担心她心慈手软,哪日就着了别人的道,可是没想到,会有一日,你的存在竟然有这样的作用。”

    阮熹鳯手执纨扇,抬起了阮言卿的脸,眉轻扬。

    “言卿,怨本君吗?”

    “从未。”

    阮言卿低着眸,依旧是同样的两字。

    “哦?”

    阮熹鳯纨扇落下,笑意却褪了下去。

    “言卿,从不对本君说假话,本君很欣慰,只是言卿,你阿姊与本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怨你阿姊,与怨本君有何异?”

    阮言卿衣袖下指紧紧蜷起。

    阮熹鳯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冷着脸下令将人关进黑深的地牢整整三日,他掏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拉过阮言卿的手,石更是让他接过。

    阮言卿凤眸映着匕首雪亮的光,微微睁大。

    阮熹鳯笑起来,握着阮言卿的手,一下捅向自己,根本没有给他反应的间隙。

    血花溅落,匕首捅进身体的声音是如此的让人心惊。

    阮言卿的凤眸映着血色,羽睫颤动,清清冷冷的面容苍白无比,像是哑了声,惊愣的看着那匕首,忘记了反应。

    阮熹鳯却笑意更盛,凑在他耳畔,低声。

    “本君不论是不是言卿做的,但本君必须得教言卿一个道理。”

    阮熹鳯的每一句话温和又带着残忍,他的警告是如此的疯狂,他甚至像是察觉不到疼一样,继续用力握着阮言卿的手往自己的伤口更深处捅去。

    看到阮言卿越发苍白的面色,他也终于满意了。

    阮熹鳯眼中皆是愉悦。

    “你阿姊但凡损伤一星半点,本君就会百倍千倍的受到波及,所以言卿,好好辅佐你阿姊,除了本君,不要让任何人越过她。”

    阮熹鳯松开了阮言卿的手,站直身。

    “奉安县突发疫症,太凤君突然令陛下将此事交给你阿姊,只怕是有人等不及落井下石,想要直接要你阿姊的命,本君此次跟随太凤君离京,分明是遭了太凤君忌惮,不得不避其锋芒,如今案子未结,你阿姊眼下举步维艰,她不能去奉安县,你代替你阿姊,走这一趟。”

    阮熹鳯说着,带着笑,拔出了匕首,扔在了阮言卿面前。

    “拿着它,奉安县处地偏远,又临近钰国,赶来的刺客定然假借钰国细作的身份,前来捣乱,此去危机重重,相信沾过本君血的匕首会让言卿更加三思而后行,明白本君与你阿姊的处境,好好处理此事。”

    带血的匕首随着话,铿锵一声落在地上。

    阮言卿低眸,指尖微颤着,上头的血迹刺目而又粘.稠,脑海有一瞬的空白,他有些迟钝的看向脚前的匕首,半晌才捡起,握着幂篱的手紧紧的,浑身都像浸在了冰水里,就像是陷入了一场沉睡不醒的噩梦。

    逃离,是不可能的,他怕这一幕再次重演,那位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告诉他违背他的后果。

    他做不到,做不到他真的死在他的面前,无动于衷。

    那是他这世上最亲的人,他流着他的骨血,他怎么可能割舍的下。

    哪怕他最在乎的是‘阿姊’……阮言卿也做不到忽视他的安危,不在乎他的性命。

    小郎君的手微微颤着。

    大殿里的较量终于落幕。

    阮言卿凤眸低垂,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依旧容色惊人。

    “遵命,郎主。”

    大殿里的血腥气如此的浓郁,阮言卿转身时,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匕首在他的手心里,依旧滴答着鲜血,他气息屏着,雾气弥漫眼角,一步步的迈出大殿。

    阮熹鳯望着小郎君离去的背影,笑意敛去。

    “吩咐天一楼暗中处理染病百姓,若是消除不了疫症,就让清风堂的人出手,务必扰乱钰国边境,好歹让泠王戴罪立功,也能搏出一条出路。”

    “诺。”

    影卫领命退下。

    “君上,如此,郎君去奉安县岂不多此一举?”

    近身宫侍捧着药箱,候在一旁,不禁问道。

    阮熹鳯脸色微冷,“如此关头,本君无暇顾及其他,何况言卿这孩子于医道似乎颇有涉猎,派他去,总好过他这时候与泠王置气。”

    “君上果然高明。”

    近身宫侍恭维着,将药箱打开,“君上,伤口还是早些上药,免得落下病根。”

    阮熹鳯扯起抹笑,“本君怎么能白白伤着,传话出去,本君遭刺客刺杀,如今命在旦夕,速传太医前来救治。”

    “君上是想……”,近身宫侍恍然大悟。

    阮熹鳯笑意带着深意,扶住宫侍的手,“既然太凤君忌惮,那么本君就打消他的疑虑,乖乖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养伤好了。”

    “君上真是思虑周详,如此一来,君上面上就是替太凤君前来落月寺取供奉佛前的经文而遭的横祸,太凤君又对祖母十分孝敬,定然感念君上的不易,这经文便送的再值不过。”

    近身宫侍连连奉承,扶住主子的手,“那奴这就命人去办。”

    “等等,这刺客最好说是……”,阮熹鳯在宫侍耳畔如此这般吩咐。

    近身宫侍连连应诺,“奴明白,君上放心,这回,也该盛京的那几位火烧眉头了。”

    落月寺钟声急促。

    御林军大批赶来。

    太医火急火燎的赶往正殿,把脉,施针,开药方,隔着帘子,吩咐宫侍上药。

    一连串下来,额上大汗淋漓。

    很快,太凤君身边得力的宫人赶来,查问事情前后经过,拿问了几个失职的侍卫,进了帘子,亲眼看了阮熹鳯的伤,才带着人离开。

    皇家大船上,太凤君听着戏,一面听着亲信的回禀,脸色冷了下来。

    “一个个的,本君还没死呢,就敢背地里闹出这样的动静,是觉得本君彻底还政给了皇帝,就处置不了她们了是不是!”

    气氛犹如拉满的弓弦,一瞬紧绷起来。

    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屏息凝神。

    唯一人身着官服,出列。

    “君上殿下息怒,有镇武候坐镇朝堂,岂敢有人藐视君上殿下威严?依下臣所见,君上殿下不如将此事交由镇武侯全权处置,定然能震慑那些宵小,让她们收敛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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