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细雨后来停了。

    宅园的长道上,少年与她的身影一前一后,春日露了一缕霞光。

    她小心翼翼地牵上他的手。

    指尖微微凉,却很温柔。

    年少时的他们在老宅独自生活。

    回到家,偌大的别墅空落落的,佣人做好的饭菜已在餐厅准备好。

    今天他们回来得很晚。

    佣人看见霍聿脸上的伤痕惊了一跳,明显是参与了打架斗殴,于是不动声色地用家里的座机拨给老爷子说明情况。

    他站在玄关处,淡淡地瞥向不远处地女佣。

    倒不是他脸上的伤势是否打紧,佣人们关心的只是他与人争斗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在霍家,人可以没有情感。

    爷爷是如此,父亲亦是如此,霍聿存在的意义就是作为霍家的继承人。

    楚缇扯了扯他的衣袖。

    声音小小的:“我去拿药箱来给哥哥擦药。”

    霍聿看向她。

    眼底蕴色不自觉地多了一抹柔和:“我没事。”

    天已渐渐暗下,餐厅里飘出来饭菜的香味。

    他听到她肚子饿的声音。

    揉了下她的发,不温不淡地嘱咐:“你先去吃饭。”

    然后乘了电梯上楼。

    至于佣人会跟爷爷说什么,他不在乎。

    三楼浴室。

    脱下潮湿的校服,随手扔进衣篓里。

    门轻敞着,淅淅沥沥的淋浴声。

    热雾渐起,水珠附在镜面上模糊了少年精瘦的身形。

    不久后,楚缇抱着药箱蹲靠在他的卧室门口。

    她数着时间等待,渐渐低垂的脑袋不知在想着什么。

    或许是白天发生争斗时的巷口。

    霍聿在学校很受欢迎,她总是从中作梗,撕掉别人让她转交的情书,扔掉她们的礼物。

    即使被这些女生发现,她也无所谓。

    于是被别人叫来校外的不良少年堵在巷口,直到哥哥出现救了她。

    她很心虚。

    怕他问起缘由,但他什么都没有问,似乎不管是什么缘由都不会是她的错。

    -

    等霍聿出来时,门边的楚缇蜷缩成一小团,下巴抵在药箱上昏昏欲睡。

    听见开门声,她一个激灵起身。

    擦了擦脸:“哥……”

    少年碎发微潮,眉眼深邃。

    带着刚沐浴过的干净气息,淡淡的雪松香。

    他看了看她蹲的位置,还未开口,楚缇就提了提怀里的药箱:“擦药。”

    她很执着。

    这个十岁那年出现在他的世界里的妹妹。

    没有亲近的人,父母不在。

    爷爷忙于工作很少回来,老宅的庄园和别墅空阔而冷清,只有他们自得其乐。

    此刻的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

    三楼的客厅,明亮的灯光。

    霍聿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打开药箱,认真地寻找着消肿化淤的药。

    看完药瓶上的功能主治,楚缇抬起眸,眼前的哥哥,那高挺的鼻梁和侧脸上都有乌青,唇角的血痂,他似乎简单处理过。

    她咽了咽口水,捏着药瓶凑近。

    霍聿有种不详的预感,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说道:“先去冰箱弄点冰吧。”

    女孩微愣,迟疑地回:“…好。”

    于是把药瓶交给他,起身去厨房。

    霍聿看了几眼手中的药瓶,将它放在桌上。

    总觉得她会喷进他眼睛里。

    等楚缇回来,她用毛巾在冰水里冰了冰。霍聿本想自己来,但她没有给他的意思。

    她坐在他的身前,小小的手捏着冰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霍聿淤青的侧脸,冰凉的触感很舒适,消减了疼意。

    “还疼吗?”

    客厅静静的,霍聿的余光落在楚缇的脸上,巴掌大的鹅蛋脸精致可爱,眼尾上挑的桃花眸专注在他侧脸的冰敷上。

    距离的逐渐靠近,心漏一拍。

    他微不可察地轻抿唇,少年青涩的情愫藏在眼底,却在女孩抬眸的瞬间收回视线,一切都悄无声息。

    她喊他:“哥?”

    冰敷之后便上点药,霍聿的手盖过她敷毛巾的手,两人的手指温温的。

    他低敛的眼眸看不出情绪,脸却微微发热。

    他回答她:“我自己来吧。”

    少年的嗓音干净,带着变声期成熟过后的颗粒感,温和低磁。

    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楚缇轻鼓脸颊,“我可以帮忙……”

    话是这样说,但还是被霍聿接过毛巾,他格外的坚持。

    自己插不上手,楚缇只好坐好身子。

    她拿起一旁的抱枕抱入怀里,小脑袋轻轻地靠着哥哥的肩膀,时不时看他擦药的动作。

    她低垂着睫羽,没有说话。

    但这时肚子忍不住咕噜了一声。

    他问:“刚才没有吃东西?”

    楚缇显得有些慵懒,揉了揉肚子。

    认真回答:“等你一起。”

    霍聿只是笑了笑。

    十分钟后擦完药,两个人下楼。

    餐厅的饭菜已经凉了。

    霍聿扫一眼空空无人的一楼大厅,然后走进餐厅,楚缇作为他的小跟屁虫,紧跟其后。

    他漫不经心地询问:“佣人呢?”

    她哼哼几声,回道:“刚才哥哥在洗澡时,就让她们去休息了,就算在这里也是碍眼得很。”

    佣人负责他们的生活起居,只是一般到晚上八点以后就会休息。

    楚缇坐在餐厅的桌子旁,托脸看着里面的背影,等霍聿把饭菜热好,跑过去一同端出来。

    他听见她突然兴起地说:“哥,要是能吃到你做的菜就好了。”

    豪贵的别墅里,

    二人坐在餐桌前,相看无言。

    他并不会烧菜,她也知道他不会,但她就是没头脑地想这么说。

    霍聿收回目光,给她夹菜。

    温淡地说:“那我去学。”

    他慢条斯理的回答承诺了楚缇随口一提的请求,随口到后来的她都忘了这件事。

    那时的春季,外面又下起雨。

    后来夜深,复习功课的他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落地窗外雨声喧哗。

    昏暗楼间,未眠的楚缇站在那里。

    不知沉默了多久,她小心翼翼地爬上沙发,小心翼翼地睡在他身旁。

    霍聿轻阖的睫毛颤了颤,低敛着眼眸。

    外面依稀的光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与她对视,不知什么时候吵醒的他。

    “我不想一个人在楼上。”

    她垂了垂首,自然而然地依着。

    滚烫的耳尖藏在发间里,乱糟糟的天气她很是不喜欢,相互陪伴的人只有他。

    楚缇又抬头看外面的大雨,忽然憧憬道:“真希望快点到夏天,想夜里和哥哥去院子抓萤火虫。”

    两人眼神纯粹,青涩稚嫩。

    霍聿说:“快了。”

    得到回答的她微微一笑,不再闲话。

    困倦地嘟囔:“睡觉睡觉。”

    隐晦的情感似有似无地藏在在黑暗里,伪装在兄妹情谊之间,朦朦胧胧。

    试图触碰,又轻缓地收回。

    他不动声色地垂下手,看向桌面上散落的课本。

    却在这时,女孩伸出手搂住少年的腰,毫不避讳地趴在他胸膛上,鼻间绕着她淡淡的发香,近在咫尺的体温。

    霍聿盯着天花板,困意越来越浅。

    那时暗昧肆意生长,他听见心脏的燥鸣声,比雷雨天更吵闹。

    -

    清晨,爷爷的车驶入宅园。

    宁静也被打破在那天。

    推门声将霍聿叫醒,霍老爷子进门而来,一眼就望见作为妹妹的楚缇睡在他身旁。

    作为养兄妹,举止亲密。

    爷爷冷漠的眼眸中闪过微不可察的愠色,目光落在霍聿身上。

    霍聿顿在原地。

    什么都没有做,他却无比心虚。

    天色阴沉,始终没有放晴的迹象,就像暴风雨的前夕,乌云笼罩。

    许久后,霍聿被叫去书房。

    书房整洁有序,即使霍老爷子时常不在,每日也都会有佣人清扫,不容得一丝杂物和尘垢。

    少年站在书桌不远处。

    挺立的脊背沾染了落寞,静静不语。

    桌前的老人神色无情,不怒自威。

    他的爷爷,这个一手执掌霍家产业和柏盛集团的人,像一座巨山压在他心里,人人都畏他,尊敬他。

    “下个月,就送你去国外读书。”

    少年的声音沉沉的,难掩心性:“您不是让我选择国内的学府吗。”

    霍老爷子没有立马回答,缓缓起身。

    目光透着锐利,扫落在霍聿身上,仿佛看穿了少年的心思。

    “你作为哥哥应该懂得如何跟妹妹正常相处,在这个家里,还不允许发生什么蔑伦悖理的事情出来辱损家风。”

    爷爷的话犹如巨石落山,重重地压在心脏上,喘息不得。

    霍聿身形微僵,喉间哽咽。

    他眼帘低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处落了一层青影。

    老人随后站在窗边,外面是宅园里种的棵棵海棠树,春来开满了无香的海棠花。

    “今天的场景,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缇缇只会是你的妹妹。”

    是警告也是扼杀,扼杀所有的妄念。

    他们是名义上的兄妹,即使没有收养楚缇,也将成为兄妹。

    多年前,爷爷的部下死在一场车祸里。

    那位部下名叫顾长远,他的女儿就是楚缇的母亲,她与霍聿的父亲自幼相识。

    顾长远离世后,她便离开京市,没了消息。

    再次出现时,身边已带着两岁的楚缇,还有瘦弱的身体。

    爷爷不想辜负顾长远的托付,将母女二人带回老宅,并且做主说下霍聿父亲与她的婚事。

    而那时霍聿的父亲早在国外有了他母亲和他,于是在婚期将近时便去往国外,多年不归。

    两年后楚缇的母亲病逝在老宅,爷爷收养了楚缇,视如己出。

    其实那时的爷爷就知道在意大利有霍聿这个孙子的存在,但他始终不认可霍聿的母亲,直到父母答应爷爷把霍聿送回国,由爷爷养育,自此他见了这个妹妹的第一面。

    多年来,父亲一直负责霍家企业的海外业务,鲜少回国,一年到头只有几通电话。

    爷爷对他的教育,是绝对的理智和清醒。

    很多时候,对待他比对待楚缇更为严格。或许在爷爷眼里整个霍家的家业,比他更重要。

    午后霍聿走出书房,走廊安静幽长。

    推开卧室的门,女孩一身白裙躺在他的床铺上,正百无聊赖地数着窗帘上的花纹,习惯了在他房间撒野。

    楚缇没有父母,而他被父母遗忘。

    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都是被丢到老宅的小孩,相互依靠为伴。

    霍聿久久望着她,不声不响。

    即使没有血缘,家庭的关系将他们紧紧相连,从此不能逾越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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