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
这是说他荒唐的意思。
辛墨心里自然不悦，又不好当着老师的面发作，便忍着怒意尽量用平静的语气缓缓问道：“不知裴公子此字何意？”
裴申也看着泥地上的字。
虽是柳枝所写，仍能窥出裴晟行书的笔锋苍劲。他心里暗自感叹，这孩子虽然从小孤苦，却着实天赋过人，没准真能大有作为。
辛墨其实问完就后悔了，他明知裴晟说不了话，这么问他，难道让他在地上接着写字？
又见老师端坐一旁也在看那个字，他只好再次开口：“学生失礼了，不知老师可否代为解答学生疑惑？”
裴申却疑惑地抬头看他，反问道：“他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
辛墨一愣，正欲接着问，裴申又轻轻往后一靠，双手随意地撑在泥地上，转头看向蹲在地上的裴晟，懒洋洋地问：“你什么意思呢？”
裴晟闻言，丢掉还握在手里的柳枝，腾出两只空手，认真地看向辛墨，比划起来。
只见他先伸出一只手，缓缓握成空心拳。再伸出另一只手，也缓缓握了个拳。
接着，两只拳头重重碰在一起，又迅速弹开。弹开后，两手皆放了拳，变成摊开的模样。
他这一套动作结束，辛墨看得云里雾里，只好再用眼神向老师求助。
裴申这次却表现得有些冷淡，仿佛没了与二人调笑的兴致，他倏然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说了句无关的话：“我该走了，说好带孩子们去庙会看看。你们自便吧。”
辛墨这下真急了，他连忙起身跟上老师的步伐，也顾不得方才的疑惑还萦绕在胸口，口中絮絮念道：“一同去，一同去。”
辛墨并非对裴申的性子不了解，也深知裴申当年毅然离京，便已不大待见自己。
只是此行淮安，他明明做了万全准备，无论是应对老师的责备，还是带老师返京的安排，他都反复思索掂量过，只求万无一失。
但对于老师这位他从未耳闻的公子，对方虽然不曾言语，辛墨却隐隐感到，自从初见，这位裴公子就像在和自己较着劲一般。
可具体是较的什么劲，辛墨一时想不明白。
辛墨对老师的评价，皆是出于他的真心，在他心里，老师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官场清流，为百姓鞠躬尽瘁，为社稷殚精竭虑。
可他这样仔细斟酌过的答复，却被裴晟一个“诞”字，弄得狼狈不堪。偏偏对方的解读自己又看不懂，而老师似乎对自己看不懂手语这件事很是失望……
辛墨虽然年纪不大，却几乎在官场里浸泡着长大，察言观色是早就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因此他能立刻感知到老师的情绪发生了变化，三人间的谈话气氛也变得紧张了。
他有直觉，此时继续刨根问底，绝非上策。
师生俩一前一后地往草庐的方向走去。
裴晟却还在河边坐着，晴朗春日的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脸，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隐约能闻到青草的香气。
其实裴晟长得很俊俏，他鼻梁高挺，眼角微微上挑，与他那双柳叶般的眉毛相称得宜，互相映衬出一股秀气的美。
只不过他过于贫瘠的童年生活——总是吃不饱，干很多活，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总是显得很虚弱。
他的皮肤原本也很白，仔细看，却是一种略显病态的苍白。
裴晟想，他好像对辛墨有一种天然的敌意。
可他为什么对辛墨有敌意呢？
他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他的来历，也不了解他的性格。唯一知道的，是他从京城远道而来，想请父亲重回朝廷当官，并且父亲还用过年做的腊肉招待了他。
——那块腊肉，是裴申说过“时机到了”，吃了给裴晟饯行的。
裴申说，裴晟应当去京城，早晚都要去的。
可裴晟自己似乎并没有这么笃定，腊肉他吃了，味道很好，那是他病重的那年春节，裴申亲手腌制的。
他养病的那段时间，裴申每天会让他坐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裴晟就经常看着那一排和他一样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腊肉发呆。
看着看着他有时会觉得，自己也像一块腊肉，仿佛已经失去了原本作为一块鲜肉的生命力。
可老天爷终究是让他活了下来，还拥有了父亲。
他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转眼已经过去一年多，这期间他种菜、搭棚、练字、做饭，还会和草庐的学生们一起听父亲讲圣贤书。
他拥有了曾经的自己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可父亲告诉他“你还可以想更多”。
裴申让他往大了想，往远了想，还告诉他男儿志在天下，如果他想，就要大胆想。
荣枝来到小河边找裴晟的时候，就看到他一个人靠坐在河边的柳树旁，远远看着像是睡着了，走近一看他却睁着眼。
此时已经是申时，太阳不再刺眼，而是变成赤色的圆盘，缓缓西下，远看就像垂到了河边，在水面洒下一层薄薄的金辉。
荣枝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不舍地上前唤他：“裴大哥。”
裴晟转过头就看到站在夕阳余晖下的荣枝。少女一头乌黑的长发，简单绑成了辫子，耳旁还别了一支小巧的迎春。
吃饭时，他明明还没看到这枝花。
裴晟想到这，又蓦地想起，荣枝今年都十六了，人也长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小的，趴在他背上的小女孩了。
他还记得前几日见到荣婶，荣婶说起这一眨眼的光阴，荣枝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荣婶如今的日子过得松快了些，荣枝很懂事，总帮着打理家里的豆腐铺子，街坊乡邻们也爱光顾。
加上不再需要救济照顾裴晟和他病重的老祖母，荣婶整个人看起来倒比前两年还年轻了些。
因着那些年的照顾，裴晟始终记得荣婶的恩情。
他心里想着这些，脸上不自觉地便对荣枝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荣枝却看呆了。
她第一次发现，小时候那个总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阿占哥哥，笑起来竟这么好看。
尚未等她回过神，还坐在柳树边的裴晟朝荣枝伸出一只手。
荣枝连忙会意拉他起来，她低下头掩住自己微红的脸颊，声音突然就有点颤抖：“二、二虎他们让我来问你，要不要一同去庙会。”
裴晟却忽然用手贴了贴她的手背，带着疑问的眼神看向她单薄的布衣，同时用三根手指转了两圈打了个“风”的手势。
荣枝立刻明白过来，急忙摇头否认：“我不冷！就是……刚刚走得急了。”
——他是听出她声音不对劲，以为外面起风，她冷了。
荣枝心头涌上一股异样的情绪。
她知道裴晟一向关心她，她今天也的确穿得有点单薄，毕竟才是三月里，太阳下山后起了风，还是有寒意隐约钻骨的。
但她还是穿了这件年节里新做的花布衣，料子是娘陪她一起挑的，娘说衬得她肤白唇红，上面的红梅样式也好看。
她一直不舍得穿这件新衣服，娘还问过几次，她只说薄了点，会冷。
今日特意穿这件，就是想着要和裴晟一起去庙会。
裴晟见她愣神，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荣枝连忙看过去，这才见裴晟点头示意她“去”。
她心里暗喜，连忙像小时候那样挽住了裴晟，两人便并排往回走。
*
大浮山每年都会举办庙会，由山上的浮光寺主办。
浮光寺据说已建寺几百年了，在民间声望极高，香火旺盛。人间皇权更迭，风云变幻从未停止，但浮光寺隐于山中，不涉纷争，颇有些世外净土的意味。因此每一任住持在民间也颇受敬重。
今年的庙会由现任住持虚邬大法师亲自操办，传言法师亲入神山，请来了山中的神女娘娘，比往年更加声名鹊起，引得无数达官显贵、文人雅士不远万里也来朝拜。
因此，归乡几年从未去过大浮山庙会的裴申，今年也破天荒地答应了学生们的请求，欣然前往。
草庐一行人数不算少，辛墨便主动慷慨解囊给大伙雇了两架马车。
二虎小春荣枝一架，裴家父子和辛墨一架。
小春和荣枝都是第一次乘马车，一坐上车内的软垫就忍不住兴奋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坐在车里真舒服。
二虎却端起了武馆少爷的架子，满脸自豪道：“你们还真是没见过世面，小爷我可是经常陪我爹坐车去镖局。”说着又一脸奉承地看向小春，“你要是喜欢，以后再去我带上你？”
荣枝被他骄傲的模样逗笑，小春也笑得花枝乱颤，头都埋进了荣枝的肩头。
荣枝却还是看到了她涨红的脸。
另一架马车上就没这么欢快了，裴申一上车便称累了，靠着车身就睡，一直睡到了大浮山。
裴晟说不了话，辛墨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俩人便各自欣赏车外的风景，偶尔还能听到另一架车上传来的欢声笑语。
这是说他荒唐的意思。
辛墨心里自然不悦，又不好当着老师的面发作，便忍着怒意尽量用平静的语气缓缓问道：“不知裴公子此字何意？”
裴申也看着泥地上的字。
虽是柳枝所写，仍能窥出裴晟行书的笔锋苍劲。他心里暗自感叹，这孩子虽然从小孤苦，却着实天赋过人，没准真能大有作为。
辛墨其实问完就后悔了，他明知裴晟说不了话，这么问他，难道让他在地上接着写字？
又见老师端坐一旁也在看那个字，他只好再次开口：“学生失礼了，不知老师可否代为解答学生疑惑？”
裴申却疑惑地抬头看他，反问道：“他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
辛墨一愣，正欲接着问，裴申又轻轻往后一靠，双手随意地撑在泥地上，转头看向蹲在地上的裴晟，懒洋洋地问：“你什么意思呢？”
裴晟闻言，丢掉还握在手里的柳枝，腾出两只空手，认真地看向辛墨，比划起来。
只见他先伸出一只手，缓缓握成空心拳。再伸出另一只手，也缓缓握了个拳。
接着，两只拳头重重碰在一起，又迅速弹开。弹开后，两手皆放了拳，变成摊开的模样。
他这一套动作结束，辛墨看得云里雾里，只好再用眼神向老师求助。
裴申这次却表现得有些冷淡，仿佛没了与二人调笑的兴致，他倏然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说了句无关的话：“我该走了，说好带孩子们去庙会看看。你们自便吧。”
辛墨这下真急了，他连忙起身跟上老师的步伐，也顾不得方才的疑惑还萦绕在胸口，口中絮絮念道：“一同去，一同去。”
辛墨并非对裴申的性子不了解，也深知裴申当年毅然离京，便已不大待见自己。
只是此行淮安，他明明做了万全准备，无论是应对老师的责备，还是带老师返京的安排，他都反复思索掂量过，只求万无一失。
但对于老师这位他从未耳闻的公子，对方虽然不曾言语，辛墨却隐隐感到，自从初见，这位裴公子就像在和自己较着劲一般。
可具体是较的什么劲，辛墨一时想不明白。
辛墨对老师的评价，皆是出于他的真心，在他心里，老师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官场清流，为百姓鞠躬尽瘁，为社稷殚精竭虑。
可他这样仔细斟酌过的答复，却被裴晟一个“诞”字，弄得狼狈不堪。偏偏对方的解读自己又看不懂，而老师似乎对自己看不懂手语这件事很是失望……
辛墨虽然年纪不大，却几乎在官场里浸泡着长大，察言观色是早就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因此他能立刻感知到老师的情绪发生了变化，三人间的谈话气氛也变得紧张了。
他有直觉，此时继续刨根问底，绝非上策。
师生俩一前一后地往草庐的方向走去。
裴晟却还在河边坐着，晴朗春日的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脸，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隐约能闻到青草的香气。
其实裴晟长得很俊俏，他鼻梁高挺，眼角微微上挑，与他那双柳叶般的眉毛相称得宜，互相映衬出一股秀气的美。
只不过他过于贫瘠的童年生活——总是吃不饱，干很多活，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总是显得很虚弱。
他的皮肤原本也很白，仔细看，却是一种略显病态的苍白。
裴晟想，他好像对辛墨有一种天然的敌意。
可他为什么对辛墨有敌意呢？
他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他的来历，也不了解他的性格。唯一知道的，是他从京城远道而来，想请父亲重回朝廷当官，并且父亲还用过年做的腊肉招待了他。
——那块腊肉，是裴申说过“时机到了”，吃了给裴晟饯行的。
裴申说，裴晟应当去京城，早晚都要去的。
可裴晟自己似乎并没有这么笃定，腊肉他吃了，味道很好，那是他病重的那年春节，裴申亲手腌制的。
他养病的那段时间，裴申每天会让他坐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裴晟就经常看着那一排和他一样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腊肉发呆。
看着看着他有时会觉得，自己也像一块腊肉，仿佛已经失去了原本作为一块鲜肉的生命力。
可老天爷终究是让他活了下来，还拥有了父亲。
他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转眼已经过去一年多，这期间他种菜、搭棚、练字、做饭，还会和草庐的学生们一起听父亲讲圣贤书。
他拥有了曾经的自己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可父亲告诉他“你还可以想更多”。
裴申让他往大了想，往远了想，还告诉他男儿志在天下，如果他想，就要大胆想。
荣枝来到小河边找裴晟的时候，就看到他一个人靠坐在河边的柳树旁，远远看着像是睡着了，走近一看他却睁着眼。
此时已经是申时，太阳不再刺眼，而是变成赤色的圆盘，缓缓西下，远看就像垂到了河边，在水面洒下一层薄薄的金辉。
荣枝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不舍地上前唤他：“裴大哥。”
裴晟转过头就看到站在夕阳余晖下的荣枝。少女一头乌黑的长发，简单绑成了辫子，耳旁还别了一支小巧的迎春。
吃饭时，他明明还没看到这枝花。
裴晟想到这，又蓦地想起，荣枝今年都十六了，人也长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小的，趴在他背上的小女孩了。
他还记得前几日见到荣婶，荣婶说起这一眨眼的光阴，荣枝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荣婶如今的日子过得松快了些，荣枝很懂事，总帮着打理家里的豆腐铺子，街坊乡邻们也爱光顾。
加上不再需要救济照顾裴晟和他病重的老祖母，荣婶整个人看起来倒比前两年还年轻了些。
因着那些年的照顾，裴晟始终记得荣婶的恩情。
他心里想着这些，脸上不自觉地便对荣枝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荣枝却看呆了。
她第一次发现，小时候那个总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阿占哥哥，笑起来竟这么好看。
尚未等她回过神，还坐在柳树边的裴晟朝荣枝伸出一只手。
荣枝连忙会意拉他起来，她低下头掩住自己微红的脸颊，声音突然就有点颤抖：“二、二虎他们让我来问你，要不要一同去庙会。”
裴晟却忽然用手贴了贴她的手背，带着疑问的眼神看向她单薄的布衣，同时用三根手指转了两圈打了个“风”的手势。
荣枝立刻明白过来，急忙摇头否认：“我不冷！就是……刚刚走得急了。”
——他是听出她声音不对劲，以为外面起风，她冷了。
荣枝心头涌上一股异样的情绪。
她知道裴晟一向关心她，她今天也的确穿得有点单薄，毕竟才是三月里，太阳下山后起了风，还是有寒意隐约钻骨的。
但她还是穿了这件年节里新做的花布衣，料子是娘陪她一起挑的，娘说衬得她肤白唇红，上面的红梅样式也好看。
她一直不舍得穿这件新衣服，娘还问过几次，她只说薄了点，会冷。
今日特意穿这件，就是想着要和裴晟一起去庙会。
裴晟见她愣神，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荣枝连忙看过去，这才见裴晟点头示意她“去”。
她心里暗喜，连忙像小时候那样挽住了裴晟，两人便并排往回走。
*
大浮山每年都会举办庙会，由山上的浮光寺主办。
浮光寺据说已建寺几百年了，在民间声望极高，香火旺盛。人间皇权更迭，风云变幻从未停止，但浮光寺隐于山中，不涉纷争，颇有些世外净土的意味。因此每一任住持在民间也颇受敬重。
今年的庙会由现任住持虚邬大法师亲自操办，传言法师亲入神山，请来了山中的神女娘娘，比往年更加声名鹊起，引得无数达官显贵、文人雅士不远万里也来朝拜。
因此，归乡几年从未去过大浮山庙会的裴申，今年也破天荒地答应了学生们的请求，欣然前往。
草庐一行人数不算少，辛墨便主动慷慨解囊给大伙雇了两架马车。
二虎小春荣枝一架，裴家父子和辛墨一架。
小春和荣枝都是第一次乘马车，一坐上车内的软垫就忍不住兴奋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坐在车里真舒服。
二虎却端起了武馆少爷的架子，满脸自豪道：“你们还真是没见过世面，小爷我可是经常陪我爹坐车去镖局。”说着又一脸奉承地看向小春，“你要是喜欢，以后再去我带上你？”
荣枝被他骄傲的模样逗笑，小春也笑得花枝乱颤，头都埋进了荣枝的肩头。
荣枝却还是看到了她涨红的脸。
另一架马车上就没这么欢快了，裴申一上车便称累了，靠着车身就睡，一直睡到了大浮山。
裴晟说不了话，辛墨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俩人便各自欣赏车外的风景，偶尔还能听到另一架车上传来的欢声笑语。